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梯下走来一个中年僧人,身披破衲,手拄藤杖,面似枯槁,身形单薄,背负一个竹笈,行色匆匆。瞧着满地的尸体摇头叹息不已,见有将死未死者,拿出随身灵药尽行施舍,还一边说道:“贫僧还得赶去劝架,以免更多杀孽,彼间事了,再来为诸位拜忏超度。”
正往上赶,却听杂草堆里有人道:“是空乘大师么?我也要上闻香宫,求大师把我捎上。”
这僧人正是空乘。空乘见说话之人眉发皆白,面如敷粉,白得吓人,浑身赤裸,覆于杂草之下,奇道:“你是何人?何故要上闻香宫?修罗场正邪大战,还是远避为妙。”
那人道:“大师不识得在下,在下识得大师。在下身中奇毒,体寒畏冷,且惧日光,所以杂草覆身,幸得大师相救,大恩大德,当结草衔环相报。大师将在下放进竹笈里背着,若有人敢不听大师劝解,在下当出手相助。”
空乘道:“不行不行,贫僧化解正邪纷争,动口不动手,你这人是人是鬼是正是邪来历不明,帮不了忙,反给贫僧添乱。”说着举步欲行。
那人唉声道:“大师不急眼前之难,是为不仁,去做徒劳之事,是为不智。不仁不智,当真有负南少林寺高僧大德之誉。”
空乘听了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贫僧修行悟道,不求虚名,你说的不仁不智却是何意?”
那人道:“在下命在旦夕,大师不为我遮体驱寒,是为不仁;正邪火拼,双方杀红了眼,谁肯听大师劝解,大师手无寸铁以身犯险,是为不智。”
空乘道:“施主所言也有些道理,贫僧携你同行便是。”当下找来一件衣裳给他穿上,扶他进竹笈里坐好,顶上覆满松树枝。把竹笈背起,本以为甚沉,哪知却比之前重不了多少,走起路来反觉轻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暗自奇怪:莫非真是遇鬼了?急于上峰劝架,也未多想,便快步走上栈道天梯。
闻香宫正邪两派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场中忽然闯进来一人口宣佛号道:“阿弥托佛,诸位罢手,且听贫僧一言。”
人群闪开处,迈步走来一个和尚,人似病鬼,状甚迂呆。在场之人大多不识,只有九仙认得他是南少林寺的空乘和尚。
真机子道:“请教大师法号?不知有何话说?”
梁太清不等他答话,扬剑向他喝道:“要入土的老和尚,这里要打大仗,你还不走开些,找死么?”
空乘微微一笑,道:“打破生死关,生来也罢,死来也罢,贫僧此行并非找死,而是劝架来着。”
众人听了都冷笑道:“这和尚准是疯了。”
普恩道:“同是佛门中人,贫僧奉劝师兄切勿多管闲事,免招杀身之祸。”
梁太清道:“这必是魔教请来的帮手,咱们跟他多说废话干么?”他憋着一肚子气正无处出,见来了个不知好歹的野和尚,言未毕,一剑早向他倏地刺出,直指咽喉要害。
九仙都知空乘虽出身南少林寺,却从未见他使过武功,或许根本就不会武功,没想到梁太清性情暴烈,事先全无征兆,出手便是致命杀招,况且相距甚远,要救已是不及。
却见剑尖抵至空乘身前数寸处停住,怎么也刺不进去,反倒也抽不出来。空乘伸手捏住剑身道:“贫僧生死何足道哉?诸位徒造杀孽,有干天河,终而血溅峰头,却是何必?”捏着剑轻轻往外一划,剑身顿时断为两截。
梁太清为一股强劲气流带得差些仰面摔倒,又见本派掌门信物折断,既惭且恼,喝令本派弟子道:“这妖人武功邪门,汝等齐上,定要将他剁为肉酱。”
掌门令下,崆峒派众门人弟子齐唰唰扬起宝剑,朝空乘一拥而上。
空乘兀自呆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不相信是自己折断的,十几把利刃加身,他竟不闪避。却见空乘身周似有一层无形气墙,崆峒派众弟子的剑尽砍刺不进。
南宫破愤然出列,向真机子道:“名门正派便是这般欺凌老弱么?便是我逍遥谷的恶人也做不出来。”
真机子道:“你也看到了,此人一身邪气,武功深不可测,人非老而力不弱,何来‘欺凌老弱’?”
