时至深夜,五柳庄仍隐有哀声,疏光点点犹如鬼火飘荡。
诸葛绵竹生前无子,只有三个外姓传人:大弟子杨无忌,武林中以智略过人见称,外号“小诸葛”;二弟子姓风,沉着寡言,人称“风二郎”;三弟子牛通,因一副牛脾气,人称“铁牛”。
三人听说有人捉到了杀师仇人,都略感吃惊,心想:“师父在武林中也算前辈耆宿,遇害于自家床上,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这等丑事怎能外扬,发丧时便道是暴疾而终。怎会有人知道?还捉到了凶手?”命传进来,见是一位落拓少年和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
杨无忌见那女子奇丑吓人,微惊道:“她,她是谁?”
少冲也不相瞒,脱口而出:“她就是白莲花。”
“白莲花”三字甫一出口,闻者无不动容。杨无忌伸手往腰中一摸,却发觉腰间并未佩剑,一时怔在当地。
牛通手起铁爪,愤然道:“让俺老牛废了这妖女,为师父报仇。”
杨无忌闪身一挡,道:“阿牛不要莽撞!”把他和风二郎拉到一边,低声道:“白莲花是魔教的圣姬,扈从如云,这少年籍籍无名,有何本领降服妖女?我看其中必有文章。”风二郎也道:“不错,咱们应谨慎行事,别中了魔教的圈套。”牛通素来最服大哥,便压住怒火。
少冲向牛通道:“这位大哥看见白莲花杀害令师尊么?”牛通一怔,道:“没……没有。”
少冲道:“请恕冒昧,在下能否瞻仰一下令师尊遗容?”他知以自己身份,本来无分,只有把话说礼貌些。
杨无忌想了想,道:“无妨。”将闲杂人等屏退,叫两位师弟看住白莲花,引少冲到灵堂。掀开棺材,蓦地大叫一声。
少冲见他脸色大变,已知不祥,上前往棺材里一看,只有石枕、寿衣,并无尸体。
杨无忌道:“家师是我三师兄弟五天前亲手入殓的,又是我三师兄弟轮流守灵。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老人家已兵解成圣了?”他这么说连自己也不相信。
少冲心想:“竟有这等怪事!”
二人出了灵堂。牛通、风二郎早听到大师兄的惊叫声,心知有异,一见大师兄出来,忙问究竟。杨无忌脸色甚是难看,半晌方道:“师父的遗体不见了。”
二人几乎不敢相信,急冲进去,不久又冲回来。牛通叫道:“师父呢?”
杨无忌叹口气道:“只愿我的担忧不是真的。”牛通急道:“什么担忧?大哥总是慢条斯理的,急死俺老牛了。”
杨无忌缓缓的道:“师父通晓武林掌故,知道的太多,仇家也多。我怕有人尚不解恨,偷走他老人家的尸体泄愤。”
风二郎道:“还可能偷尸的就是真凶,他怕有人看出来,索性毁尸灭迹。”
牛通大吼道:“是谁?老子杀他全家!”
杨无忌道:“以兄愚见,白莲花最为可疑。为何镇元子来向师父打听她的底细,师父偏偏这个时候遭人毒手?凤凰城的诸城主要寻她晦气,却莫名其妙的遭神秘人物偷袭?”
牛通一听白莲花嫌疑最大,又要动手。风二郎道:“三师弟,大哥只是推测,你冷静些。”
少冲道:“既如此,说白莲花是害死诸葛老前辈的凶手并无真凭实据,但她也不能脱此嫌疑。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作计较。可否借贵庄留宿一晚?”
杨无忌道:“少侠愿助我五柳庄查出真凶,咱们自是感激不尽。”当即命人收拾厢房。顿了一下看看白莲花,眼光正与她逼人的双眸一接,忙转开了去,有些慌乱的道:“这妖女乃魔教要紧人物,若不是擅离魔教总坛落了单,少侠也擒她不来,但魔教势大,失了莲姬必大举来救,弄不好咱们都性命不保,怎么处置……?”
