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樊铁和弟弟樊述都反对父亲娶这么年轻的二妈,因此,樊铁带着小两岁的弟弟,樊述,长年住在大盐城的军营里,根本不会富下城的老宅。
后来因为调动,左凌丰想着他父亲年事已高、家里又有小妻子,便让樊铁回到富下城驻守,也好照顾家里。
最近,从京城放回来的樊铁,住在大盐都督府内,请大夫进出医治,病差不多好了,从北宸海镇回来的左凌丰千头万绪,得空查看了家中的账目,发现左家名下的田产,这三年里几乎没有交上粮食银钱,而桂家的,则年年几乎持平。
这天,他看樊铁气色恢复如常,便抬手叫他进书房。
左凌丰将进门左手边书案上的一个册簿交给他,说,“你带两个人,去一趟田庄,先去桂英名下的。”
樊铁低头大概翻了翻册簿,说,“大人,可发现有什么不妥?”
左凌丰摸了摸额角,岔开话题,“你家的雇农,也没给你交税吗?”
樊铁说:“应该一直正常的,不过我不在富下这三年,有两家和族里闹翻,自己交了赎身,所以……家祖留下来的,这两年少了些。”
说完,他不知左都督会否有其他意思,担心起了误会,又追了一句,“反正我和樊述都有年奉,不用家中的开销。”
左凌丰突然问了句,“你二妈,管着这些吗?”
“是啊。”樊铁收了册簿,莫名起来。
“那么,家里的用度不紧张吗?”
“大人,怎么问这个?家中人口不多,足够的。”
樊铁见左凌丰一张端正的脸上,泛起踌躇,不似刚门来时的淡定,赶紧说,“大人有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的。”
“嗯!我现在还没想好,日后再说了。”左凌丰当时确实没想好,只是方才脑子里突然有些卡住,有什么地方对不上了。
他背着手,走到穿廊前,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轻轻叹息一声。
“安煦书走了,你去庄上可能他们看着你脸生。”左凌丰半晌才说。
“大人放心,我自有应对。”
“嗯。老铁,你我多年了,这次去,不要和外人说道此事。”
“是,属下明白。”
“左家的几个雇农,有两年几乎一个大字儿也没交,他们边上就是桂英的庄子。如果天灾了、遭抢了,那应该一样才对。所以……,”左凌丰说道这里,有些气不顺,“想来是以为我从此,就在北宸海镇呆一辈子了吧!呵!一群妄人。”
樊铁吃惊左凌丰如何想到突然查账簿,他捧着册簿,问了句,“要我厉害些吗?”
“不必,让他们知道,安煦书不在、左之瑛去了京城,不过我,还是安好建在地做着都督,即可。”左凌丰看了看对面走过来的亚琴,低声说了句,“现在叶子有孕在身,我不想闹出什么。算是积德也罢,让她安心也罢,你明白就行。”
“唉!”樊铁爽快地答应。
“还有,如果有识相的,能当场兑出银子的,你就不要拿进府上账了,直接交给元站吧。”
“大人,这是……”
“这三年,他用这么点钱,怎么可能维持这都督府里的开销?想来,他……”左凌丰停住了言语。
樊铁一听,立刻明白,左凌丰应该是发现,元站一直在贴自己的俸禄,不禁为左凌丰的细察入微,矢口嘀咕了句,“嗨,大人您还不知……”
“什么?!”左凌丰回头查看樊铁,对方敌不过他的气势,赶紧低头躲闪。
樊铁知道自己多嘴了,抬手用册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想开口了。
“说……”左凌丰抬手示意正在走近的亚琴去大卧房,自己又走回到书房里。
樊铁跟着进去了,然后关起门来,将元站赊账、借高利贷拼凑了两个金饼送给丁驰誉的事情,全说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看他巴结那个什么丁大人,然后又和我说,他心里有人,推诿说不能娶亲樊丽花,我满是一肚子火,骂了他几句‘白眼狼崽子’,说他必是打算日后跟着什么丁驰誉,去做京官的!”说到这里,樊铁再次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我糊涂呀!说出来都自己恨不行!大人你看,现在……我这个后悔!”
左凌丰抬手阻止他的自责,“当时乱象丛生、形势不明,怎么可能全怪你的。”
然后不等对方开口,急忙又问,“两个金饼!?元站应该做的机密,你如何知道?”
“他,一直被高利贷追到营房了,哪个不知道了。都知道小元的为人,不爱喝酒赌钱、不找女人花,本来就一直说,攒了钱、置个房子,再娶妻立业的人,怎么就如此了。”
左凌丰缓缓坐下,手撑着书案,面容沉默、看着地面。
他曾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全是母亲大人的缘故;原来最后拉了自己一把的,竟然是元站。当时宿州城外看到元站冲出来救自己,所以死命不能丢下他,谁知道后来竟然让这孩子,为了自己,经历这么多!