空乘想叫众人别打了,张臂挥手间,砍来的刀剑竟往他怀中掉落。转了一周,怀中尽是刀剑,而崆峒派众人手中已是空空如也,唬得呆若木鸡。空乘欲把刀剑奉还,众人不由得倒退数步,谁也不敢去接。
这次围攻闻香宫,个个皆是各派中百里挑一的精英,由武当派着人教习兵阵群战,单个武功已足惊人,合起来便是千军万马,没想到在这个瘦削的和尚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蒲剑书、玄灵子、司空图三人互使眼色,同声道:“咱们来接接大师高招!”话音刚落,三人各抢方位,将空乘围在当中。
空乘双手乱摇,道:“三位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若是谈经讲道,贫僧敬陪末座,若是比武,贫僧不会丝毫武功……”
三人不由分说,各施展看家本领向空乘攻去。蒲剑书双手扣指连弹,“嗤嗤”声中,袖中无数道暗劲箭射而出,暗劲之利,可穿砖石,哪知碰到空乘僧袍如和风细雨,立即消弥于无形,空乘自说自语,神态自若,漫不经心,似乎根本不知道蒲剑书在搞什么名堂。
司空图、玄灵子各使刀剑前后夹攻,本以为崆峒派众人乃气力不继之故,一动手才知并不简单,就好比水中舞剑,一招一式全然走样,手中宝剑也不听使呼,这和尚就是任他砍刺,也无法伤到分毫。
旁观之人不知就里,看得一头雾水,就是空乘自己也大是奇怪:“这二人干么舞刀弄剑,却又不伤我?”
真机子这才看出这和尚大不简单,武功高深莫测,透着邪门,他进攻闻香宫前已摸清白莲教底细,没有这号人物,如半道杀出的陈咬金,多半是跟南宫破一样,是白莲教请来的帮手,便不动声色冷眼瞧着。
五宗十三派群雄眼见三人吃亏,又跳出几人上前轮番围攻,茅山派松云道人、黄山派天清道人、燕山派盛春、点苍派柴茂功等皆是正派中一流好手。
祝灵儿见空乘吃亏,忙道:“胡道士手下大将如云,本教主手下也是能人众多,岂能被他欺负了?”喝令九散人上前助战。
刀梦飞掣出大刀上前接住盛春的双节棍,烟花娘子、狗皮道人也上前捉对厮杀。
空乘慌忙抢刀夺剑,口中道:“兵者,凶器也,虽圣人不用。”只见他东一晃,西一闪,打斗之人兵器尽失,空乘双手擘掣捏折,将兵器揉成一团,尽成废铁。
蒲剑书兀自不肯罢休,趁空乘低头不备,数道暗劲齐射他头颈多处大穴,要是中招,不死也是重伤。哪知发出去的数道暗劲尽皆反弹回来加诸己身,蒲剑书仿佛中了定身法,顿时定住不动,肩塌腿斜,情形颇为狼狈。
真机子瞧这手法极似白袍老怪的独门绝技“石佛飞竹”,暗劲转换之中变作了“无相莲花劫指”,心中暗骇,拦手制止更多人加入战团。
空乘见蒲剑书模样,打趣道:“看来蒲山主息争罢斗,愿听贫僧一言。”
蒲剑书轻蔑地道:“正邪如水火不两立,不是正存,便是邪亡。你劝得了么?”
空乘望着他道:“帝释天与阿修罗神魔血战,终为佛祖劝化,尽皈归我佛,可见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山主口口声正邪不容,可知何为正,何为邪?”
蒲剑书傲然道:“我只知道五宗十三派是正,白莲教是邪。”
空乘道:“正邪本来就难以界分,山主存此门户之见,更加谬以千里了。五宗十三派虽正,其中也不乏何太虚那般的败类,白莲教虽邪,也并非人人都是大奸大恶罪大必死之徒。可见正中有邪,邪中有正。”
场中有的听了这话深有同感,心下不禁附和:“是啊,正中有邪,邪中有正。”
但更多的是不认同,林朝阳道:“五宗十三派中有一两个败类,总比魔教都是败类的强。”梁太清道:“五宗十三派出了败类,那倒不假,但贫道没听说过魔教之中还有好人。”
空乘道:“你不去看,当然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你也不会相信。”
玄灵子扬剑向他一指,道:“我等在此做惠在当世、利及千秋的大事,几时轮到你这黄病鬼说话?”
空乘道:“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愿?你道是惠在当世、利及千秋,说不定乱在当世、留万古骂名。”
梁太清道:“和尚自然帮着和尚,你到底是白莲教什么人?”
