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与传统审美相反,违背传统书法审美原则,书法界,有一类书法,叫做丑书,就是不按照传统审美来的。但只有其中极少部分的丑书,是有功力的。丑书的反审美,是在探讨一种书法未来发展方向的可能性。”
“你说这个,让我想起侘寂之美,大朴抱美。”
“但我看来,如果简单地说李叔同皈依佛教后的书法返璞归真,其实不太正确。因为返璞归真是道家的境界,并不是佛家的思想。”
“我觉得是不是他想表达回归到婴儿状态,出生的时候甚或之前?”
“那也是道家。佛家的思想,特别是律宗的思想,是对华丽美好事物不要执着,才能趋近领会空性上无二无边,才能破时有见,所以这种思想才体现在书法里,并不是说什么道家的返璞归真,反璞归空,倒是勉强可以这么说。”
“对,他穿衣、吃饭都极简。世间无所建树,无法理解红尘李叔同,佛理无所知晓,不可领会空门弘一法师。”
“很多人在世间层面已经理解不了了,更何况踏入空门后的弘一。但弘一也遇到自己的问题,没能领会佛陀教法的精髓,我倒宁愿他往玄奘唯实方向走,成就更大,自己的修行也会更好。”
“有人说,他入空门,是因为母亲是妾,自身自卑,看透人间冷暖。我看了他的照片,穿着纳衣,那目光全无寂寥悲戚,而是熠熠生辉的,可见,他的内心是丰盈欢喜的。就像你说的,类似于找到了究竟快乐。”
“中国人都认为出家是避世,是消极的。其实根本不是,出家是超越、积极、勇猛、精进,出入无碍。不是大福大报,不是大智慧的人,出家避世也没用。”
“恩,那种是受苦。”
“人中顶级,在于追求超越。什么帝王将相,巨贾富商,权情名利,都是世间游戏。”
“所以精神的愉悦远远超过物质、肉体的愉悦。那你还追求三人体验吗?”
“不用问我,你问问自己。你若是在古代,一夫一妻多妾,你怎么办啊?你若是在XZ,几个姐妹一起嫁给一个老公,你怎么办啊?或者你如果在XZ,你一个人,嫁给三个兄弟,怎么办啊?或者是你在少数民族摩梭族村落里,走婚,你怎么办啊?或者是你在古代游牧民族,你是小妾,老公死了,你得归老公的儿子做老婆,你怎么办啊?你如果在宋代,你是皇后,或者公主,或是达官贵人的妻妾,靖康之耻之后,全部都折价赔给了金人,怎么办啊?或者在古代任何一朝,把所有的妇女集中起来,去做军妓,怎么办啊?在古代,有那么多的无奈,在现代,女性有那么多的自由。”
“要不我就从了吧。”
“呵呵,乖。”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破一元,你忠贞不渝崇拜佛陀,至始至终觉得佛教颠簸不破,那你坚守这个一,不是你破一元的悖论吗?”
“这个不是一啊,这个是零。”
“信仰佛教不是一吗?”
“根本不是,你没有理解。”
“如果它是零,但是你始终信仰零,就是一。”
“信仰零,就是没有一。”
“没有一,你就可以信仰零之外。”
“这里的零,不是一个数字,而是把一切的预设前提全部破得灰飞烟灭,渣也不剩,也没有零之外,这个世界不存在,就不需要有源头,显现出来的万象,都是戏论。这里说显现,没有说生起。就是因为,生起,就是实有,显现是梦幻,并不存在。”
“还是有点不明白,我是说你信这套系统,就是一,信世界不存在,万象为空,这就是一,只要你信,出现信,就是生了一。”
“信了还要当作没有东西可信,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但一定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那你就犯了戒律,贪嗔痴慢疑。”
“这个不说了,你脑子里一大堆的问题,但都是因为不明白所以在瞎说。”
“我为什么忽然起了这个念想,我不懂,但却想问这个问题。”
“以后再慢慢说。”
“你是怎么学佛的?”
“我跟你说过,八宗共祖是龙树,直接抓源头,不理会各种细枝末节。”
“厉害,直抵本源。你说你这种人不去做老师,耽误多少学生。善于启迪性灵。”
“我怕耽误一群女学生,哈哈。”
“也是,都三人去了,哪里还有男人结婚。”
“婚姻只是一种制度,制度都是不究竟的,有什么值得拘泥的?”