少冲道:“我点了她穴道……”说着话伸指疾点,封住白莲花四肢大穴。白莲花瞪了他一眼。少冲理也不理,续道:“只须派两名会点穴的女弟子看守,每过三个时辰补点即可。”
杨无忌见他点穴手法虽只寻常,但听说过三个时辰才自解,内劲必有高明之处,便不敢小觑他,道:“此法正合我意。”当下命两名女弟子带白莲花下去。
少冲辞了出来,由丫环引到厢房。躺在床上,想起日间经历的事,自己不仅救了妖人,还一门心思为她洗脱罪名,平日想想都觉不可思议。寻思:“堂堂铁大侠的传人竟站在了妖人一边,不仅师父的令誉受损,日后别人又怎样看我?镇元道长说我为妖女迷惑,灵儿也说我为鬼迷了心窍,难道我真的迷上了白莲花?”一想及此,大为不安。正邪殊途,人魔异道,邪祟惑人,若陷身其中,必当万劫不复;庄铮便是前例。但又想,藉此取得她的信任,便能打探到魔教中诸多内情,说不定还能混入魔教总坛。只要与魔教妖女划清界限,便不会误入歧途。再则,他还想验证自己的双眼,总觉得白莲花并非世人所以为的大奸大恶之人。师父健在之时总是教导他凡事不可尽信人言,即便亲眼所见也不可妄下定论,需得刨根问底,多加推敲。
又想离祠时留下了灵儿,不知她现下如何。料想镇元道长必会照料她,也不必太担心。想到这儿,便凝神默坐,心空万虑,潜运内息,一股真气上达十二重楼,下抵海底涌泉,通行无碍,运控自如。练功毕,重又躺下,沾枕便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觉寒气逼体,似乎有异物朝自己一步步靠近。立即睁目,微光下一柄冷月般的刀正朝自己刺来。骇然中滚身到了床里,掷枕头向黑影击去。那一人一刀刺空,似觉少冲武功高过想象,抑或心虚,随即穿窗而走。
少冲愣了一下,跟着跃窗追出。却见一白衣人掠上屋脊,当即施出“鹤云纵”,如箭离弦,然后一个筋斗,落在那人身前。近看之下不禁一惊,道:“白莲花!”
白莲花道:“我有要紧的事,即刻要走。”少冲道:“那你为何要杀我?”白莲花讶然道:“适才我冲开穴道出来时,听见动静,还道为人发觉,急忙离开。你没受伤吧?”少冲嘿嘿冷笑道:“多谢你关心。你又何必装模作样?”白莲花哼了一声,跳下屋,径自回房。
少冲懵了,心想:“难道不是她?”刚下地,杨无忌三师兄弟领庄丁明火执仗而来。
杨无忌道:“这妖女果然想逃。少侠没事就好。”看守白莲花的两名女弟子反被白莲花点了穴道。杨无忌撤换为四名庄丁轮流站岗,复又回灵堂守灵了。
少冲见风二郎眼光闪烁,似有话想说,正欲叫住他,他却随众人去了。房中传来白莲花的声音道:“是非之地,少侠还是小心为妙。”
少冲回到屋中,心想:“单靠白莲花无法不知不觉杀人盗尸,诸葛绵竹三个徒弟中,必有一人勾结白莲花。”细思三人,杨无忌遇事沿着,处事干练;牛通粗莽,行事不动脑筋;风二郎少言寡语,藏而不露,会是谁呢?
正自胡猜,忽见门缝处闪进一个黑影,忙喝道:“谁?”
却听那人“嘘”了一声,道:“小声!是我,风二郎。”少冲低声道:“你来做什么?”正要点灯,风二郎道:“在下有要事相告,不要点灯。”少冲也不怕他有什么歹意,便道:“什么要事?”风二郎道:“你知行刺你的人是谁么?他是大师兄的弟子‘铁罗汉’。”少冲一惊道:“不是白莲花?”风二郎道:“我怀疑大师兄串通外人杀了家师,谋夺他老人家的家产。他见你多管闲事,怕你揭穿他老底,故而派人了结你。”
少冲猛然悟道:“不错。他算定三个时辰白莲花穴道自解,密令二女弟子故意不补点,让她有逃走之机。同时派人偷袭我。倘若得手,便抓住白莲花,嫁祸于她;万一失手,让在下误以为行刺的是她,仍是嫁祸。这一着当真狠辣。若非风兄点破,我几乎看不出来。”
风二郎道:“在下苦无真凭实据,难以揭开他的真面目。趁大师兄轮值守灵之机,特来相告。少侠为人正直,惜年幼识浅,怎斗得过老谋深算的‘小诸葛’,不如另请江湖中的前辈耆宿来主持公道,或许有望。此地危险万分,少侠还是速速离去为是。”
少冲正要说话,忽听一阵呼喝之声,脚步声沉重,有如猛虎下山、怒牛发蹄。风二郎大惊道:“三师弟来啦!”急忙闪到门口,当即撞在一堵墙上,跟着衣襟为人提起。面前却不是墙,正是牛通。只见他牛眼如灯,青筋暴绽,冲口吼道:“你杀了师父!你这个禽兽不如的杂种!”