空乘一指少林寺的同苦方丈道:“方丈大师也是和尚,未闻他是白莲教什么人。贫僧无非一念系苍生,劝众位息争罢斗,不要妄开杀戒。”
玄灵子道:“魔教妖人心术不正,却擅作表面文章,以致惑动了无数无知之人,他说的看似有理,实是狗屁不通。咱们不要听他的,尽早将魔教妖铲除才是正事。”言下直指空乘是白莲教的人。
却听有人连叫:“好臭!好臭!”说话的是狗皮道人,只见他捂着鼻子,一手作驱赶状,眼光却盯着玄灵子,又道:“刚才是谁放的一个大臭屁?当真横扫千军,臭倒万人。”
玄灵子知道他骂的自己,怒不可遏,毕竟忌惮空乘,不敢发难。
空乘合掌道:“在场诸位都是武林中人,都练成一身武功,可知武为何物?”众人见他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大觉好笑,也有人看他武功甚高,此问更是高深。
真机子走近空乘打个道稽,道:“大师究竟是何人?倘若仅是为了劝架,还是省了这份心,趁早下峰吧。”
空乘白眉一轩,对他道:“真机道长,你知道何为武么?”
真机子虽不想与他瞎耗,但不明来路,不敢怠慢了,只得答道:“武者,兵戈征伐是也。”他含笑看着老僧,自觉答得还算贴切。五宗十三派中也有好些人点头称是。
却见空乘摇摇头,用藤杖蘸血在地下一笔一划写出一个“止”字,顿了一下在右上写了一个变体的“戈”字,说道:“学武之人日日习武,却不知真正的武乃止戈为武,无武而武。强大的武力能摧毁人的肉体,却不能摧毁人的信念。试问五宗十三派杀光了魔教中人,销毁邪恶的魔神之剑,魔教不在了,魔障就不在了么?当然不会,只要这世上还有贫愚,还有欺压和不公,魔教就永不会灭亡。”
群雄听他话意,似乎有武还不如无武,这话如何听得进去。
真机子道:“大师说的轻松。魔教为祸人间,害死多少正人侠士,难道就这么算了么?尤其这十大恶魔为祸人间,若不除之,世人还将深受其害。”
他此言一出,立即有好些人附和道:“就是!十大恶魔残杀无数正道人士,尤其不能饶恕。”
“王好贤、屠一刀、仇英这几人虽已死,也要掘墓鞭尸方出心头之恨。”
跟着又有人振剑大呼道:“杀了陆鸿剑,杀了李头陀,杀了少冲,杀了白莲花……”
白莲教中也有人高声道:“你五宗十三派杀害我教兄弟也不算少。”
空乘道:“你们各执己见,相互仇杀,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真机子道:“依大师之见,该当如何?”
空乘道:“其实正邪之争,推本溯源,咎在释道之争。崂山原是道教的天下,四十年前,释家涉足崂山,在太清宫前修建海印寺,自此释道两家争讼斗杀不断。白莲教中大都笃信佛教,自是站在和尚一边,而道士中又多名门正派者,站在了道士一边,终于将正邪之争也牵涉了进去,加之用心险恶之徒从中调拨,日争日烈,以至水火不容。”
空乘追述往事,场上年轻的大多不知,只有少数武林耆老尚能忆及。真机子也有所耳闻,知道实有其事,却道:“正邪之争,由来已久,那件事不过是众因所成,与正邪无关。”
空乘道:“何为正何为邪,谁为正谁为邪,只怕若干年后正反成邪,邪反成正,亦未可知。”群雄闻言皆道:“这光头和尚居然是非混淆,正邪不分。”
同苦微睁法眼质问道:“这位师父能言善辩,不知修的何道?习的何法?“
空乘单掌作礼,回道:“闻道道无可闻,问法法无可问。”
同苦道:“恁般说,看来无所参悟,无所通达了。”
空乘应道:“迷人不悟色空,达者本无顺逆。”
同苦道:“悟道的法门甚多,如何说达者本无顺逆?”
空乘又应道:“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
同苦道:“这方寸地上,烦恼其实有根,净华其实无种。”
空乘道:“烦恼正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
同苦睁眼盯着他道:“师父果然有些来头,我且考你一考。经中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云何色?又云何空?”
空乘反问道:“汝见水中月,镜里花,是色还是空?”
同苦道:“经上又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何谓无我?何谓无人?何谓无众生?”
