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城霜睁开眼睛，阴晦的光线，发霉的味道，一如十年之前，她在王冢里醒来的情景。

　　孤寂如死。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母后在卫兵的簇拥下赶到，神色惊慌，但在看到她的时候，嘴角露出了笑。那笑容让她觉得又满足，又刺眼。

　　这一次……

　　“将军！”叶子启正盘腿坐在旁边，关切喊道：“你醒了？身体怎么样？”

　　百城霜看见叶子启眼眶黑黑的，大概是守了自己一晚上没睡。身下有兽皮毯子，长明灯照见了木架，是存放药盒的房间，这间屋灰尘少些，这些安排都有心了。

　　“我没事。”百城霜答道。然后，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又转头向叶子启问：“廉将军，还有薛义他们，真的都死了？”

　　叶子启面露不忍，但还是答道：“廉将军虽然从那头大蛇嘴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给我们殿后，自己面对那么多人，薛将军也是……”

　　百城霜默然半晌，说：“你暂往别的房间看一看，有没有新的情况。”

　　叶子启依言退下，到了门口，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百城霜正蜷起雪白的长腿，把头埋在膝盖里面，隐约有抽泣的声音。

　　将军哭了？

　　叶子启心脏一抽，想这种时候，将军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丢脸，马上快步跑开，在各个房间里瞎逛。

　　很遗憾，什么新变化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个地宫，好像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能够破坏妖界的机关，甚至连打破门口封印的办法都找不到。

　　“不过，将军的伤势好像恢复得很好。”叶子启向内海中说。

　　老妖头道：“神器培养出来的身体，自愈能力自然远超常人，何况还用过了玄冰护身法。不像你这浑小子，还要本座辛苦给你在内部，用灵力穿针引线，缝合伤口，这不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可你不是说，寒魄枪被火烧着，对她也会有伤害么？”

　　“寒魄对幽冥鬼火的耐性好呗。火烧不坏枪身，她也就不会受创伤，不过持续不断被烧灼的疼痛感是实打实的。一天还要被疼昏一回，这对精神的压力也大得很，看她能熬多久吧。”

　　叶子启拧紧眉，不再问。

　　一会儿，百城霜出来了，神色冷静如常，看不出泪痕。

　　两人挨个检查地宫各个出口，最后从主厅向北，走到了地宫正门前。

　　正门也是一扇青铜大门，比叶子启进来时经过的侧门，足足要宽出三倍多，同样亮起了饕餮纹，银光闪闪的符印形成的兽脸，硕大得快赶上半个巨鼎了。

　　“这座大门是封锁地宫的灵力最集中的地方。”百城霜道：“也就是封印的中枢。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试试硬闯出去。”

　　叶子启道：“可我听说，如果用蛮力强行破阵，法阵反噬的代价是很大的。我们就算出了地宫，也还没有找到离开妖界的法子。要是在这里就受了重创，以后的路只怕更不好走。”

　　百城霜点点头：“继续找吧。”

　　于是，二人又开始在地冥宫里各个房间，寻找能够破坏妖界或者地宫封印的机关，一寸地板一寸地板地找，几个时辰过去，全无收获。

　　终于又到了子时，百城霜隐约感到疼痛感加重了，自己走进存放药盒的墓室，指示叶子启说：“你在别的墓室里继续找找，暂时不要进来。”

　　叶子启知道她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挣扎的样子，点头应诺。

　　巨鼎上鬼火又高高腾起了，百城霜这次有了准备，起初还撑住了一会儿，可后来就忍不住发出低呼。

　　叶子启依靠着墙坐在墓室门外，听里面呻吟声越来越大，然后连续发出撞墙、撞木架子的碰撞声，默默把耳朵捂住。能把这个高傲的女人逼到这地步，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剧痛。

　　呻吟声经久不停，他的手指也狠狠钻进头发里，摁得脑袋生疼，仿佛这样毫无意义的疼痛，就能让他好受一点似的。

　　老妖头说的没错，他太弱了，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的。就算他再怎么想给百城霜分担一些痛苦……也没用。