风二郎刚说了一句:“你上当了……”羸弱的身子已被牛通举起,朝院中砸去。他半空中吸了口气,翻落下地。
牛通跟着奔至,口中犹自道:“师父哪里对不起你,你要下此毒手?”双掌平胸推出,乃是“君山掌”中的“波撼岳阳”。风二郎立即应一招“伐楫溯沅”。二人师出同门,平日练功拆解,相互知根知底。一方身形微动,另一方见招拆招。
过了二三十回合,杨无忌才带人赶来,叫道:“二师弟、三师弟住手!兄弟阋墙,岂不教外人笑话?”连叫住手,却并不上前阻止。
牛通斗得性发,哪肯罢手,眼见风二郎一招“屈子投江”,借自己的掌势跳出圈外,便要逃走,当即使出“刘海戏金蟾”,急步赶上,铁臂往前一圈,早将风二郎脖子箍住,整个提了起来。双臂收紧,欲把他箍死。
少冲看在眼里,料想杨无忌挑拔牛通,除去精明心细的风二郎,当下大叫一声道:“住手!”飞身而前,“童子摘梅手”使出。
牛通“啊”了一声,忙伸臂当。这么一松手,风二郎一招“许姬绝缨”回肘一击,顺势一跳而出。倚墙大喘,好半天才回过气来。
这边牛通与少冲交上手。过不得多久,已非眼前少年对手,止住掌势,喝道:“你龟儿子到底是什么人?”
杨无忌却看了出来,道:“原来少侠是铁丐的传人,难得难得!”向牛通道:“还不向葛少侠致歉?”
少冲道:“在下来得唐突,怪不得牛三侠。”
杨无忌过来携住少冲的手,道:“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少冲心想:“不知姓杨的有何话说。”
跟他走到房里,听杨无忌道:“风兄弟是不是向少侠说了杨某的坏话?当真是恶人先告状。二师弟本来是极本分的,哎,都是‘权利’二字害了他。我五柳庄门户虽小,在江湖上还是颇有声望。门主之位向来是传大不传小、传男不传女。你想杨某迟早都是一门之主,若为了篡位,何必害死恩师?三师弟曾与杨某有点过节,但已是过去之事,杨某从未放在心头。但他心量狭窄,生怕杨某做了门主公报私仇,便起了异心。当然凭他一人肯定杀不了恩师,当另有帮凶。”
少冲在他说话之时,不住点头,心中却想:“杨无忌说的也有些道理。若风二郎所说是真,杨无忌弑师当别有隐情;若杨无忌所说是真,那偷袭我的就是白莲花。两人各执一辞,我倒不知该信谁了。”又想:“二人都说另有帮凶,可见确实另有帮凶。”便问道:“令师尊死时如何?”
杨无忌神色顿时黯然,道:“当晚恩师多饮了两盅,早早回房歇息。我三师兄弟尚在就餐,不久就传出他老人家仙逝的噩耗。老人家平躺在床上,肌肉僵硬冷冻,唯一的伤口是右颈下一排齿印。传说白莲花善使‘冰魄银弹’,中者体冷,今晚又畏罪潜逃,帮凶是他无疑了。”
少冲听了诸葛绵竹的死状,猛然想起李头陀。此人练成幽冥大法,身法诡异,练功时身体僵冷,须吸取活人热血。除他之外,江湖上还有谁这么杀人?
杨无忌又道:“多亏少侠擒住这妖女。由她入手,便可查出幕后真凶,让他原形毕露。然后寻回恩师遗体,好好安葬。只是妖女是魔教紧要人物,处置不当说不定惹来灭门之祸。少侠尽可放心,杨某自有分寸。好啦,闹腾了大半夜,少侠也该休息了。”道声“告辞”,出了房门。
又听他道:“三师弟,真相未明之前,谁都有嫌疑。不过做师兄的劝你认罪自首,君山门祠堂中不失你的牌位。”说罢对牛通道:“阿牛,跟我回房去。”听牛通道:“大师兄未免谨慎过头,明摆着的事还查什还么查?”说话中两人脚步声远去。
少冲开门看时,只见风二郎单薄的身影转过屋墙,隐约听到他一声长吁,是奸谋即将揭露的绝望,还是被人冤枉的无助、无奈?忽然心中有了主意,暗道:“谁在演戏,明日自见分晓。”
次日一大早,杨无忌命人来请少冲。少冲来到客厅外,吃了一惊,原来厅上除了三师兄弟外,赫然坐着镇元子、韩天锦、诸仲卿、涂一粟、公孙墨五人。心道:“来得好快!他们都身携兵器,显是为着白莲花而来。”
杨无忌大声道:“……诸位枉驾垂顾,当是为白莲花而来。不过白莲花既是暗害家师的凶手,当由我君山门处置。”
涂一粟道:“只要让贫道亲见妖女受戮,由谁处置又有何妨?”