空乘道:“经中有云‘火宅者,只我身’,若我是火宅,我应烧人。既不能烧,便知无我。经中又云‘人居色界’,若人有色界,此土凭何而立?既无色界,便知无人。经上又云‘劫火洞然,大干俱坏’,若有众生,应火不能坏,既火能坏,便知无众生。”
这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同苦语塞,大庭广众之下颇失少林禅师之颜面,不禁面色愧然。旁人虽听不大懂,但见二人斗口一个问得咄咄逼人,一个答得头头是道,较之动手还要激烈,也听得过瘾。
站在同苦身旁的般若堂长老同悲心中不服,出口问难道:“一条蚯蚓,斩为两段,两头俱动,佛性在哪一头?”
空乘道:“澄江一片月,三只船儿同玩赏。顷刻之间,一只往南,一只往北,一只不动,月在哪只船上?”
同悲道:“一样的水,海自咸,河自淡,佛性在咸处,还在淡处?”
空乘道:“东边日出,西边下雨,天道是在雨处,还在晴处?”
同悲道:“此飞来峰不知何年飞来,既飞得来,如何未飞得去?”
空乘道:“且不闻:一动不如一静。”
同悲道:“观音大士怎么又念观音咒?”
空乘道:“且不闻:求人不如求己。”
同悲转眼瞧向方丈,也无话了。
空乘从怀中将那两部佛经取出,恭恭敬敬交给同苦方丈,说道:“总算不枉此行,完璧归赵了。”
同苦一惊,暗想南少林寺遭魔教攻袭,包括方丈住持、残灯法师在内数十名僧侣罹难,这两部佛经也下落不明,都道为魔教劫掠而去,如今却由一名不知来历的僧人奉还,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说道:“请问大师尊号?与我南少林寺有何关连?”
空乘却反问他道:“我教经典,提纲挈领的一个字是什么?我教教法,最上乘的是什么?”
同嗔早已耐不住性子,见他答非所问,喝道:“你这游脚和尚,满口胡言乱语,方丈问你法号,你却饶舌考较起方丈来了。”
同苦道:“师弟不知,这位师父已自报了名号,我教经典浩若烟海,譬如衣之有领,网之有纲,通观之不外乎一个字。师弟可知是什么?”
同嗔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同苦道:“苦亦空,乐亦空,喜亦空,忧亦空,得亦空,失亦空,一切皆为空。师父是空字辈的,不知在哪里出家?”
空乘道:“方丈自然不认得小僧,小僧与方丈大师同是龙华会中人,都听过法师说法。今日不揣冒昧请方丈大师开示,既然万物皆空、平等广博,还强分什么是非正邪?所谓‘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有分别之心而能分别一切?’人世间的贫富、贤愚、是非、善恶恰如过眼云烟,终归于寂灭,而智慧之光永存,使病者愈、贫者富、忧伤者展眉。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正是无分别智能够分别一切妄相。”说罢合十作偈道:“大智无分别,大用无理事。如月印千江,似波随众水。”
同苦听了,大觉汗颜,只觉眼前和尚佛法精深,自己万万不及。
真机子冷笑一声道:“不分是非正邪,岂不是要我们纵容奸邪,与妖人为伍?”
空乘摇摇头道:“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不存门户之见,以一种平等广博的慈悲心,他山之错,可以为我所用。恶要除,除的不是人。”
真机子道:“释家的论述,贫道一直不敢苟同,大师之意,莫非要贫道弃道从佛?”
