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凌丰,自从前天那晚悬在半空的“身体”,重新落回到了大军帐屏风后的小榻上之后,昨晚竟出乎意料地开始大汗淋漓。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吓出来的,因为他感觉就是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这人天天守着他的上官羽津立刻吩咐,这两日不可打扰左凌丰。
此刻能出汗,说明热毒即将自行褪去,是可能好转的征兆,但不能受寒受风,因此,他爷不让左凌丰搬去宿州城,这营地、军帐虽然简陋,但兼顾保暖通风两个好处,此时的病人,绝不能吃风、折腾。
听到他当众这么吩咐,瘫软无力的左凌丰,一撇嘴、闭着眼睛,心里极度不耐烦地想,“全听你的,你是医官大人!”
看着守卫和左老夫人纷纷离开,上官羽津低头看到左凌丰一脸的抗拒,他内心有些莫名,不知道这个一直对自己有些许抵触的男人,此刻刚从鬼门关里走回来,怎么会是这一脸的不自在。
想着自己总在身边转悠也是让他心烦,便找了个理由,暂时离开了大军帐。
床榻边的叶子,也猜测这时候能出汗到虚脱,便是个转好的开端,但听到上官的言语,还是无能为力地捂着嘴巴,笑一会儿、哭一会儿。
左老夫人听闻儿子“没事”了,就立刻走出军帐,想去派人找元站过来,商量先将左凌丰送回大盐城之事。
因此,当悠然得意的叶凡,巴咂着嘴,一身轻松地走向大军帐的时候,玄苧帮着叶子一起,刚刚给左凌丰换了药、重新绑好各处的伤口。左凌丰强撑着换好小衣,说头疼地要命,便“呃”的一声,软在床榻上。
玄苧端着药碗和染血的绑带布走了,留下叶子照顾左凌丰吃些东西。
叶子端起粗瓷汤碗,凑近了说,“再吃点粥吧?”
“没胃口。”虚弱的左凌丰看一眼碗,扭头看向屏风。
“就当药吃啊,又不苦!”
“……”
“魏琳当年也没胃口,听我说了就能全吃完了。”叶子故意一脸不屑、撅嘴说着。
“你!”左凌丰在枕头上转过脸、瞪了她一眼。
他知道叶子为了让自己吃进去东西,竟然拿出魏琳来故意激将法,弄自己,于是左凌丰干脆闭了眼睛、紧闭着嘴巴,赌气式地不言语。
其实,他心里倒是爽极了:叶子能在自己面前这样说到魏琳,说明她心里彻底放下了魏琳。
叶子正要上前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她进城给他弄来,却看他一脸喜色,好像在故意和她闹,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好话来。
两个人正腻腻歪歪的时候,叶子听到通传说,“叶凡叶将军求见”,就急忙放下粗瓷汤碗,戴上面纱、低头收拾起左凌丰方才换下的湿衣服。
叶凡,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发现里面果然没有多余的人,便立刻走到屏风边,注视着低头忙碌的灰色头发,头发里明显是左凌丰的发带,这次他看清楚了,心里不禁幻觉起来。——这要系着我的发带,该是如何?
冷不防,一旁闭着眼睛的左凌丰开口了,“你愣着干嘛,找地方坐啊。”
叶子听语气,知道他二人应该关系不一般,心下的紧张放了一多半。
她知道自己的“灰色”又勾起了一个男人的好奇兴致,因此听到叶凡进来,她立刻戴上面纱,心里有些后悔,这几天的忙碌竟忘记上官羽津的叮嘱,换上男医官服进出。
她的这个小动作,左凌丰看到了。
目送叶子默默行礼退出,叶凡拉过边上的凳子坐了,毫不掩饰地笑着说,“老小子,艳福不浅啊!”
“且!”左凌丰闭着眼睛,做“懒得理你”状。
“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什么娘子!她是我的夫人。”左凌丰缓缓起身,正色道。
“唉呦,不高兴了,你这把年纪了,还兴致不减啊?”
“嗯……”左凌丰放任此刻得意的叶凡,“你日后称呼她,叶子夫人。还有,你这死相,赶紧收敛点,别吓到了人!”
叶凡听出左凌丰说“日后”,看样子这个叶子夫人,不似左凌丰以前的那些美人儿,过不多久便会打发的,他也就收了起初的心意。
“哦,叶子夫人。那我们是本家啊!”他实在艳羡叶子的美貌,继续认真琢磨起来。
左凌丰被叶凡歪着脑袋看向帐顶、随口的这个嘀咕,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叶子夫人,本名加藤叶子,是东瀛人。”他斜眼扫了一下吃惊的叶凡,“哪个能跟你,是本家了!?”
说完,他本来应该笑的,却一时间没笑不出来。
左凌丰眼下连真心感谢叶凡此行的心思都没有,他在担心魏琳和东滨城。
叶凡看他脸上还有烦闷,多年老友自然知道,左凌丰不是在生气自己想讨了叶子的心思,不过他也赶紧收了追问左凌丰,如何这次改了想法,要长留这个侍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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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沉沉一个呼吸,叶凡趁着他有精神,就问他,怎么了?