韩天锦道:“不错。从此妖女不再横行世间,我等更有何求?”
镇元子道:“白莲花乃魔教中紧要的人物,好在她被掳的消息尚未传扬出去,当务之急下应快刀斩乱麻,除之而后快,以免招来莫大的麻烦。”
杨无忌大悦,道:“好!杨某这就押白莲花上来,当着诸位逼问出真凶及家师遗体下落,以妖女之血祭奠家师在天之灵。”
话音刚落,就见少冲掀帘而入,说道:“错了,错了,杀害诸葛老先生的不是白莲花。”
杨无忌一惊,道:“少侠何出此言?”
镇元子道:“少侠,事关正邪之争,你最好不要插手。”
少冲道:“道长,不是晚辈为妖人说话,这事确与她无关。晚辈昨晚见那人之前,也如诸位一般怀疑她。”
镇元子道:“你见到什么人?”
少冲道:“他头戴发箍,颈挂缨络,长相吓人,右脚微跛,手中还拄着一根骷髅头棒子。昨夜他如风临屋,晚辈还以为鬼登门呢。”他说这话,眼角始终不离三师兄弟,却见三人除了惊异,并无异色,暗想:“莫非我猜错了?”
杨无忌道:“这人似乎不是本庄中人。他跟少侠说了什么?”
少冲道:“他说梦见自己被诸葛老先生追咬,醒后良心发现,要揭出幕后主使,还要杀了他向诸葛老先生谢罪。晚辈听说真凶就是诸葛老先生三徒弟之一,才知他找错了人,便对他道:‘你明日再来,我帮你当众拆穿他的真面目。’他道:‘这样也好。’……”少冲说到这里,转眼看了一眼厅门,又道:“这会儿也该来了。”
镇元子猛然想到,道:“李头陀!这人来去如鬼似魅,江湖传言他好吸人血。难怪诸葛老前辈这样的武林宿老,也会遭他毒手。”
少冲点点头,忽似听到什么怪声,竖耳谛听,煞有介事的道:“他来了。”
杨无忌脸色大变,投堂后便走。少冲看在眼里,心道:“狐狸露出尾巴了。”当即叫道:“杨无忌便是真凶!”跟着使出“流星惊鸿步”,如影随形而至,一掌向他拍去。
杨无忌侧身避开,反手一掌。亡命之击,势道惊人。
少冲这时与他相距甚近,不便使大开大阖的如意掌,灵光一动,使出太极拳中的“顺水推舟”,立即将杨无忌掌力化为无形。
杨无忌一双铁掌纵横湖湘,掌下不知毙了多少好汉,哪知对这少年竟无丝毫用处,惊骇之下,双掌齐出,有金裂玉碎之声。少冲沉肩坠肘,缠丝抽撤,发力陡然,正得太极拳之要旨。杨无忌非但掌掌落空,自己也被缠在一个无形的漩涡中,身子不由自主的跟着旋转。
镇元子看着看着站了起来,暗佩:“少冲的太极拳虽不够圆熟,但已得其精髓,我武当派后辈弟子中却无人能及。”
过得不久,少冲一招“懒扎衣”,右掌大逆缠,向前一拍。杨无忌中掌倒地,正想撑地而起,冷冰冰的刀口已架到了脖子上。抬头见是诸仲卿,蓦然间脸如死灰,闭目待死。
牛通见杀人凶手竟是一向敬服的大师兄,而自己一时听了他的话,错怪了风二郎,不禁心生懊恼,指着杨无忌道:“恩师对你恩重如山,你竟下此毒手,到底为什么?”说到这里,“啪啪啪”掴了自己三耳光,道:“我牛通太傻了,还一直当你是好人,还差些错杀了二郎。我,我铁牛不是人……”说着话还在掴自己耳光。
风二郎急上前抓住他手,道:“师弟,这不怪你。”
牛通见他不以为责,感激的紧握一下他手,回头瞪着杨无忌道:“姓杨的,恩师哪里对不起你?你说!”
杨无忌摇摇头,道:“恩师对我很好,只是,……哎,谁教他老人家中秋节说的那句话呢?……”
风二郎道:“是了,师父说他服了终南山孙道长的仙丹,再每日以本门内功调息,还可以活三十年。是不是这句话?”
杨无忌道:“是啊,师父已年届古稀,他能再活三十年,我还能活到八十岁么?”
风二郎道:“你做门主等不及了,故而起了异心?”
