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十年,寒叶城落了一场早雪。
王宫院墙厚重,遮挡了冷气,似乎想要把一点余温圈拦在深宫里。
但是再高的宫墙,也拦不住刮在人心底的寒风。
一座冷清的宫殿中,妇人坐在阴影里喃喃自语:
“她们都瞎说,一群不长眼的东西,大王明明爱的是我……”
过去一会儿,妇人突然又激动起来。
“啊!那个贱蹄子,她一定又在撺掇大王废后了,那个下贱的女人!”
“怎么办,怎么办,她们说的是真的,大王要废了本宫——”
从这些神经兮兮的言语中,隐约透露出妇人显赫的身份。
“娘。”
这时,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抬起头对她说:“父王没想要废后的。”
女孩声音平平,仿佛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无数遍。
妇人突然冷静下来,怔怔地看着女孩一会儿。
最后才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寒叶的雪,落得飘飘洒洒。
安抚母后睡下以后,小女孩默默走出屋门。
她撑起伞,侍卫们便知道,霜公主这是要出宫了。
毕竟只是九月,寒气也轻,正是看雪的好时候。
侍卫们跟着十岁年纪的百城霜出了宫门,走到城里风景最好的秋风湖边。
举目望去,湖边屋瓦与湖心亭都白了头,湖上影子,长堤一痕,小舟一芥,舟中人二三,清寒,壮旷。
百城霜让侍卫们留在湖岸,自己走向了湖心亭里去。侍卫们知道,公主性喜清静,也就依言在河边呆着了。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百城霜其实愿意和别人一起看风景的,只是军人气质肃杀,她怕会破了风景里的宁和气。而普通百姓,见到公主就会远远避开,所以到最后,她总是一个人。
无论如何,她喜欢出宫看风景,看这座城,这是她唯一喜欢的事。
年幼的公主走到湖心亭的护栏边,她比亭子里的石桌子也高不了多少的娇小身躯,亭亭玉立在水波前面,已经能看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了。
不仅身段纤细,皮肤皙白,她还有一双不符合年龄的眼睛,澈净明通,透出早慧和清冷的气质,一如那些描绘佳人的名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注一)。
阅人经验丰富的人会说,拥有这样眼睛的孩子,长大以后,必定孤僻寡情。
百城霜迎着满湖的落雪,眺望城色,目光追着雪点落在枯枝上,像是刚绽开的寒梅;
追着街道上稀少的、穿着厚重而陈旧衣着、行色匆匆的人,直到消隐;
追着雪点落在湖面上,融化在水里,追着那一霎间的孤寂和哀凉,仿佛自己也孤自飘进河里,融入水中……
“玉堕冰柯,沾衣生湿。(注二)公主雪天出门,可要当心玉体受寒呐。”
一句问候突兀传来,近在身畔,百城霜却只是微微一怔,并不惊吓。因为能够让侍卫们放进这亭子里来,还愿意陪自己看风景的人,在城里并不多,只有一个银甲黑剑的将军。
廉洪野。
“风回雪舞,扑马嘶寒。将军久在军旅,风餐露宿,大概不喜欢下雪吧?”百城霜回头答说。
廉洪野闻言一笑,抚掌道:“呵!记得当初,刚从军的时候,我和闻天两个人去执行军务,路上遇到大雪,困在了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饿了一天的肚子,才看到一个草棚。草棚主人施舍我们挂面,把我和那小子高兴坏了。
可是,煮面没水啊,主人就拿着锅,去舀外边的积雪,用那凉咚咚的雪水下面。那个滋味……唉,虽说饥者易为食,也实在……不堪回想。从那以后,本将每看着下雪,就有些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实在是……不可想,不可说。”