樊铁见左凌丰不语,继续说,“我当时也在大盐,就合着小希、常炆的叫唤,一群人凑了银子,先打发了高利贷。我们问他本人怎么都不肯说。我是担心他被人歹人骗了,就赶紧去问了债主,这才知道,当时小元一身簇新的武将服,拽拉着保人冲进店里,要的急、不顾利钱,兑了两块金饼,拿了就朝都督府方向飞跑。
放贷的,原以为小元开口豪气,必定是个富家公子的出身,谁知道后来一直还不上,就火了,想到他那日一身武将服,问了保人,就直接找到军营里。”
“你们问了,几分利?”左凌丰机敏地抬眼看向樊铁,问。
樊铁知道都督的意思,赶紧说,“问了,倒也是个市价。想来债主听保人说是个小将军,也不敢要大了,惹麻烦。”
“嗯。”左凌丰想想,也有道理。
“大人,至于金饼给了丁驰誉,是我猜到了问他的,他只默不作声,说,此事干系上面,不可乱说瞎猜的。然后就说,钱,我日后攒了,一定都能还上,让我这里先等两年。”
左凌丰低声说,“还差多少?这次你去田庄,钱先要回来!我这里一起算了,先还你们的。”
“是。是。大人,真的好人啊。”樊铁尴尬地笑了,“小元遇到大人,真的是福气了。”
左凌丰一脸阴沉,掩饰着内心的愧疚,“老铁,你说反了。”
樊铁,默默看向左凌丰,后悔自己方才说得尽兴,忘记了元站的告诫,此事不可让都督大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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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站,收到命令让他去都督府的时候,他以为是因为前两天自己劝说左凌丰赶紧去小胥城治疗腿伤的事情,都督大人,下定了主意。
看着左凌丰外出巡查回来,更加跛得厉害,元站知道他这腿伤更加重了,立刻去问了他跟着去的身边人,说都督大人下了一趟水,上了岸便不能动了。元站骂他们蠢材,看不出大人有腿伤,还让他下水?
一旁的常炆,上来补充,“那天我不在身边,只听身边人说,大人的马惊了,他可能腿疼不过,有怕坠马危险,干脆弃了马、跳入河中,事后还关照说,驹驹是匹小马,他一路从北方骑过来,要好生安抚它。”
元站听到这里,自然不敢问左凌丰具体的,想来也知道是当年被丁驰誉那帮混账手下打的,因为元站后来得知,太子估计英华和桂家的影响,让他们的卫队进都督府,不可使用铁器!所以那帮人,搓着火,使用军棍打起人来,特别下狠手。
看着左凌丰天天瘸着脚,是好是坏的样子,元站晚上睡不着,大概写了腿伤的部位、症状和打伤的时间,封了密信,派人送去上官羽津的医馆里。
他原是想问问上官,如何能有个解决的法子,谁知道上官羽津当场什么也没说,就让送信的人回来了。
元站不知道上官羽津的心意,以为是自己与其生疏,请不动名医,便开始悄悄说服左凌丰,让他自己去一趟小胥城。
他这么想着,走到书房门口,一进了门却看到左凌丰向他推过来一个大木盒,说,“里面是叶子夫人送给你的东西,只说,让你好生收着,日后娶亲的时候,自然用得到的。”
看着左凌丰一脸严肃,元站不敢怠慢,只凑上前问了句,”大人可知里面是啥呀?怪沉的。”
左凌丰白了一眼,说,“总归是她们女人家的东西吧,你自己不着四六,还来问我?”
元站一缩脖子,大眼睛传神地忽闪着,抿着嘴、不敢笑。
他见左凌丰心情不错,便又轻轻放下大木盒,说了自己写信给上官羽津,并谎称,上官羽津让他本人去医馆医治。
左凌丰又听到有人在说他的腿,他回来之后,已经听得耳朵里生了硬茧子了,这会儿正想敷衍,谁知道小儿子左宁辉一推门,跑了进来。
“爹!”童声打断了两个大人的叙谈,“大娘说,今日你不能带我骑大马?为什么呀,爹?”
左宁辉圆溜溜的大脑袋,乌黑胎发梳成两个“久久”,顶在脑袋上。桂英说,这是长长久久的意思,让一直梳这个头。
即将开始的六月,大盐城的闷热,这一年倒是提前到来。
孩子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粘着碎发,像个小姑娘的刘海,落在前额,加上今日穿的一件红色纱罗小背心,趁着白皙的皮肤,竟然完全脱去了在安岩村里,黑黄色的虎头虎脑,加上桂英喜欢用给孩子洗澡时,加入花瓣和草药汁,这会儿一身孩童的奶香,夹着茉莉花香冲进来,秀气地仿佛个小女孩。
左凌丰看着小儿子,又看看一边止住话头的元站,示意左宁辉走过来,一把抱了他,说,“爹爹要出门几日,你在家可乖?”
“爹爹去那里?娘去吗?”
左凌丰看向元站,无可奈何地舔了一下下唇,说道,“爹爹看好了腿病,就能带着你骑马了。你说好不好?”
三岁的左宁辉,懂事地跳下左凌丰的右腿,用小手摸着他的左膝,一张圆鼓鼓的馒头脸,认真地对着左凌丰膝头,大声说道,“大坏军,我爹要去找大夫治你们啦!看你们还敢拿着小刀来砍我爹不?”
大人们,看着如此可爱的童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