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从未见过子民们长什么样,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以及——值不值得去守护……”
说着,他捏紧了拳头。
赵水见他疲惫的双眸中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奕奕光亮。
“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赵水问道。
他本以为星同们找赫连破商量,他自会统筹一切,便没来打扰。
赫连破嘴边一扯,像是苦笑了下,回道:“说来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各位的猜测、怀疑,还有五花八门的主意。往日不交好的,此刻认定对方有嫌疑,要我查;深陷流言飞文的,满心不安与怪谈,虽是来问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有讲着讲着开始怒骂动手的……
明明现在任何实质性的伤害都未亲眼所见,可来这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已经被恐惧困住了——早知道,回来面对的是这些,还不如也随之消失。”
赵水和付铮相互看了一眼,都默然无声。
听赫连破所言,他大抵能想象得到这里的吵嚷是到怎样的程度。
整日整夜地面对这些亢奋之人,光是想想就头痛,赵水不免同情地搭上赫连破的肩膀。
“之前小渔门发生命案时,衙门里也被闹得鸡犬不宁。”赵水说道,“他们逼着镇司抓出犯人,可几乎没人想出个可用的法子。”
他顿了顿,付铮见赫连破目光轻动,接口向赵水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当做嫌疑人抓进去了。”赵水耸耸肩,转身看向门扇回道,“好在司镇查明真相还了清白。然后有一次我问司镇,衙门每天都被人围着盯着,他怎么还能不当回事儿乐呵呵的。”
“他如何说?”付铮问道。
“他说,镇里的人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自然会害怕。但是有人慌张,也就有人仍无所谓地过日子,有人扰乱,自然也有人来帮忙。他们就是他们,如此而已。”
赫连破闻言,稍稍回头。
付铮走上前两步,寻思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如果同一而论,有好有坏便是无好无坏,水就是水——是这个意思吧?”
赵水向她笑道:“或许吧。世子,你觉得呢?”
听二人一言一语像唱双簧似的,赫连破轻笑了下,落眸回道:“司镇所言,果然通透。”
“他年纪都多大了,老油条一个,当然通透。”赵水回道,侧身倚在门框上,“不过外面这群人说的,确实听听就过了,不然耳朵都起茧子也做不了什么。”
听听就过了吗……
赫连破知晓该是这样,但他心里总有根弦绷着,放不下才坚持到现在,弄得一身尘灰——
缘何,无法使众人皆信服?
屋外的嘈杂声又入了新的浪潮,往房中压来。
赵水他们没再说话,慢慢等着时间一刻刻过去。可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外面的人似乎开始逐渐离开了。
莫非星同们自己消停了?
“赫连世子!”付靖泽小声敲门道。
赵水将门打开,让他挤了进来。
“他们准备夜间上山。”付靖泽说道。
“做什么?”付铮皱眉问道。
“捉鬼。”付靖泽叹了口气,回道,“顺便找下山的路,他们说,夜间山下贼人不提防,容易出去。”
“胡闹!”付铮低语道。
她看了赵水一眼,两人同时想到在山林深处遇到的索命藤蔓,还有猎场里伤人的山野兽物。
这哪里是找活路,明明自讨苦吃。
赵水转头去看赫连破,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快结束了。”赫连破喃喃吐出一句,抬眸回道,“护好星同,莫让火把着了山林。其他如何做,看你们自己。”
“好。”
夜间上山的队伍可谓是“浩浩荡荡”。
犹如火龙般的荧荧火把下,约莫有百八十人,自行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几个组,往各自认准的方向没入林中。赫连破等人决定分头行动,各自跟着其中一支队伍上山。赵水选了人数稍显单薄的队伍,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队伍的最后头,他发现白附子竟也跟着,上前问道:“你也要上山驱邪么?”