廉洪野说着,笑着摇起了头,百城霜也跟着笑起来,道:“将军、为国吃雪,实在是……实在是……对我雎国忠心可鉴……”
即使是冰雪似的人,小姑娘终究是容易逗笑的。
廉洪野又说道:“虽说如此,只是看看雪景倒也不差。画楼里雷打不动地挂着几幅画雪名卷,《雪霁策蹇寻梅》《秋风道中玩雪》《山窗听雪敲竹》《雪夜煨芋谈禅》《雪后画楼观晚炊》种种,昔日兴起,本将曾经一一依画赏景,附庸风雅,走山烹茶,也得几分自在……”
百城霜听着,神色渐渐沉下来,突然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手炉,放到廉洪野手上,说道:“将军,你的话,太冷了。”
廉洪野一怔,接过手炉,摇头一笑,不再说话。
听廉洪野说起按画赏景的经历,百城霜便知道,以廉将军的性子,会做出这样的闲事,一定是因为旁边陪着女人。
可百城霜也听说过,廉洪野和他的女人,最后是走向了何种结局。因此听起这些追思的话,便担心起来,怕这个男人回忆太多,最后难免失落。
廉洪野心里有些惊异于百城霜的敏感心思了。他也爱在城里看风景,所以和霜公主曾经遇到过几回,白雪知音,每每相谈甚欢,心里着实欣赏这个小小年纪就透着孤洁禀性的公主。
可他没想到不善言谈的小公主还如此善解人意。她说的没错,只是闲谈,说完果然也会觉得寂寞。
难怪她会被选中。
“将军,果然还是讨厌雪吧。”
百城霜仰头望见廉洪野目光萧然,轻声道。
重新面向湖泊,百城霜问道;“将军又该出征了吧?”
“回公主,明日离城。”
果然呢,百城霜想,这个男人每次出现,都是在离开的时候,
就像想要最后再看一眼一样。
即使听说蛮族已经三年不敢犯边了,他也严阵以待得好像是从来没有下过战场。
这就是“将军”吗?
“母后病得更重了,她还是很担心。”百城霜说。
听百城霜突然说到宫中事,廉洪野显得并不惊讶,自然答道:“国主现在没有废后的想法。”
似乎想到了什么,廉洪野顿了顿,又说:“南面,琅琊王已经开始向南迁都了,上官家的老人基本上都会跟着走,明年的雷州会,琅琊只会派一位公子作使者来参加。”
百城霜面向雪湖,一动不动。
上官,是雎国王后的姓氏。
沉默良久后,百城霜说:“我还是——会听到它的声音。”
“大概是在地下憋得太久了吧?年纪老了,就喜欢向小孩子唠叨。公主不必太当回事儿。”
“将军,是怎么想的呢?”
“臣听说,握住它的人,不仅是握住了一把武器,还是握住了一种命运,一种杀伐终身的命运。
打仗可不是件好事儿,公主千金之身,将来嫁个好郎君,定可以幸福安稳,福寿康宁。不比那些乡野粗人,除了以力搏命,便没有出路,因此对这种东西趋之若鹜。公主大不必如此。
从历史来看,它从来都是挑选禀性孤直的人,将来培心养性,人就会变得更加冷傲离群,此种性情,纵是强绝一世,最后命运也多孤凉。实在不是良选。
而且,臣还听说,它给未来的主人设置了考验,冰天雪窖,危险的很,若是贸然尝试,甚至有丧命的危险。”
“多谢将军良言。”
白云蔽空,雪依旧无声地挥洒。
百城霜向亭外伸出手去,一粒雪落在她指间,敲散。
“父王说,我就像白雪一样呢。”
两人无言地继续赏看雪景,从午后,站到日暮。
天上落雪纷纷,人间炊烟四起。
廉洪野转过身去,已经是该回军营的时候了。
“公主,臣并不讨厌雪的。”廉洪野突然说道:“虽然风雪煞喉肠,但农人却盼着一场大雪,瑞兆丰年。百姓的希冀,也正是我等边关将士,真正职责所在。”
中年将领音色低沉,唱起民间流传的古老歌谣:
“上天同云,雨雪氛氛,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注三)”
唱着歌,大步向亭外走去。
年幼的公主转过身来,目光闪烁,向着男人的背影,欠身行礼道:
“祝愿将军,此去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
武宣十二年,雎国王宫
王后宫中,上演着日复一日的戏码。
“那些人都该死!那些贱婢,那些奴才,他们都在小瞧本宫——”