杨无忌悔不当初的道:“我只是不高兴而已,没有起意。后来遇到李头陀,他武功高强,因师父知道他的一些隐秘,要杀师父。我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他,将他引到师父卧室。哎,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牛通眼中直欲冒出火来,咆哮道:“师父的遗体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杨无忌道:“我怕有人看出蛛丝马迹,将他老人家偷偷葬在后院那棵梅花树下。他老人家生前爱梅如痴,做徒儿的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风二郎斥道:“呸!你还当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么?”转头向镇元子道:“烦道长替在下看住本门这个败类。”当下带领庄丁去将师父的遗体请回灵堂。
镇元子摇摇头,叹道:“想不到杨大侠竟是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这且不说,身居名门正派,串通魔教妖人残害自己人。当真万罚不能恕其罪……”
杨无忌突然在大叫道:“我杨无忌确实该死,师父……”身子暴起,众人一愣之间,“碰”的一声脆响,杨无忌触中墙柱,裂脑而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无语。
风二郎回到厅上,身后跟了数十人,老女老幼皆有,杨无忌的夫人、儿孙、亲传弟子一见杨无忌横尸墙角,一齐伏尸大放哀声。
风二郎却瞧也不瞧,向一班人道:“杨无忌欺师灭祖,本该受万掌活劈之刑,既已自行了结,那就罢了。不过平日仗着他横行无忌的人还逍遥法外。”说到这里,望着一男二女。那三人浑身颤栗,屈膝跪下。
风二郎道:“铁罗汉,昨晚行刺葛少侠的便是你了,杨芷、周兰,你二人故意放走白莲花,意在杨无忌顺水推舟之计得逞。从即日起,君山门算是没你三人名号,不快滚?”
待三人离庄,又对杨夫人道:“杨无忌之谋嫂夫人未必不知情,如今五柳庄已容不下你,你还是趁早走了吧。”
杨夫人悲伤万分,无奈只得含泪叫儿子收起尸体,一群人戚然而去。
众三代弟子中有人叫道:“二师叔赏罚分明,处事公正,咱们奉他为门主吧。”一人出口,众人附和,这个道:“三师叔论人品论资历都是上上人选。”那个道:“师父一力粉碎奸人图谋,功高厥伟,谁不奉他为门主,老子跟他拼命。”
风二郎连连摆手,道:“师父尸骨未寒,门主之事还是等师父下葬后再议。”
众弟子这才平息,退出厅外。
风二郎向少冲道:“多亏少侠使出‘引蛇出洞’之计,揭出幕后真凶,为武林除去一个败类,这教我君山派何以为谢呢?”
少冲道:“真相既已大白,可见白莲花与尊师之死并无牵连,就放了她吧。”
风二郎正欲说话,忽听公孙墨道:“不可!此案虽与她无干,并非意味着她没有滥杀无辜,残害正道。”
涂一粟道:“白莲花纵火烧了罗霄山数家庄户,乃贫道亲眼所见,只是其时贫道内伤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庄农被活活烧死。”
少冲道:“道长无法阻止,可见当时内伤甚重,难保不头眼昏花,看错了人……”
涂一粟道:“贫道敢对天发誓,纵火之人确系白莲花无疑。小娃娃,你一再维护这妖女,莫非为她美色所迷?若不是看在镇元道长的面上,贫道早动无明之火。”
话才毕,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湘妃竹帘倒卷了起来,随风飘进一个白影,犹如粉蝶翩跹而至。
镇元子闻声便知是白莲花到了,立即拔出兵刃。只见白莲花嘴角含笑,脸上肌肉却并不牵动,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风二郎惊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白莲花道:“本姑娘要去哪儿,你还拦得住么?牛鼻子说的不错,罗霄山纵火行凶,芦溪、醴陵、茶陵一带孩童被拐,皆为白莲花所为。生平杀的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
涂一粟越听越怒,喝道:“好妖女,你到底是承认了。”
白莲花手向他一指,道:“你不要动,你中了我的‘闻香死’剧毒,看起来没事,却闻不得花香。本姑娘身上多的是芙蓉花粉,道长要不要试试?”