空乘道:“儒家的忠恕,道家的感应,释家的慈悲,都有一个‘心’字,三教看似自成体系,实则相互借鉴吸纳,不由道长不信。“
阳明派蒲剑书一听此言,不禁点了点头,须知创派祖师王阳明以一代儒学大家名世,晚年出道入释,学释家的坐禅,道家的养生,其所创的“心学”方臻大成。
四大金刚及在场的释子还想到了一件事,中土的佛学源自西域的天竺古国,佛祖百年后,教团内对律藏的领会和践行起了歧见,引起宗派的分裂,由上座部和大众部分裂为十八部大小宗乘,各派各执己见,互相攻讦,虽然阿育王、迦王为一统教团做了诸多努力,仍然收效甚微。何以一千五百年后佛教在本土式微,却在中土发扬光大,长盛不衰?除去异教族入侵,不能求同存异也是重大因由。
只听空乘喟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世人为什么非得如禽兽一般自相残杀?虽有教派之别,门户之分,何尝不能取长补短?一切恩怨,为什么不能以博大宽容的胸怀处之?”他一连三问,望着场上芸芸众生,一脸悲天悯人的神色。
众人听了,自感惭愧的低头不语,但更多的是不以为意,反对这和尚插手正邪之争十分厌恶。
真机子道:“江湖上英雄好汉受魔教荼毒的不可胜计,远的且不说,近年来又有翁行吟、霍千奇、诸葛绵竹、龚向荣、佘云柏、普善师太、公孙墨、韩天锦、归岩、鹿九公及敝派镇元师兄、长青子师弟丧于魔爪,这里哪一位不是任侠尚义、名扬江湖的豪杰,还有南少林寺的僧侣,如今都赴黄泉,与咱们这些未亡人阴阳两隔,有多少孤儿寡妇倚门垂泪,有多少失子父母风烛残年,这一切都拜魔教所赐。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烛,正道荡荡,有邪宜平。”
真机子能言善道,又说得大义凛然,三言两语说得死者之亲朋尽皆落泪,对白莲教之恨又深了一层。
陆鸿渐内心深处也为残杀无辜失悔,但一想到爱妻惨死,仇恨之火大炽,况且他向来死不认错,别人越是指责批评,他越是倔强到底。当下傲然道:“杀了又如何?武林中人,谁不是双手沾满血腥?你们名门正派自认没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群雄一听,都觉他说得有理,行走江湖,刀口上过活,谁不杀人?谁能担保不枉杀一个好人?
却听真机子道:“我辈除强扶弱,出手伤人在所难免,与魔教妖人有意为之叛然不同。”言下之意正邪的分别就在于有意无意,分剖得甚是明白。但杀人时是否有意为之,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陆鸿渐大步走出,自拍胸膛道:“谁要报仇,便报在陆某一个人身上好了。”叔孙纥忙与他并步上前,道:“老匹夫与右护法同生死,共进退。”群雄为二人豪气所逼,竟是连连后退。
真机子又问空乘道:“大师说居心险恶之徒从中挑拨,不知说的是谁?”
空乘道:“这个人就在我们当中……”突然厉喝道:“憨山,你出来!”
一语出口,群雄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他叫的是谁。
玉支道:“臭老和尚,恩师的法号也是你乱叫的么?”
空乘向那灰袍老僧走去,道:“你的事别人不知道,贫僧却再清楚不过。如今天下英雄咸集于此,也该你出来揭开真相了。”
灰袍老僧道:“大师从哪里来?法号如何称呼?挑拨之事又是从何谈起?”陆鸿渐见授业恩师在此出现,忽然明白了什么,指着他道:“原来……原来是你!”
憨山道:“混幛!我是你的师父,如何这等无礼?”说这话时,拂袖站了起来。
陆鸿渐冷哼一声道:“昔年你助老教主在崂山创立基业,封为法师,可说是我教第一功臣。徐鸿儒犯上作乱,你不加阻止反阴促其事,是何道理?”陆鸿渐敢爱敢恨,纵是师父有错,也会毫不客气指摘。
憨山道:“王好贤害死老教主,他不配做教主。”陆鸿渐道:“这是别人胡乱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教主犯下这等大错,咱们应当力请教主逊位,另谋良选,何以师父看中这种品行不端的小人?徐鸿儒犯上作乱,已自不对,又僭称皇帝,让万千本教兄弟葬身沙场,罪莫大焉,难道也不计较么?”憨山道:“师父有自己的主张,你不必多言。”陆鸿渐道:“阿修罗剑也是你交给徐鸿儒的?”
叔孙纥道:“陆兄弟,你说拿走阿修罗剑的那个人是你师父?”陆鸿渐没有答言,自是默认。憨山道:“阿修罗剑出,我教大光,此乃定数,至于其归属,也由上天所定。”
却听空乘道:“三十年前,你与太清宫道士耿义兰打了十八年的官司,所为何事?”憨山脸色微变,道:“成年往事,我早已忘了。”空乘道:“事到如今,你不必装了,崂山先是道教的天下,列为全真道第二大丛林,太清宫更是全真道随山派的祖庭,万历十五年,你在太清宫前修建海印寺,太清宫的道士自是不依。为此冲突不断,后来朝廷降旨毁寺复宫,你被发配雷州,到万历二十八年,道教复一统崂山。”说罢向憨山望了一眼,轻轻一笑。憨山道:“你说这些作甚?”
