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金丝樊笼
“夫妻对拜~礼成!”
直到被丫鬟老妈子们搀到新房的床上,金雀都没从受骗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透过盖头珠帘的缝隙,金雀瞥见了她的新郎。他有两条僵硬又瘫软的腿,沉沉的摆在轮椅上,仿佛那是轮椅的一部分。
她没有看到他的脸,她不敢看,她怕自己疯癫了,她怕自己在喜气洋洋的拜堂上大声尖叫,她怕控制不住质问自己的父兄为什么要把她卖掉、为什么这样折磨她。
洞房里的红烛摇晃着,却照不暖漆黑的长夜。从此,春光水色都是黑夜。
金雀长着一张灵动鲜活的脸,村里的妇人们都说她面相好、未来一定能嫁个好丈夫。
她十八岁那年爱上了表哥,但是表哥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门亲上加亲只好作罢。
她二十岁那年,为她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她低眉顺眼的说:“只要父母兄长看好的人,必定是不错的。”
最后千挑万选,金雀嫁进了梁家,成了梁老爷的续弦。那一年,金雀二十一岁,梁老爷五十一岁。
金雀很少提起这些,她只对着对面的孙太太叹口气:“这梁家啊,就是那吃人的魔窟。桃花满面的小姑娘进去,横眉冷眼的老婆子出来。呸,真不是个东西。还是你们家老孙好啊。”
“好什么啊?成天就知道喝酒赌钱,祖上留下那几个钱都要败光了!还有那几个姨太太,一个厉害过一个,烦的我都神经衰弱了。还是你们梁家清净啊。”
金雀鼻子哼出一声冷气,只低头转着手上的镯子。孙太太讪讪地说:“梁太太,我听老孙说你家梁少爷留洋回来了,几时回家里来啊?”
转镯子的手突然顿住了,金雀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那是他老梁家的大少爷,跟我一头发丝的关系都没有,我管的着么?”
“怎么管不了,虽然现在是讲究新派作风,但是忠孝廉耻总是要记得呀。你是名正言顺娶回来的,他是要管你叫一声母亲的。”
手臂上鲜红的指甲掐在肉里,留下一排月牙形的印记。金雀站起身径直进屋去了,孙太太知道戳了她的痛处,也顺势溜之大吉。
“母亲,多么讽刺的称呼啊。”金雀楞楞的想。一个连做母亲资格都没有的人,被叫做母亲。
一个年轻女人,被一个比自己还大的男人叫作母亲。
可同时她也好奇,好奇两年没有见过的梁成栋会有什么变化。
这大概,是她古井无波的生活里,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了吧。
冬至这天的中午,梁家上下忙做一团。梁老爷放心不下,让金雀把他推到正屋门口,监工似的转动眼珠看着来往的仆役们。
经过了一整个下午的忙碌又枯坐,梁老爷梁太太终于等到那句:“大少爷回来了!”
梁成栋穿过院子向正屋走来。冬至的夕阳照在他的浅灰色羊毛大衣上,挺拔的腰身、修长的四肢都被打上一圈弧光。
他大步流星走到父亲面前,精神抖擞的叫了一声:“父亲,太太。”梁老爷激动的流出眼泪,喉咙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金雀俯下身去擦丈夫的眼泪,不小心蹭到梁成栋的衣摆,青年人充满朝气的温度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向她涌来。
金雀一面擦拭着丈夫的面颊,一面感觉臂膀后面暖融融的,仿佛要把她融化成一滩水。
晚饭毕,金雀伺候梁老爷就寝,然后按照惯例回到客室给自己续一杯热茶。
但是今天的茶似乎有点不同,像是茶壶里掉进来一片香料,整壶茶的味道都有点淡淡的不同。
梁成栋走进茶室,向金雀问安:“请太太的安,太太近年身体可还康健?”