涂一粟闻言,脸色惨白,那粒令他腹痛的丸药已让他疑神疑鬼,一听‘闻香死’三字,吓得魂不附体,料想妖女之毒绝非一死这么简单,死时必当痛苦异常。一念及此,忙屏了呼吸,不敢妄动。
镇元子一挥手中白虹剑,道:“快把解药交出来!”说着话与韩天锦、公孙墨两人向她逼近。
白莲花仰面一笑,忽然一个倒纵,穿帘而出,片刻间笑声已在数十丈之外。
镇元子等三人叫嚷着随形追出,脚步声渐远渐寂。厅中犹留有一股淡淡的芙蓉花香。少冲闻在鼻中,不禁怅然若失。隔了一会儿,才失魂落魄般从五柳庄走出。
风二郎自是百般挽留,又要川资相赠,少冲理也不理。出庄时正是薄暮时分,早已不见了白莲花及镇元子等人,也不知该去何处,想起祝灵儿,后悔没向镇元道长问起。不觉间来到一座峰头,放眼望去,洞庭湖烟波浩淼,薄暮冥冥,但见西天一抹余晖,早听说此湖横无际涯,气象万千,俯瞰浩荡,令人心旷神怡,却不想满目萧然,心中总有百般烦恼排解不开,压抑得他透不气来。
正乱行间,忽听近处草丛中传来几下金刃破空声,跟着复归沉寂。他大是奇怪,疾奔过去,眼前横着一具死尸,细看却是公孙墨,衣衫破烂,全身穿了数处窟窿,入肉足有三寸之多,显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爪法。既非武林中熟知的鹰爪功、虎爪功,也非“龙爪手”、“金鸡神抓”等独门秘技,这种阴邪的爪法从所未见。
少冲为血魔所侵,最看不得淋漓的鲜血,一见公孙墨血肉模糊,眼前立即浮现白莲花杀人碎尸的血腥景象,恨不能马上找到白莲花杀了她。他赶紧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平定内心的恶念:“我是怎么了?又没亲眼见到白莲花杀人,怎么能断定乃她所为?”
他见血迹从远处一路过来,料想是公孙墨为人追杀,在这里终被追上。望望四周,不见有人,便循那血迹走去,过了里地,地上又有死尸,只是死者的头埋在地中,血染红的沙土,想是伤在头颅。瞧服色知是韩天锦,手中抓着一团物事,竟是白莲花的一截裙幅。
他脑袋“嗡”的一下,似有一物欲从胸腔内跳脱出来,若白莲花就在眼前,非把她斫为肉泥不可。他也觉自己这个念头可怕,忙打坐调息,极力克制内心躁动。
江湖之人大都在刀尖上舔血,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那白莲花乃魔教中人,不杀人反成咄咄怪事。但少冲从白莲花明澈的双眸及清丽的笛声中看出她天性纯良,而非外界所传的凶残恶毒,如今即将亲眼目睹她的恶行,内心一时难以接受。若说她情非得已而杀人,倒也可以原谅,但那公孙墨自行逃走,也还是难逃她毒手。也不知镇元子、涂一粟、诸仲卿性命如何,急忙展开轻功,向一个方向奔去,他想君山幅员不大,找人自当容易。
果然行出不远,便迎面看到了白莲花,当即腾身而前,拦其去路,喝道:“妖女看招!”一掌拍出,却只有三分老。
白莲花闪身避开,见是少冲,没好气地道:“你干什么?看在你屡次为我说话、还不算太不讲理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若再纠缠,莫怪我不客气。”
少冲道:“我替你说话,是不相信你会是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坏人;一味纠缠也是想弄清真相,以印证我没有看错。想不到你又杀了公孙楼主、韩庄主,还有三人呢,是不是也被你杀了?”
白莲花颇显吃惊道:“有这等事!我不知道啊。出五柳庄后,我们斗了一场,姓韩的抓去我一截裙幅,幸好我走得快,后来也不见他们追来。”
少冲看她说话时的神情不似说谎,心想:“杨无忌做戏虽好,总有些马脚,这妖女骗术似更高一筹。”当下道:“任你舌灿莲花,我少冲也不上你当。”
白莲花“格格”一笑道:“你叫少冲,我叫白莲花,舌灿莲花,何足为奇?”竟跟少冲说起笑来。
少冲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从今起,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你要杀人,总要被我看到。”
白莲花笑得更畅了,道:“你又不是跟屁虫,成天跟着人家姑娘家的干么?”
少冲脸一红,道:“师父教导我:人学了武艺要行侠仗义,除强扶弱,但也要明辨是非,不漏掉一个坏人,也不可冤枉一个好人。”
白莲花啧啧连声,道:“你师父是谁啊?志气倒是不小。你既然纡尊降贵,情愿做我的保镖,我求之不得哩。我要去做一件要紧的事,你答应我三件事,我才带你去。”
少冲道:“哪三件?”
白莲花道:“第一,不许说话;第二,必须听我指挥;第三,不许将你知道的泄露给别人。”
少冲道:“一、三件都好说,倒是第二件恕难从命。倘若你要走却不许我追,又要我自杀,我也要照办么?”