陆鸿渐也不曾知道师父的这些往事,见师父神色,看来实有其事。又听空乘道:“你能看破红尘,也不会跟着姓徐的胡闹了,借白莲教之力驱逐崂山道众,报复朝廷,嘿,这份用心当真险恶。”众人听了,俱各瞿然。萧遥道:“有这等事!憨山谋略之深远,竟瞒过了老教主。”刀梦飞道:“老和尚帮着徐鸿儒造反,原来是为了一己私怨。倒是我白莲教受他利用,元气大伤。”
徐鸿儒道:“白莲教源自弥勒宗,与和尚们本是一家,憨师不辞辛劳轻涉红尘,本意仍是普度众生。”说罢向憨山望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狗皮道人道:“不知小道是否也在驱逐之列?”
烟花娘子道:“你是道士,便在驱逐之列。”
狗皮道人道:“小道是白莲教的忠实信徒,连我也驱逐,是不是连白莲教也要驱逐。”
他有意无意这么一句话,令众人想到了明太祖朱元璋,当年白莲教与明教联合抗元,朱元璋也是明教教徒,后来做了皇帝却大肆镇压明教和白莲教,这种忘恩负义之徒自是为人所不齿。
徐鸿儒听他把自己比做作朱元璋,朱元璋是大明开国皇帝,倒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沾沾自喜。
陆鸿渐越听越惊,自己敬若天人的师父竟如此险恶,心想他当初收自己为徒莫非不别有用心?想至此向憨山道:“你当初收我为徒,便打算用作日后报复名门正派,是不是?”
憨山淡然道:“无论如何,你武功能有今日,也该谢我才是。”
陆鸿渐猛然间明白了一切,仰天笑道:“陆海啊陆海,你真是糊涂透顶,竟信了秃驴的一面之辞。”笑声中尽是苦涩与悔恨。十多年前,陆鸿渐爱妻遭侮致死,凶手藏入南少林寺,他多次上门要人未果,便守在门外不走。憨山发配刑满后仍出家为僧,当时便挂单于寺中,他将陆鸿渐带到无人处,劝他不必枉费力气了,道是南少林寺锦营花阵,人人都是花和尚,残灯与凶手交情甚深,已有言在先,要保护他周全,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愿授陆鸿渐武功,只要记住凶手形貌,十年后再来报仇。陆鸿渐感激莫名,当即拜他为师,随他到伏牛山习武。十年后武功大成,把五名凶手挨个手刃了,只因残灯四处云游,这个仇搁置一边,直到去年腊月憨山派人传来讯息,说是残灯回了南少林寺,他立即下峰向残灯定下挑战之期。心中一直以为寺中僧侣个个都是贼秃,下手时便也不加留情。至于吴越楼头二十三条人命,却是他走后玉支所为,两人师从憨山,都会化腐掌,别人误以为乃陆鸿渐所为。
又听空乘道:“徐居士也上当呢。你以为憨山真心助你打天下么?只要他挑动徐居士造反,弄得白莲教自行崩溃,朝廷便可以为他平反昭雪,重修海印寺。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助王森苦心经营白莲教,以白莲教之力驱逐崂山道众,再助你谋叛造反,借五宗十三派及朝廷之力除灭白莲教,崂山还是他的天下,无非图的是释家正宗一统崂山。唉,野心家玩弄权术,一念怨憎,可怜天下苍生受此涂炭。”
徐鸿儒听到这里,疑惑的望着憨山。憨山脸色阴晴不定,想是被人说中了心事,无话可说了。
玉支向空乘道:“你这妖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满嘴胡说八道,瞧瞧本佛爷的我佛如来掌!”一言甫毕,大掌向前一伸,一个斗大的巴掌向空乘头顶盖落。
一股极强压力先已笼罩空乘,如有飓风卷至,强大气流激起袍幅翻飞,背上竹笈中的松枝也随风卷走。
空乘身处飓风中心,只见他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嘴中念念有辞,那巴掌却始终难以盖下。
只见徐鸿儒阵营中走出个蓄发的老僧,伸掌按在玉支背上,那巴掌力道陡增,一下子盖到了空乘头顶,空乘只能佝偻着身子,双臂上挺相抗。渐渐抵抗不住,那巴掌越压越低,将空乘压得一屁股坐地,如此下去定被压为齑粉。
五宗十三派真机子等人虽想听空乘说出真相,但早看出空乘武功妖邪,不是徐鸿儒一伙,也当是陆鸿渐一伙,在这里啰里啰唆,阻挠灭魔大业,实在可憎,最好就此伤于玉支之手,便袖手旁观。
祝灵儿对空乘甚有好感,忙命陆鸿渐道:“右护法,那和尚是个好人,咱们得帮他呀。”
陆鸿渐却不想此时与徐鸿儒闹翻,让五宗十三派有机可趁,虽答应了教主,却迟迟不肯动手。
场中只有南宫破说道:“你这出家人好没道理,要不是做贼心虚,干么不要人家说下去?”欲待上前推开玉支,被十三太保闪身挡在中间。
徐鸿儒道:“南宫谷主难道没看出此人来自名门正派?他是南少林寺的和尚,与咱们是敌非友。”南宫破道:“既是来劝架的,咱们岂可致人死地?”