“此行必有人受伤。”白附子摸着手上的药箱,回道,“放心,我自幼行走山间采药,不会拖累。”
“好吧。”见她态度坚定,赵水说道,“那你自己小心。”
说完,他迈开大步,往队伍前头走去。
树木渐渐密集,杂草已吞没了山间小道,越往林子深处,火把的光亮便被消减几分。
赵水发现原本还成一排队伍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各走各的,他只好跟在离每波人都差不多距离的中间,以便有事能尽快上前。
“那边有发现吗?”
“没……等等,好像有。”
林子里充满了这样的喊声。
赵水不由得哼笑——要是这样子“鬼”还出来,那真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嘘——”突然有人长长地吹气道。
附近的人立即半蹲下,回头看向那人。
只见他手持弓箭,和旁边举着火把的人缩着脖子踮起脚尖,一步步往一处灌木丛走去。
赵水暗暗捏紧手中铁片。
那人拉着弓弦一点点往灌木里伸,用箭身抵住枝叶,突然一下将它们全部移开。
“别动!”他慌忙喊道。
灌木丛一阵摇晃,让附近的人瞬间汗毛竖起,喉结扯动。
他们下意识地握紧手中器刃,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随时准备从里面钻出一人面白鬼,好提前防身。
“没、没事儿。”旁边举着火把的人紧张得都结巴了,嘴上却扯出了抱歉的笑容,“是个小穿、穿山甲……”
“咳。”林子里的其他人松了口气。
“下次看清楚点儿,别浪费大伙儿精力!”
“哈哈,胆子也太小了吧。没上过山啊?”
“……”黑暗中,火把下的一张张面孔看不清,话却从各处冒了出来。
拿着弓箭的那人颔首擦了擦额头。
赵水无奈地做了个深呼吸。
在山林之中,最常见的便是窸窣声。
或是夜风穿林,或是兽物躲藏,接连而起的声响让散入林中的人陷入了一惊一乍的紧张。
不知不觉,月黑风高。
“真是的,都过夜半了,哪有什么黑白煞。”一人嘟哝道。
“这山上夜物多,说不定呀,是白狐媚把那些人给勾引走了。”
行走山间,星同们一开始绷着的弦早已松懈,东拉西扯起来。
“若是这样,那我也想见见,哈哈。”另一个肚子滚圆、手握双斧的胖子说道,拿斧背敲敲酸痛的双腿,“啊——好累啊。”
发自肺腑的叹气吐出去,让他舒服了些。
脖子上吹来一丝冷风,阴凉又潮湿,让他缩着脖子抹了把后颈的细汗。
又是一股气若游丝的风。
就像……人的呼吸气。
胖子这才觉出不对劲儿,抹汗的手捂着脖子不敢再动,两只眼睛先往旁边使劲儿瞅了过去。
“谁!”他大喝一声猛然转身,却不想入目便是张白森森的脸面,不由得大喊,“啊!鬼啊——”
“还没玩儿腻啊。”距离他几尺外的一人懒得理会这吓人的招数,往前走着说道。
谁知那胖子挥舞着往短斧后蹦开,直把他撞了个踉跄。
“你——”他转头刚欲开口,两只眼珠子忽然呆愣住,因为他看见一抹白影正不由纷说地直面而来。
然后那人听到自己的脑门儿上干脆的“嘭”一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倒在地上。
等提着斧子乱砍的胖子睁开眼,白影已不见。
“来、来了……”那胖子喃喃自语几句,缓过神儿来后举着斧头便往火把多的地方蹿去,边跑边喊道,“小心哪!它来了!”
“谁来了?”
他的手上突然被一把扯住,让他颤抖的心脏又骤停一下。
胖子定睛一看,发现是一路跟着他们、不时劝人回去的那位啰嗦星同,这才松了口气。
“还能有谁,白无煞啊!”他答道,声音大得唯恐远处的人听不见,“它已经……已经索了人的魂儿了……”
这夸张的喊声果然奏效,林子里举着火把的人闻声,正逐渐往这里靠近。
看样子从这胖子口中也问不出什么,赵水松开他的手腕,往前面的树丛间走去。
地上果然躺着一位星同。
赵水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人的手腕,又探探鼻息,没死。火把映着他保持着惊恐的脸,还有额头上的一块印子,赵水暗自估摸着这人与其说是被打晕的,只怕吓过去的可能更大。
“它在那里!”林子中又有人道,“有两个。”
“快追!”