白莲花格格一笑,道:“当然不会叫你去死。只是怕你坏了我事。好罢,你尽是照我吩咐去做,不想做的也不必勉力为之。”
少冲奇而问道:“什么要紧的事?”
白莲花冲他神秘的一笑,却不回答。
木叶徐下,秋风晚凉。偌大个朗吟亭冷清清的没一个人。亭外行来一男一女,男的头戴毡帽,身穿汗衫,女的荆衩布裙,蓝帕遮脸,两人均作乡下农人打扮,正是少冲和白莲花乔装。两人径入朗吟亭内,寻一间窗户向西的阁子。
白莲花指着神厨里两尊神像道:“咱们藏在这儿。”少冲一愣之间,她已将神像移出阁去藏好,钻入神厨红幔盖身,纹丝不动,外面看上去,俨然与神像无二。
少冲如法炮制,坐入神厨,心中甚奇,但白莲花不再说话,他也不便提问。左右无事,便行起功来。
不久忽听几声轻响,似有人落身亭子附近,少冲耳聪,听出共有五人,身手俱是不凡。那五人脚步声在亭里转了个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道:“主公,属下已查看过了,方圆五十丈内都没有人。”过了一会儿听得木板橐橐有声,阁子里进来了两人,透过红幔看去,只是模糊的两个影子。
一人道:“看来东翁来早了些。”
另一人道:“大德高僧,自然要摆摆架子,你看,不是来了么?”
少冲听两人都是山东乡谈。不久听得几下极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洪亮的嗓音朗声吟道:“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吟罢才道:“檀越好早,贫僧玉支有礼了。”少冲暗惊道:“这和尚脚步轻盈,声音洪亮,实系内家高手。”又听那东翁略为吃惊道:“你不是憨山禅师?”
玉支道:“师父在伏牛山戒坛禁足,故托山僧来朗吟亭,以了檀越胜会。”
那东翁道:“原来如此,既是憨师所荐,必也有些道行,不敢请教一二。”
玉支道:“檀越要闻什么道?”
那东翁道:“请教超脱苦海,免堕轮回之法。”
玉支道:“法有大乘小乘,有家教象教,皆能超脱轮回。大乘普渡众生,小乘修炼自我。毕竟以大乘为主,凡学者先守三皈,后遵五戒……”
那东翁道:“何为三皈?何为五戒?”
玉支道:“三皈即皈依佛法僧三宝,五戒即戒贪、嗔、爱、妄、杀,五者之中戒妄第一要紧,只以静、定二字处之。静则诸念不生,定则诸妄不乱。但静定须从悟中来,故入道者先看悟性如何。”
东翁道:“不知从何悟起?”
玉支道:“道在人心,本是明朗。但众生生身之后,为情欲所迷,掩了本来面目,那一点灵明本体原未尽绝,就如镜子一般,本是光明的,为尘垢所污,一加磨洗,依旧如实,唯在学者自家努力。”
东翁道:“同样悟道,为何有的顿悟,有的却渐悟?”
玉支道:“悟虽有迟早,闻道有难易。早的放下屠刀,立刻成佛;迟的千磨万炼,方得成空。”
二人谈了许久,那东翁问些经文要旨,静定宗乘,玉支应对如流,辞旨明畅,少冲听不甚懂,渐渐烦躁,但又怕为人发现,不敢稍动。
这时又听那东翁道:“徐某欲举大事,不知当从何处着手?”
玉支道:“檀越要成大事,可谓得天时地利人和,何愁大事不谐?”
姓徐的道:“这是何说?”
玉支道:“白莲老祖,莲花托生,降谪凡间,拯救世人。”
姓徐的若有所悟的道:“哦,洪武皇帝也曾是明教中人……”
玉支哈哈笑道:“檀越是聪明人,一点便通。”
姓徐的道:“徐某也早存此想法,故而想请憨山禅师出山相助,不想憨师有戒在身,不过能请到玉支大师,亦是万千之喜。”
玉支道:“檀越猥自枉屈,访问贤俊,当真可敬可佩。当年周文王、刘皇叔亦不过如此。贫僧能不甘救驱驰?”
姓徐的道:“大师自比于吕尚、孔明,莫非已有了隆中对?”
