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城外的白色大军帐里,灯烛抵不过满是炭烧烙铁的烟灰气,混合着帐帘大开而飘散进来的青草味,让里面的人,个个表情严肃。
只有叶子,疯子一样,紧搂着异样滚烫的左凌丰,竭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眼中滚落的泪水,不停地洒在左凌丰的耳边和胡茬里,合着胡茬里的白点、泛着绝望的晶莹。
她知道此刻她不会眼前有重影,因为婆婆手里通红的烙铁。
左老夫人再次厉声呵斥身边按住左凌丰的手脚人,“把她拉开!”
叶子,立刻面对着转身走过来的几个男人,其中一个,她瞬间认了出来。
——竟然是前两天才见过的、那个差点杀死左凌丰的乐正酩!
完全不知道局面和这几日军帐里发生过的境况,让叶子惊恐的大叫着、看向自己的婆婆,感到她眼前的世界,都在扭曲、变形。
而左老夫人眼神坚毅,根本没留给她张皇失措的“疯女人”,半点分辨的余地。
恐惧着完全不明了的眼下和无法控制的未来,反让叶子瞬间仿佛真的成了“魔女”,竟然起身冲着女霸王一般的左老夫人用力一推,回身俯向左凌丰,做了个众人都想不到的举动。
她对着左凌丰溃烂的伤口,张开嘴、用力吸出里面的脓血和恶臭。
左凌丰在疼痛的刺激下,本能挣扎了两下、清醒过来,被愣了一下的人们上前,立刻按得死死。
叶子来不及安抚他,便忍不住口中的腥臭即将滑向咽喉,而大口地对着地上的一个铜盆,呕吐起来。仿佛吃了屎一般,她后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但当时她刻不容缓地再次上前、用力吸出伤口里的化脓,因为眼角仍然能看到咫尺之遥、不那么通红的烙铁。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能够管用,只是模糊记忆里,在《外创要务》里看到记载,曾经有人这样被医好过。
叶子的忙碌让她仿佛失聪,听不到周遭的走动、人们的惊呼,甚至自己大口呕吐、呛咳的声音,只能听到近在耳畔,左凌丰喉咙里痛苦的呻吟。
当口中用力吸出来的彻底没有恶臭,而仅是带着咸味的血腥,叶子仿佛虚脱了一般,用力拉住绑着左凌丰的脚踝的麻绳,而不让自己一头栽进一片血污里。
她跪在地上不停喘息,看着地上的铜盆里全是血污和些许腐肉,叠在自己的呕吐物上,一脸麻木里,逐渐能听到左凌丰彻底清醒之后的反抗和叫喊。
左凌丰,因为身体被冯歌和乐正酩死死按住,脚被医官们牢牢绑在榻上,而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右小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忍着一阵阵挖肉般的剧痛。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反正不是在锯腿,你怕什么!”
手里的烙铁早被人拿走了,左老夫人虽然冷冷地说这,却叉着腰,扭头看向地上一头虚汗、一嘴血腥的“疯女人”,软弱的身躯里包裹着莫名的刚强。
果然就是个“魔女”的样子。她暗想。
叶子咳嗽着,吐干净口中的血污,接过小嘉递上来的茶水漱口。
方才,上官羽津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让玄苧去准备茶水和汤药。
他看到叶子疯了一般护着左凌丰,不顾腥臭地吸干净脓毒,内心默默猜测的,落地了。——叶子的心,全在左凌丰身上。
看到左凌丰突然高热而陷入昏迷,分析下来便是多日不肯好的伤口溃烂所致,在听到左老夫人说的那个“最快的办法”,他当时只能无奈地点头默认。
自己亲妈都下得去手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事后叶子有些怨气地问他,如何要用烙铁!上官羽津竟然自己也答不上来。他不想解释成内心对左凌丰的怨恨,因为没有照顾好叶子。
入夜,春雨淅淅沥沥起来,赶走了方才大群人和烧炭炉留下的闷热。
忙活到四周安静的时候,左凌丰看着洗过脸的叶子,灰色的发根还粘着几滴血迹,抬手帮她拭去,并顺手抚摸了水滑柔软的脖颈。
火烫的手和清凉的脖颈撞击着,给两个人异样的融合,近在眼前的呼吸让两个人都庆幸,对方此刻还是活着的。
叶子仍然暗中用力、推开他,看到对方眼中的闪烁的点点失落,她说,“趁着困倦,赶紧睡吧。”
“你怎么老是推开我。”左凌丰说完自己也觉得诡异,胡子都开始泛白,竟然说出小男孩的执拗。
叶子意外地忍不住笑了。
她也不回答,低头伸手进左凌丰的被窝里,用手背贴着他滚烫的大腿外侧。左凌丰立刻明白,那日他的这个举动,昏迷中的叶子隐约知道。
他不肯撒手,闭上眼睛,问,“冷吗?”
“你不会每次下雨都要问吧,真烦人!”叶子故意娇气地说。
两个人,扑哧,笑了。
第二天的鱼肚白,不等雨停,左凌丰派出的人,带着他昨天竭力清醒下写的密信,去了距离宿州城最近的千章县,叶凡叶将军府,飞马送信。
叶凡,是左凌丰的女儿左芸的公爹。
昨天昏倒前,左凌丰自己也知道有可能会死在宿州城外,便脑中盘算,谁能替他,等来朝廷的钦差。
身边都是小将,军阶、筹谋、应对突变,不足够统领大军;而且伍集的身后处理、上奏朝廷等事,须得自家人来做得,如果自己临终恳求母亲的帮衬,那倒是只能想到自己的孩子。
但是,他的两个儿子,左陈力在朝中做文官不可能统帅军队;小儿子左褐前年年初去了西北驻防,来去请旨、召回都是来不及的,何况也太年轻、不服众;左芸已经嫁人了,且孩子还小,不可能这会儿跑来帮自己;左之瑛刚刚派出去调查海防,这会儿不能再叫回来的。
想来想去,只能是比自己大两岁的叶凡。女儿四年前出嫁时,他二人曾在酒宴上约定,日后沙场,互做“备军”。
此刻,自己可能命不久矣,母亲早年忤逆皇上而从此闲云野鹤,眼下倘若突然出山,虽然是最佳人选和解决办法,但被激怒的皇上,无异于自寻死路;何况眼下的她,更加不能在明面上让朝廷知道,她已经牵扯进来,并且间接“处死”了朝廷命官,伍集。
因为但凡知道些过往的人都知道,伍集曾经做过她的养子。
.
当然,左凌丰这么做也有他的私利,这一点只有收到密信的叶凡,看懂了。
如果朝廷因为伍集之事,而没来由地降罪于左凌丰,他拉着战功相当的叶凡一起,便可能减轻处罚。毕竟皇上会顾忌他们这些武将们的联手,而左凌丰拉叶凡“下水”,便是让皇上明白,左都督大人,不是几个朝廷文臣,在圣听里唧唧歪歪就可以招惹的。
收到了亲家的加急密信,可能是临终嘱托,他若为了自保而杀了信使假装没收到、或者收到了置之不理,说真的,叶凡需要勇气。
人,都是自私的动物。
左凌丰是,叶凡也是。
他看向庭院里身影瘦高、面容俊美的左芸,躬身拉着自己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儿子,眼中闪过英华将军当年打断女儿腿的那根棒子。
那天,他跟着母亲一起,都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