“符咒呢?不对不是这个,‘急急如律令’那张……”
越来越多的声音牵动着赵水的注意力,他也望见了那几次在众人面前如闪电般出现又消失的白色影子。
略一思索,赵水放低火把,在地上躺着那人的附近仔细察看起来。
和先前一样,没有杂草被踩压过的痕。
于是他顺着晕倒之人的方向往前上方看了看,两手上举轻轻一跃,跳到了树枝上,开始摸索起来——
很快,他便发现了几根枝丫上,都有两三个像是被人为割出的小缺口。
“救命啊!”一女子在不远处叫道。
踏在枝头的赵水立即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白衣从天而降,衣角飞扬如八爪鱼,冲着那尖叫着的女星同而去。
“我去!”另一人正好就在她边儿上,也来不及动脑,提起长刀便是一阵乱砍。
白衣的宽帽子被一刀削下,赵水看见从那衣裳紧扣的领口处喷出血浆似的粘液,全糊在了面前二人的脸上。
浆液四溅,灭了火把,啪嗒啪嗒地滴落地面。
旁观之人只一眼便发出了惊惧的尖叫,让赵水听着也陡然心惊。
“救命!”提刀的那人满身湿粘,用手捂着脸左右转身,叫道,“怎么办,我好像看不见了……”
“呜呜呜。”旁边的女星同哭了起来。
好些人都开始慌张地往四下跑开,仿佛离得越远就越安全。但很快,还是有人被白影迎头拦住。
他们看见一张张毫无生气的僵白之脸半隐在白衣之后,模样似曾相识,却眼眶充血、目光狠厉,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有几人吓软了腿,蹲在地上抱头一动不动。
赵水赶紧跳下地,但没走两步眼眸一抬,又停住了动作——
留在那两人旁边的几位星同上前帮忙,其中一人尝试着抓了下那提大刀的人,不禁一愣。赵水看着他抬起染黑的手掌,才看清那满身的浆水并非想象中的绛红色,而是乌漆麻黑的,好像……是墨水?
吓死人了,赵水捂着胸口道。
等一下。
墨水,黑色、白衣……
“是郭垂!”左边的林中传来白附子的声音,“这边的鬼影子是郭垂!”
赵水闻声冲了过去,只见确实有一身披白衣之人立于高石上,模样与先前金湛湛的画像大差不差,只是比想象中的更苍白消瘦。
此时他的手中,正抓着白附子,捏住她的喉咙扫视着冲上来的几人。
“咳咳……”那叫郭垂的人咳嗽了两声,半边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
“他、他是人是妖啊?”
“会不会走火入魔了?抓人去,不会是要以人血练邪术吧?”
“怎么办,得救下白星同!”
围在高石周围的人中传来几声哆嗦的碎语,郭垂始终没有说话,也无人敢近前一步叫嚷。
赵水定定地看着郭垂,手中暗暗捏紧铁片。忽然间,他与白附子的目光交错,低下眸子,见她手腕处的衣袖中滑下了一只药瓶。
“哼!”郭垂轻蔑地笑了一声,抓着白附子转身跳起。
说时迟那时快,白附子攥紧药瓶往郭垂手背上一按,不知里面是何物,痛得他闷哼一声,甩开了手。赵水趁机抛出暗器,踏步而起。
药瓶坠落,白附子也从空中掉下。
一道清丽的白衣身影飞快地掠过林子,拦腰将她稳稳地接了住,扶在怀中翩然下落。
众人一惊,又发觉其人衣装与那白袍子不同,定睛细看,竟是消失了几日的苏承恒。
赵水转头见是他接住了白附子,向他挑眉一笑,又端正神色,往白衣郭垂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