玉支道:“檀越可择地做一场法会,由贫僧开讲。远近信徒皆来赶会,借此煽动民心,又可收集钱粮,可谓一箭双雕。贫僧还赠檀越一件法宝,可助一臂之力。”
姓徐的道:“好是好,无奈官府禁做法会,恐多阻挠。”
玉支洒然一笑道:“那邹县县尊刻下引见未回,现是二尹主事,地方乡保纵有异议,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官的不就图银子么?檀越只须派出孔方兄,便可堵住他们的嘴。他日大功告成,金山银山还不都是檀越的,又在乎这些个?”说罢哈哈大笑。
徐鸿儒道:“起事须得师出有名。”
玉支道:“此事易耳!檀越可以花仙娘、陆鸿渐擅权专政为名,一面拉拢诸部部首,一面派人到东岳之阴找寻魔神之剑,以魔神之剑号令诸部讨伐。届时教中大权尽归掌握,再招兵买马,横扫天下,一统宇内,指日可待。”
徐鸿儒鼓掌道:“大师深谋远虑,弟子如闻棒喝,豁然开朗。”
少冲初时听他们只谈佛法,后来渐涉反谋,越听越惊,这时忽听那和尚笑声戛然止住,说道:“咦,檀越还有两位兄弟在此左近,怎么不进来?”
姓徐的道:“没有啊。四大金刚、十三太保皆在亭外守护,严禁闲人闯入,未得徐某之令,怎敢擅离职守?”
玉支道:“这就怪了,贫僧觉得这阁中似乎还有两人……”说话间晃动身子向神厨走了来。
少冲料是不妙,耳边响起白莲花细如蚊呐的声音道:“还不快走?”当即弹身暴起,一掌向那和尚拍去。与他肉掌相接,迅即震了回来,双足一落地,看那和尚头戴左笄帽,身披百衲衣,洪眉大鼻,宝相庄严,正怔怔的看着自己。
白莲花长手一扬,“冰魄银弹”半空中炸开,无数枚毒针向那和尚射去,几乎同时,她另一只手拉着少冲双双跃窗而出。姓徐的在后面惊声叫道:“是圣姬!不能让她跑了!”
两人尚在空中,耳边听到那和尚的声音道:“休想逃出佛爷的掌心!瞧本佛爷的如来神掌!”少冲只觉得头顶生凉,一块蒲扇大的巴掌仿佛如来佛的五指山盖将下来,逼得两人直欲窒息。巴掌未到,人已坠地。少冲迅即抱着白莲花和身扑到旁边草丛中,爬起身便奔。
不远处十几个个劲装粗豪大汉各操兵刃包抄过来。不多久便撞上三个大汉,迎面刀剑齐施。才一接手,少冲便知他们皆是硬手,虽远不及自己,但一时半会儿难以料理,殊为难缠,便使出“流星惊鸿步”,从刀剑丛中窜出。
忽从草从中窜出一人,脆声叫道:“瓜仔,我救你来啦!”呼喝声、兵刃破空声大作。少冲闻声知是祝灵儿来了,心中不喜反忧,转头瞧去,已见祝灵儿被玉支横空抱起,他心系灵儿安危,急回身去救。
立有四个大汉挡在他身前,刀枪棍棒招呼上来。这些人长相凶恶,身手了得,均非易与之辈,一时缠斗不休。
远处传来白莲花的声音叫道:“少冲君,走啊,……”少冲听而不闻,掌到处,已将一个使降龙棒的打翻。方从四人铁桶一般的阵势中冲出来,忽然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耳旁响起白莲花的声音道:“先逃走了,回头再救你的小情人。”人已被白莲花提上马背。
白莲花兜转辔头,打声唿哨,那马长嘶一声,翻开四蹄,带着两人风驰电掣般而去。灵儿呼救声中,夹杂着一声尖啸,一物破空而来。少冲已感不妙,急忙叫道:“俯身!”抱着白莲花扑倒在马背上。几乎同时,那物贴着少冲的后背一啸而过,坠在前面草地上,原来是那恶僧的锡杖。二人暗自惊骇,急快马加鞭,不敢稍停。好在这匹“照夜雪狮子”乃塞北名驹,神骏非常,奔行甚疾,眨眼间已在数十丈之外。
不久尖啸声又起,少冲回头看时,原来是玉支赶上后拾起地上锡杖,又向二人飞掷过来。少冲见这次准头低了数寸,俯身已是无济,不及多想,搂着白莲花纤腰腾身纵起,便在此时锡杖飞到,他单足在杖上一踏,借其去势,向前正好落在马背上,继续疾奔。锡杖失了去势,掉落尘埃。白马瞬即越过,立将锡杖抛在数丈之后。
玉支大步赶上,这时离二人又远了数丈,兀自不肯罢休,拾起锡杖猛掷。这次又低了数寸,径指马臀。无奈距离太远,杖离马丈余时已弯转落地。
二人见玉支再也无法追上,渐渐在视野中消失,心神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