“你的生活经历使你思维开阔和灵动。我总觉得你的观点正确,但是又觉得社会有伦理道德,这是社会运行的保障,如果没有了规则,就像西方没有了契约精神,社会就会坍塌,家庭就会坍塌,世界虽然在究竟意义上是空相,但在凡夫境界上,它还是有一定的限定需要遵从的。”
“社会不需要规则。”
“它是需要规则的,就像玩游戏,它有游戏规则,才可以玩下去。如果打破这个既有的规则,变成没有规则,那么这本身不需要一个规则,其实也是另一种规则。”
“社会不需要同一个规则。”
“这个话题暂停。我今天有点胆大了,你还病着,我不惹你生气。呵呵。”
“你就像我身边一个有时候听话,有时候调皮的小学生。”
“喂,你接着说弘一体。我还想听。你觉得弘一体表现了怎样的修为和心境?”
“我不太想和你说任何结论和观点,那些都不重要,相对而言,认知的过程,理解的过程,更有玩味。那不是靠我说的,而是靠你自己悟的。我虽然写字不好,但我看了各家的书法,却能进入他们的状态体会他们的心,或许,这也是瑜伽。红尘之人,能活出李叔同的境界,已经实在难得,但他却能抛开尘世一心向佛,这其间究竟缘由,实堪回味。”
“你和他的追求有点相似。”
“不敢说和李叔同有点相似,他的根器不一般。”
“你不会也受三皈依持五戒吧。”
“受三皈依,肯定会。但一般我不会持五戒的。我是说这辈子。”
“恩,这样对。”
“如果要持,就所有的戒都持了。”
“所以,我觉得还是不持,符合人生自然。你说的要真实,真实就是自然坦然。”
“你还没搞明白,宗教修行就是让人不再做人,因为人有局限,人有八苦,超越人的局限,一定是不贪恋做人的。和尚当然是肉身,一定受制于人的局限,但是是走在超越的路上。”
“我希望你贪恋,我是来搅乱你的。”
“真正的学佛,是小众的,大部分只是祈福,我们中国人对于和尚有误解,认为逃避现实,或者无家可归,或者为了生活,才去做和尚。其实,和尚需要极大的智慧、勇气、能力、超凡的境界,是身在人间而超越人间的导师。”
“为了普渡众生,离苦得乐,死后去往西方极乐世界,脱离六道轮回之苦。”
“并不是都要去极乐世界的,我就不想去。”
“还做人?成佛?”
“你这些问题,我暂时不回答你,没有领会佛教大概的人,是无法理解答案的。”
“觉得好神秘。”
“我交流佛学,希望去神秘化。”
“我认为的学佛,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不伤害,改过迁善,多做善事。《了凡四训》也这样劝诫世人的。”
“善事也不是刻意做的。自净其意,不著有无。做恶、行善,都是依缘而起。《华严经》里说,忘失菩提心,行善业,也是魔道。行善的前提,一定是要有智慧。佛家的智慧称为般若,般若的核心就是空性,行善本身在于为他人,这时候往往是淡化了自我,但还不能领受无我。所以说行善,不是善法,只是随顺善法。”
“什么是空性?”
“空性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恐怕一时间这里讲不清楚。我的确认为人世间充满了苦,而彻底脱离苦海的方式,是领受到这个世界以及苦只是妄想和执着,在证悟这种真相的同时,就能得到超越的快乐。”
“你太与众不同了。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多,让我开阔了视野。”
“思想一定要开阔,但凡事都只看顶尖,只看差异,那样才有精力博采众长。如果你能了解我的想法,进而认同,甚至开始闻思修行,那么你以后的生命中遇到的那些所谓烦恼,其实都不复存在。你会一直喜乐平和。”
“那爱情也好,性爱也好,虐恋也好,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快乐,并不值得执着?”
“是的。只不过我是魔鬼,我一面对沉迷眼前快乐生活感兴趣,另一面又对于究竟真实感兴趣。非常矛盾。正所谓,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断不往极乐。”
“你不是矛盾,你是在超越的途中。只不过你现在还被世俗的惯性所束缚着,还不能出离。但我觉得你这年龄不迎不拒的做法恰恰是最好的。”
回程,金言牵着我的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路过天塔湖畔的时候,有四五个男孩正在斗殴,我原本靠湖畔里边行走,这时他转到了里边,用身体遮挡住我,护佑着我走过人群。我回头看看湖畔的人群,再看看身边紧紧揽着我肩头的金言,须臾之间忽然觉得恍如梦境。心想:这个世界真的不是真实存在的吗?一切都只是一个错觉?我和金言的爱也是错觉?
晚餐,我们去了一家烤肉店,透过热闹的人群,升腾的烟火,我看着金言坐在我的对面,大口吃着肉,和我谈笑着,忽然我又觉得他又是那个青春可爱的大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