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通完电话,两人沿着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走上楼梯,监狱长记起门上的名称还未写,边走边对身后与他保持三四米的人问道:“门上的那一栏你想想写什么。”
慕子言没有很快回答,走到楼道上去第一扇门上敲了两下,问道:“教育家?”
“嗯。”里面的人发出温和悠长的声音,友好的应声。
楼道并不长,一共就只有八间牢房,住了七个人,慕子言左边隔壁空着,几步就走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门口。
一路走过来,有教育家、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宇宙第一科学家,还有个侵权的恶之花,在监狱长的注视下,慕子言如往常信步走进房内,随手关上了门。
监狱长欲再次拍门,举起的手一顿,回头看了眼宇宙第一科学家的门,终是放下了手,翻开小窗口弯腰探头说:“你不写一个不好称呼,不然被别人取外号?”
慕子言站在书桌前提笔写了几个字,走到门边从小窗口将纸条塞出去,监狱长眼疾手快地接住,看清上面写的内容后怔愣了会儿,心说:这名字起的和隔壁侵权的不相上下。
监狱长将纸条贴在小窗口上边,用手压了压,俯身说:“喂,你女儿几岁了?”
慕子言听到监狱长对他的称呼挑了下眉,靠在椅子上偏头,没什么情绪地说:“叫我人生赢家。”
监狱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合上小窗口的隔板,抬头挺胸,迈开八字步,晃悠悠地走了。
监狱长一走,楼道上的住户们开始了新的一天的闲聊天,恶之花隔壁的教育家最先跟新来的两个狱友打招呼,之后是教育家对门这条道上的资历最老的哲学家。
政治家和他对门和斜对门的俩人没什么好聊的,经过早上的那段对话,他猜他是被这两人同时耍了,恶之花与人生赢家很明显是相识的,旧相识。
军事家还在睡觉,吃了睡睡了吃说的就是他,宇宙第一科学家一开嗓,整条楼道响彻遍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压住所有低沉、阴郁、消极、冰冷的声响。
一颗神经质的脑袋欲努力从小窗口探出,一用力,脑袋夹在了窗口里,被卡住无法动弹,不过宇宙第一科学家才不在意这些细节,继续他的友好交流。
“嘿!!!人生赢家!!!谢谢你的牛肉罐头!!!楼下那群王八羔子从来没给我送过肉罐头!!!他们只会给我送菜叶!!!没有肉我哪来的营养研究超量子弹!!!他们就是一群傻逼!!!你可以随便骂那群王八羔子!!!……”
激烈的声波冲击着大脑,恶之花听得脑壳疼,苍老的双手抱住头颅,每隔五秒钟就要翻一次身,将脑袋埋进枕头,用被子裹住自己,用手指塞进耳朵,跑到洗手间打开淋浴头,都阻止不了噪音进入耳朵。
经过漫长的一个小时,恶之花觉得自己的神经更加衰弱了,折腾了一个小时,筋疲力尽地扶着墙从洗手间出来,迈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挪到并不宽大的床边,全身虚脱地倒在硬木板床上,硌的后脊梁生疼,全身上下充斥着难受。
不出意外,他接下来必定要生一场病,先是因受凉导致发烧或者是感冒,然后痛苦又煎熬地度过无法正常呼吸的一周,待虚弱的接近死亡后才开始慢慢恢复。
脑中不断想着把腿抬起放进被子里,现实却迟迟未动,过了十来分钟,才艰难地抬起一条干瘦的腿,伸不直,曲着膝盖,半弯着扔进床内。
又是一阵硌疼,苍老的人倒吸着冷气,平躺着的僵硬的身躯微微侧过身,寻求一丝减少痛楚的方法,另一条弯不了又伸不直的干瘦的腿,孤零零地挂在床外。
他心里当然是知道腿挂在床外不舒服,放到床内不说有多舒服,至少省力气,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把另一条腿弄进床里边。
额头昏昏涨涨,一个喷嚏毫无预警颤抖了下肺,突如其来的意外灾难令本就破败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只能僵硬的保持着固定姿势,一动不动,等待时间缓缓流逝,冲淡身体的僵硬。
疼痛被时间无限拉长,终于能动一动胳膊时,房门第二次被敲响,午饭时间到了。
躺在床上欲起身,却力不从心,只能僵硬在床上听咚咚咚的敲门声,门口的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在干什么?怎么不接餐盘?”