左凌丰想了想,才大概告诉了他,现在东部海防有难,以及自己先前的猜测。
如果他的推测正确倒还好,双方还有的谈;
如果完全不是他的推测,那么东滨海上将要面临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而且即便打赢了,东瀛人一样能借机搞出些口岸的混乱,起码好几年不能恢复。毕竟人家大老远跑过来挨打,就算是输了,也不会立刻“滚蛋”。
这,是让左凌丰最头疼的事情,他想想利害关系,还是和叶凡说了,大盐城直属的东滨城所负责的口岸贸易,税收可是一大块是他的军饷来源,于公于私,他都是最希望继续现在的天下太平。
叶凡听完,明白左凌丰怎么会突然病倒。
他对海防事宜“隔行如隔山”,压根没经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只好说点让此刻的左凌丰略略放心的事情。
——王京秘密发出的奏报,先得到了朝廷的回复,派来的钦差刚刚到了宿州地界,来人正好是他认识的人,高习茗,一个少年的同窗。
得知高习茗是叶凡老友,左凌丰犹豫了一下,问,“如果我现在回大盐城,这里你能再帮我一下吗?”
叶凡,眼中立刻露出后悔自己多了一嘴的闪烁。
他不是不肯,而是担心此事传到朝廷,说小了是仗义救难,随口说大了就是武将无视皇令的擅离职守!
原本他来宿州城三两日的,肯定可以!
因为距离近,果然朝廷知道了他在宿州城解围,他也可以自圆其说:他叶凡听说左凌丰来到宿州,便探望亲戚老友,而意外看到中箭之后生死垂危的左凌丰,就临时帮个忙。
这个说辞,叶凡在一路奔来的马背上就全想好了,如果帮不上忙就纯粹看个亲家公,如果帮上忙了那也是显示了他“随手处理个险难”的能力,反正自己怎么做,朝廷都不会觉得是个错。
但,现在要他出手接任左凌丰、统领的人马,配合马上到宿州城的钦差,以及已经到达的漕运钦差高习茗,彻底治理、整肃混乱的宿州城,等待朝廷委派新的驻城大将军,说真的,叶凡很为难。
不看左凌丰本人此刻病成这副“要死不断气”的样子,而让京城里那帮吃香喝辣、盘根错节的朝臣们,相信眼下的局面,对左凌丰来说,是分身乏术、力不从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说,他们这些在外征战、驻防的武将们,本来就是京城里,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的人。
武将,在战时,是很可贵的。
但是,现在太平了将近十年,老皇帝体弱、有了退位的想法,本来就是天下看似太平的皇权动荡期。
那些看着每年大把的军饷,哗啦哗啦地跑近武将大帅们手里的文官,更加可以借机,生出各种非难口舌、人仰马翻的事端,给自己圈些政治资本和声望。
富贵险中求。
朝臣此刻如果有表现、表现的好,日后新老皇帝都待见,官阶上升再不用一点点地熬!这个道理,左凌丰和叶凡,都太清楚了。
加上,近两年开始多疑的老皇帝,说难听点,他二人如果宿州之事处理的欠周全考虑,那么大祸临头,都也是瞬息之间。
毕竟,宿州城之难,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特别明白的老人儿”,还能把伍集直接牵扯了英华、夕颜一门。
叶凡沉默了。
他在思量前后,他知道此时的左凌丰也是无奈而开口,否则海防之事他早说了。
左凌丰也是在顾忌老皇帝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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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再次走进宿州城外大军帐的时候,叶凡早已回自己的小帐篷睡觉去了。
她方才进城细细休整了一下自己,从汤浴里走出来立刻换上医官服、戴上医官帽,出城的时候,还被冯歌的手下叫住,问她哪里来的。
叶子,举了左凌丰的腰牌,说进城买药,对方才将信将疑地放行,因为一个白天也没见有医官进城。
看到叶子这身打扮走进来,喝下苦涩异常的汤药的左凌丰,脑门上立刻冒出虚汗淋漓,接过方才叶子在城里买的一小块冰糖,放在嘴巴里含着,说,“明天你跟着我,回大盐城。”
叶子半坐在床榻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接了碗,愣愣地看着左凌丰瘦瘪苍白的面颊,上面的胡茬昨天被她全刮了,这会儿更加显得他,瘦的脱了形。
“上官大人同意了?”叶子问。
“我一个都督大人行事,还要个大夫做战前指导嘛!”左凌丰突然没好气地说道。
“你!”叶子被噎得一时间无话。她觉得左凌丰此刻莫名其妙的烦躁,是因为身体没有完全康复。
两人半天都你不言我不语的,想着左凌丰的不悦,叶子突然调笑地嘀咕了一句:“又吃醋了。”
“且。”左凌丰不理会她,更不理会自己是不是在吃醋,只是死死盯着叶子清瘦灵动的身体,明显是刚刚洗浴过了,丝柔的灰发鬓角,合着体香,让他出了神。
“干什么?”叶子推开一把拉住自己的左凌丰。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