“啊啊啊,可是大王要废了本宫,本宫要杀不了他们了,本宫要杀不完他们了——”
百城霜依旧被女人抱在怀里,默默地听着母亲的怨诉。
直到女人说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以后,她一如往常地抬起头:
“娘,父王不会废后的。”
无论母亲信或不信,终究是安稳下来。等她睡了以后,百城霜自己走出宫城。
没有被发现,因为准备过很久,乔装得也很好。
走出王宫,又走出了寒叶城。
在寒叶城郊,有历代先王的坟冢。
看守说不上用心,依赖只有王族知道的暗道,她成功潜下了王冢里去。
举着火折子,墓道长长,温度渐冷。
她在黑暗中听着自己心脏的搏动,这是只有她能听到的呼唤,从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祭祖时起,这个声音就一直想要为她引路。
现在,她来了。
她按照心中的指引,推开暗门,门后露出一间特别的墓室,扑面而来的寒气,立刻将她手中的火折子扑灭。
但墓室里面,有高明法术点起的火焰,将墓室完全照亮。
百城霜因此看清了房间里的全貌:无论墙壁,还是地面,都结着三寸厚的坚冰,在莹白的火焰照耀下,满屋生光。而房间最深处,竖着一杆长枪,冻在一块巨冰里,只留一截枪尾在冰外面。
这间独特的墓室,正是雎国王族世代传承的秘密,封印着寒魄枪的所在。
神器能够自己寻找合适的主人,百城一族为了阻止外人接触神器,便想出了把它封藏在地下王冢的法子。
百城霜走进去,一落脚,脚底就结了坚冰。
她稳住身,用力把脚拔出来,第二步,脚底的寒气更加刺骨。
廉洪野说的是真的,寒魄枪给它未来的主人设置了考验。
百城霜走出五步后,没受住钻心的冷,冻倒在地上,一下子半身都结起冰块,半边脸贴在地上,硬起身的话好像脸皮都会被撕下来。
来的太早了,她知道。
可是,这次,母后说的是对的。
父王真打算废后了。
百城霜用力站起来,身上留下了半边冻伤。
再迈一步,寒气渗进嗓子里,耳朵好像碰一碰就会掉下来。
可是枪还远。
受这种苦,她该怪谁呢?
谁都怪不了,她知道。母后的癔症越来越重了,甚至到了公开场合,都出现了犯病的征兆;
少妃韶英的儿子百城焱正在军中稳步升职,权利越来越大,母凭子贵,让父王也动了立后的心思;
而最重要的,是母亲背后的上官家,乃至琅琊国这几年将发展重心南移,对雎国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微弱了。
所以,她不该怪父王的,怪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旦被废后,一定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定会加重病情,再也活不下去的。
她在人间再也没有第二个妈妈了。
百城霜前进几步,又冻得跪倒下去,双手虽然及时撑住了地面,但手上立刻结了冰。冰块欺身直上,很快到了肚腹间。她冻得有些发困,困倦中甚至暖和了一些。
如果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在地下,谁都不发现,母亲死在宫中,母女黄泉相会,也算是一种结局了。
她这么想着,把手拔起来,双手都撕下一层皮。
抬起头,寒魄枪柄很近了,又好像很远。
她张开鲜血淋漓的手掌,握住了枪柄。
用力拔出。
百年坚冰,对抗着她的努力。
地下响起长喝,可无人听闻。
第二天,看守王墓的军士们在路边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公主,还有时隔数十年,寒魄枪重新亮起的枪光。
——
注一:诗句出自唐·杜甫《佳人》。
注二:“玉堕冰柯,沾衣生湿”:与下文“风回雪舞,扑马嘶寒”两句,均出自明·高濂《四时幽赏录》。
注三:语出《诗经·信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