“我年轻,身体好着呢。倒是你父亲,早两年说话还算利索,今年只能挤出个只言片语……苟活罢了。”金雀定定的看着杯里的茶叶,不上不下的悬在水里,像被人吊住脖子似的。
“父亲年纪大了,支撑这么多年实属不易,还是仰仗太太的用心操持。”梁成栋欠身,语气诚恳。
金雀一脸轻蔑的反驳道:“你倒是会说话。留洋的年岁里,过年也不见你回趟家,也不说在父亲跟前尽孝。真不知道是真孝顺还是假正经。行了,你也别在我这拘着了,我回去睡了。”说完,起身回房了。
金雀回房躺下,但睡意似乎被年轻男人的活力赶跑了似的,她躺在帐子里望着纱质床帘外朦胧的月牙。
她嫁进门的时候,梁成栋二十三岁,已经是开始自立的年纪。两年后她正式掌家,梁成栋已经几乎不到后院里来,忙着念书交友,没多久就留洋去了。今个突然见到,竟有些认不出了。
金雀记忆中的梁成栋是青涩的,也许是因为金雀自己是青涩羞赧的,所以看别人都带上了青涩的底色。
再见到时,没想到他已经是个挺拔坚实的男人了,走路的每一步都带着笃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喷发着生命的活气。
这种活气距离金雀太遥远了,八年来,她守着丈夫,看到的只有生命的流逝和枯槁,生活像一支燃烧殆尽的蜡烛,只剩最后一簇火苗在风中微弱的摇摆。
她翻了个身,抱着冰冷的被子,在寂静中睡去。
梁成栋回来的第二年春天,梁老爷风烛般残存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随着梁老爷活气一起消散的还有他的家产。这些年产业被家里小辈们陆续盘剥了去,撒手之后居然只剩下两间成衣铺子和这座老宅。
梁老爷排行老六,是兄弟中的老幺。年岁月长,仅存的老幺没了,这一代也就没了。
梁家的一众小辈静默的聚在一处,大哥梁成伯开口道:“六婶,这些年六叔的身体全靠您内外操持,如今叔走了,我想叔他也是安心的。要说他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肯定是放心不下您。您还年轻,我说句为您好的,您还是找个踏实人改嫁了去,要不守着这空宅……”
金雀气的发抖,一口啐在地上:“我呸!你们梁家还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灵堂前就来欺负寡妇,这可是在我自己家。你们一帮小崽子就这么着急要把一个新丧的寡妇扫地出门,不怕生出的孩子掉屎里淹死吗?礼义廉耻你们懂一个字吗?我看你们连礼义廉耻的笔画都不会写吧!”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纷纷劝阻起来。金雀猛地站起身,“我告诉你们,老梁死了,我还活着呢,我硬朗着呢。你们休想把我从自己的家里赶走,我死也要死在这座宅子里。”说完摔门走了。
梁成栋送走了客人们,来到金雀房间。只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不知是对着镜子发呆还是对着镜子旁边的钟表发呆。
钟表悠长的敲了三下,然后传出一段八音盒乐曲的声音。金雀突然流下泪来,梁成栋走到她身旁坐下,柔声说:“太太这是何必呢?大哥也是为你好,你毕竟还年轻,何必把自己绑死在这。”
“年轻?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从我二十一岁嫁进梁家的那天起,金雀就已经死了,只剩一个行尸走肉的梁太太。我顶着金雀的壳子,实际上内里已经烂了、枯了、成了渣子。”
“太太……金雀,何苦。”梁成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听到这一声“金雀”,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我守着一个死人过完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我不能有爱,不能有欲,不能有自由。每天靠近他都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他散发着死人的气味,你知道吗。我在梦里都困在这间宅子里,空气里全是他的味道,我害怕极了。可是我不能走出这间宅子,因为金雀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只有梁太太了。可是出了这间宅子,梁太太也没了。”
金雀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抬起头。“成栋,我没有孩子,等我死了这一切还都是你的。你就把我当做这间百年老宅里的一棵树、一件家具,给我个容身之处吧。”
梁成栋茫然无措,答道:“只要你不想走,没人会赶你。你想走,随时可以离开,也没有人会拦你。”他叹了口气,“太太今天操劳了,保重身体要紧,早些歇息吧。”
初冬的太阳总是温暖又残忍,它照耀着日渐凋残的万物,把衰老和流逝照的清清楚楚。
梁宅二楼的西北角窗子紧闭着窗帘,窗帘里的金雀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把一根根掉落的头发收集起来,黑的、黄的、灰的。
她表情淡然,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甚至有些期待,期待衰老和死亡。
窗外的飞鸟闪过,金雀抬头空洞的望向窗外,然后轻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