正当他二人争执之时,空乘这边起了变故,从竹笈里钻出一个人来,双手一挺,立将巴掌顶了回去。只见他白发狂舞,眼放异光,头顶青芒微吐,似有一道无形剑气冲体欲出,妖氛立时震慑群雄。
许多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白袍老怪王森。
群雄这才明白,独斗五宗十三派众高手,力抗恶僧玉支的并非空乘,而是另有其人。此人一直藏身背笈之中,借空乘之手参与正邪之战。若不是那灰袍老僧出手,还不会逼他现身。
徐鸿儒一直担心王森重生之事成真,见了眼前白发妖人,唬得脸色大变,道:“是老怪物,老怪物复活了……”场中白莲教教徒听了此言,大都双腿战战,几欲先走,有的扑通跪地,全身抖个不停。
真机子也瞧得心惊,王森若复活,不但灭魔大业功败垂成,正派人士亦将受荼毒。细瞧妖人面孔却似少冲,大感惊疑。
南宫破、陆鸿渐、八仙也都瞧出此人正是少冲,不知他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便叫道:“少冲兄弟,是你么?”祝灵儿更是喜不自胜,奔上前道:“瓜仔,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此人正是少冲。当时陷身天蛛蚕之茧中,毒灌全身,加之热火焚体,剑气侵体,引得血魔异动,痛不欲生。终于一股气流破体而出,冲破蚕茧,带着他冲上半空落入摘星梯下。但此时犹如初生婴儿,正是虚弱之时,体寒畏冷,藏身杂草堆中得以喘息。
他幼时顽劣,桀骜不驯,但心有正根,经武太公、铁拐老调教后品性向善,被白袍老怪王森种下血魔,以致邪念滋生,终究胸中一股正气压制。在爱上圣姬白莲花、结交九散人之前,盼着早日完成使命,不负真机道长厚望,如今真的到来了,他却感到莫名的害怕,内心之中实不愿看到两方大打出手。后来遇空乘大师,便要他带自己上峰,借空乘之口劝群雄息争罢斗,群雄不听,他施以神功暗助。
经历此番绝深痛苦,少冲天魔重生,邪性膨胀,武功自是再上重楼,蒲剑书、司空图、玄灵子几个加起来也不及他十分之一,只有那灰袍老僧功力远超众人,加上玉支,如来神掌如泰山压顶,逼得他邪性爆发,如疯如狂。
祝灵了见了少冲,喜得手舞足蹈,叫道:“谁敢不服我祝灵儿?有瓜仔大展神威,什么五宗十三派统统死翘翘。只有华山派是好人,可以饶他们不死。”
陆鸿渐、九仙见有少冲相助,也喜出望外,皆向教主道:“恭喜圣教主,贺喜圣教主,教主有明王护佑,陆护法及少冲兄弟相助,何愁反贼不灭?何愁大敌不破?”
真机子本希望少冲能打入白莲教,暗助五宗十三派,或者临阵倒戈,给白莲教以致命一击,但瞧眼前情形极可能是老怪物借腹生子,借尸还魂,借其躯壳兴风作浪。此刻少冲压身如来神掌之下,正是借徐鸿儒之刀杀他的良机,但又怕少冲灵性未灭,就此遭妖人害死,一时犹豫未决,便拦手不让众人上前。
只见少冲双臂挺举,忽然剑气冲天,将那巴掌冲得烟消云散,玉支顿时狂喷鲜血不止。
少冲一步步向徐鸿儒逼近,白发无风而起,一绺绺攒射如箭,四大金刚、十三太保及众番僧无不望风披靡,为一股大力抬起跌成一堆,衣带相缠,一时竟爬不起身来。
徐鸿儒被一股大力压制得无法动弹,又见少冲十指戟张,面相凶恶,似欲取自己性命,吓得面无人色,抖作一团,道:“不要……不要杀我,杀了我……你就见不着……你的黛妹了。”
少冲听到“黛妹”二字,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拎起他衣领喝道:“你对她做了什么?她……她人在哪里?”