“咳咳——”虚弱的老人轻轻咳嗽了几声,轻的和呼吸差不多,略微牵扯了肺和神经,生硬的疼痛感从神经末梢传遍全身。
聿槿的脑海中再次浮出‘要不就这样,等死吧’的念头,门外的人还在坚持不懈的问:“不吃午饭了吗?还是出现了意外?能应声吗?”
轻松浮现出的死亡念头并不硬朗,几声关心的话语轻而易举地打破它。
聿槿忽觉不能令关心他的人伤心,用尽全力发出最大的声音,实际上比平常的声音还要轻一点,回复道:“有退烧药吗?”
门外的人端着餐盘怔愣了一瞬,紧急问道:“是生病了吗?严不严重?找医生来看看吗?”
聿槿说完一句连贯的话已用尽所有力气与精力,眼前一片浑浊,渐渐天花板变黑,意识开始涣散,周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眼睛自己闭上,大脑自动关机,整个人沉沉地睡去。
待他清醒了些,已是晚饭时刻,因为门外响着鞋跟碰撞地砖的哒哒声,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随即偏头看向床沿方向,视线略模糊,像照片拍花了似得,眼前的轮廓他还是能辨认的。
床对面靠墙放着一把椅子,就是和书桌配套的椅子,坐着一个背挺得笔直的年轻人。
聿槿的视线一点一点聚焦,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椅子上的人,侧脸上架着一副玫瑰金色细边框的眼镜,细长的同色链子从镜架上曲线滑落,挂在被垂直的黑发遮掉的耳边。
模样和三十年前的那个人如出一辙,也许不该称呼他为那个人,该叫他慕子言的父亲,当年他就是这副斯文的模样骗走了言言的心。
“醒了,”慕子言侧头轻轻瞥了床上的病人一眼,复又回过头,翻了一页手下的医学书,声音没有起伏,淡淡的说:“没什么事,吃点药就行。”
床到对面墙上的距离不过三米,可聿槿看着不远处的人,感觉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即使他能下床,没有负担地走过去,伸手摸他的头,触碰到的也只是他自己的感觉,慕子言不会有任何感受。
他像一个虚幻的人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身处在他的时空中,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感觉不到自己触碰他,他们像是两个平行时空偶然交错,恰好处在交错点,自己能看见他,能碰到他,但永远、永远,对方不会有任何感应。
在这个空白的世界里,还是自身一人,喜悦、悲伤、痛苦、欢乐,一个人自我释放,释放完了呢,什么都没有剩下。
自己生活在自己的宇宙里,无论你发出任何动静,就像将石子投进不会起水花的池塘中,也没有涟漪,只有永恒的平静。
聿槿躺在床上,身下感觉空荡荡的,看着灰不溜秋的天花板,虚弱的自言自语,
“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这些年做的所有事也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都是空白,什么都没有剩下,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主动做的那些事,我身边的人主动做的那些事,都不过只是感情凌驾于律法之上,感情,真是一种难以衡量判断预测的东西。
忽然对感情的深浅种类产生了怀疑时,由于不敢相信怀抱着的感情没有一开始觉得的那么深,或者其实根本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无法接受这个可能性,拼命告诉自己,就是原先那样的。
然后开始找最初的那种感觉,为了维持住它不褪色,不断做出过激的事,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没有错,无需怀疑对怀念者的深情。
慢慢的,内心开始依仗所谓的深情,做出更出格偏离深情的事,也无所感觉,因为内心会再次催眠大脑,这都是因为我对他的愧疚,这都是我要还恩情必须做的,即使事情本身与还恩情毫无干系。
最近我时常在想,我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正确的事,是不是不该杀了他,要是他还活着,你会不会过着每天上下班的生活,有时候会遇上紧急事件,要临时加班做手术。
工作稳定,到年纪娶妻生子,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假期开着车带着妻子和孩子去郊外游玩,能按时下班的那天去接送孩子放学。
如今你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在社会上算是成功人士,却躲在隐秘的监狱里寻求人身安全,还被我得知消息后,提前进来等你过来。
你在看到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即使主动住进监狱里,还是躲不掉,还是被我盯着,坐在床上盘算我什么时候会对你动手,毕竟从你断了联系后,我用仇人的手法造出新的团队,虽然在快成功的时候被你破坏了。
明明思维都错乱了,还被植入想死的意识,俞司南手握王牌,却还是被你忽悠了,让星落入了你的手中,任何东西落到你手里,谁都抢不走,就像现在我这一条残命。
这次来,只是见你最后一面,到地下好跟你爷爷说说你,跟他道歉,你本该安稳的人生被我破坏了。
这个世界太肮脏了,我毁不了它,也接受不了它,只能和它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