　　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没有人能够一直活在火烧般的痛苦煎熬里，这样下去，百城霜迟早要崩溃的。那样他要怎么对得起二卫死去的那些人呢？

　　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军人，拿性命给他一个十六岁的新兵铺路，就是冲着相信他能把霜公主给带回寒叶城里去，现在他要怎么面对身上这副担子……

　　不。

　　叶子启猛地甩了下头。

　　然后抓紧了胸口。

　　自己现在胸口里这拧紧了似的情绪，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职责呢？

　　他微微抬起脸，目光迷蒙，有一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在这步田地下，不可抑制地填满了他的脑海。

　　百城霜对自己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几乎在思考的同时就得到了答案。

　　是“梦”。

　　一个“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的梦”。

　　对这样奇怪的答案，叶子启却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有些苦涩。

　　他想起来了，自己在过去的十年里，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是在家中与父母对食游戏，是在山顶与热爱的人练武谈笑。

　　但最多的时间，是在北山书楼里，独自面对满楼的书卷，做着一个梦。

　　每天读着英雄们的传奇史诗，读着侠客们的快意江湖，读着才子们的风流逸事，读着妖怪们的怪谈奇说……

　　于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开始憧憬着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就算是那些荒诞不经的妖书，他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想象自己是书中那春山点墨的诗人，是那提剑披甲的英雄，想象自己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可以拥有充满刺激的生活……

　　默默下定了决心，等长大以后，一定要走出大山，去经历一段足以写入书籍的、精彩离奇的人生。

　　而在这样的经历中，应当有一个和故事同样精彩的人。

　　和最繁华的大城一样繁华，和最浪漫的戏曲一样浪漫，自己会遇到一个、或者一群这样的人。

　　这就是他的梦，迷人而酣畅，盛大而寻常。

　　可是，这个梦是有前提的。

　　走出山镇的那一天，他的身边应该陪着顾峰和叶菱纱才对。

　　所以，在大火升起在山镇的那一天，他的梦也跟着一起烧掉了。

　　他不再有对幸福的憧憬，不再回想那个梦，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今生应该追寻的不是什么狗屁梦想，而是只有另一件事。

　　就是报仇！报仇！报仇！

　　他曾在书楼里，曾在心尖筑起的王国，已经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废墟，一片荒漠。就像支离破碎的书页。

　　可是，他却看到了她。

　　在寒叶城下，第一次看到百城霜的时候，叶子启心里就知道，他遇到了梦想中的那个人。

　　那仿佛自画卷中走出来的倾城面容，与他的庸常前生完全不同的，一抹足以照亮他生命书册的绚丽光彩。

　　高傲、美丽、强大，这就是他过去一直梦想着，希望能够出现在自己人生轨迹里的人。

　　她大步行走在秋风湖的堤道上，英挺而自信，像是一道月光划过湖泊。

　　如月当空，偶以微云点河汉。

　　在人为目，且将秋水剪瞳神。（注）

　　每次看到她，都仿佛是在强迫自己，直视那个已经放弃了的梦想，那个在昏暗而令人沉静的樟脑和旧书气味里，无数次让他在昏睡中露出笑容的美梦。

　　忍不住想要避开她，却在看到她遇到困难的时候焦虑万分，无法置之不理。

　　唯独是面对她，绝不想一开始就位居其下。所以拒绝加入三卫来维护那一线自己心里，对两人关系的可怜的“平等”。

　　可是早就已经输了一头了吧？只是靠近，就不能够平静，越是靠近，就越是心慌的厉害。

　　这种心脏会砰砰跳的感觉，究竟是叫作什么呀？

　　女人呻吟的声音，渐渐停止了。

　　叶子启走进墓室里，把百城霜又抱回了兽皮毯子上，

　　黑暗的墓室，寒光照甲，这样的环境，大概做梦也不得安宁。

　　叶子启望着百城霜紧闭的眼眸，生起心思——

　　在她的梦里，又会梦到什么呢？

　　——

　　注：对联出自明·张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