徐鸿儒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要运功,我就带你去。”
少冲担心黛妹,不禁朝他眼中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便觉整个身子都被他双眼吸了进去。急忙立定身形,发现身处一个阁楼之中,从窗子看出去四面凌空,云海茫茫,仿佛到了云天之上。扫眼间看见角落里美黛子的倩影,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黛妹,你没事吧?”此时的美黛子戴着斗蓬,面纱遮了面孔,似乎不想让少冲看到面容,用手护了护面,道:“没,没事。少冲君,你不是从地道离开了么?还回来作甚?”
少冲道:“没能救出你,我怎么能独自离开?你到底怎么了?”伸手要将她斗蓬取下。
美黛子强挡着不让取,说道:“你走吧,不要管我,我如此为我不管不顾,迟早害了自己。”说话间斗蓬已补扯下,露出她发如披霜,满面堆皱,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要不是声音如初,怎肯相信会是同一人。
少冲不禁呆在当场。
美黛子忙以手遮面,戚然道:“当上白莲教圣姬之人,身上会种下毒咒,教主仙逝后得不到解药就会跟着殉葬。唉,我当初为了混入白莲教,被逼种下白头咒。这一夜白头、芳华尽瘁便是毒发之象,人之将死不久矣。”
少冲道:“竟有如此毒咒,可有法子解救么?”
美黛子摇头道:“解毒之法一直掌握在教主手中,每月教主会下发解药,以延缓毒药发作。如今王好贤已死,除非他死前大发善心,否则也一同带进棺材了。没了解药,好些人都已经毒发身亡了。”
少冲轻捻黛妹白发,怜意横生,抱着她道:“你中毒咒,我中血毒,咱们都白了头,所谓的期颐偕老,说的不就是咱俩么?你不要难过,在我心中,你仍然是我最美最美的黛妹。”
美黛子听了此话热泪盈眶,藕臂紧紧环着自己的情郎,犹恐相逢是梦中。
二人置身这阁楼之巅,向窗外望去,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极目万顷云海,白云苍狗,变幻万千。苍茫之巅,云天之间,居高临下,少冲这一刻方觉高处不胜寒,天地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朋友虽多,更无一个知音之人;真想忘怀得失,忘记正邪之争,与黛妹就这么相依相偎,与天地终老。
他们心下均知,正邪鸿沟、人魔殊途,两人都难置身事外,此时还是柔情缱绻,情话绵绵,明日便可能大限到来劳燕分飞,因此倍加珍惜这短暂的相聚时光,相依相偎,备尽绸缪。
但很快他发现阁楼与黛妹都在眼前消失,回到了大殿广场之中,眼前只有徐鸿儒。原来刚才经历的是一场幻觉,但一切又那么真实。
徐鸿儒轻轻一笑,道:“我从王好贤那里赚来不少解咒的密法,以为自己将来掌控教徒所用,这其中就有白头咒。你想救她,就助我打败这些对头。”
少冲向场上的真机子、陆鸿渐、祝灵儿等人逐个看去,眼中充满了杀机。
原来徐鸿儒对少冲施展迷魂术,幻境中似乎经历了许久,于他人而言其实只在一刹那间。但众人都没见到幻象,也就不明白他明明要杀徐鸿儒,却突然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场中只有真机子猜到他中了邪术,忙结印施法,指间发出一股真气直冲少冲,传音入耳道:“他们大都是正义之士,有的是你的兄弟朋友,你就狠心为了一己私情大杀四方、大开杀戒?如此有违侠义之道,将来怕是无脸去见你地下的师父铁大侠。”
少冲为真气一冲,头脑清醒了许多,待听到“铁大侠”三字,眼中的杀气顿时消了不少。
真机子趁热打铁道:“你能勘破情迷,辨明是非,则我正道幸甚,武林幸甚,天下幸甚。不过群雄与你误解甚深,非贫道一句话就能为你恢复名誉。你快斩除这班妖人,先将大魔头徐鸿儒杀了!”
少冲闻言脸色一变,口中喃喃地道:“杀徐鸿儒?”
徐鸿儒的话也在耳边响起:“不要听他们的。杀了真机子和他的一帮乌合之众,助我当上教主,只有我才能让你与你的美黛子成就百年好合。”
少冲心乱如麻,一时拿不定主意,眉头紧皱,浑身的杀气时而增长,又时而消隐。突然怪眼一张,盯向了徐鸿儒。
徐鸿儒不禁打个冷颤。他见控制不住少冲,形势于己大大不利,慢慢移步缩身于十三太保众人之间,突然发力逃向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