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琳送叶子回到晓铭府的时候,元站一家三口早已经回到了大盐城。
因为滴血验亲的当天,元站就立刻被释放。他在宫门口果然看到抱着孩子的妻子尚小瑜,尽管知道结果但还是搂着妻女,失声痛哭。
他们在晓铭府里稍是休整、恢复了体力和元气,元站便启程回大盐城。他知道验亲当天便被命令返回大盐城的左都督大人,肯定在大盐城等的心焦,自己赶紧回去接替、交接工作,也好让他做好准备、借着年底述职的机会,尽早来京城等候叶子夫人的消息。
左老夫人意外这个她看不上眼、儿子却舍命救下的“小矮子”元站,竟然能如此体察自家心意,想到当年也是他倾囊相助才让儿子在安岩村稍微体面些过活,随即命人拿了二十两纹银,卷在一个放了衣服的包袱里,交给尚小瑜,说,“几件旧衣裳,你们回去的路上穿。既然你夫君不习惯我这里,那就明日便启程吧。”
虽然多日相处,尚小瑜还是对左老夫人充满敬畏,此刻听了对方这个语气,只觉得心里一沉,不敢造次多问,只能规矩行礼,口中不停言谢,然后回到自己的房中。
进门之后,看到元站抱着睡熟的女儿不肯放下,便问,是不是方才言语上得罪了左老夫人。
元站不解,说了自己计划急急赶回去的缘由。然后看着妻子打开包袱准备行装,却发现里面的银两,元站立刻放下孩子,准备要去归还给左老夫人,被小瑜拦住了。
“左老夫人脸冷心热,你别逆了她老人家的心思。咱们保重自己,速速回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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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山野达成已经受戒出家,即将成为永明寺的住持,在成礼之前他特地远涉渡海赶到千叶县,参加一个佛教的大法会,跟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个三年前才收的弟子,安田成男。
路过大盐城,山野达成特地来拜会故交左凌丰和叶子夫人。
对着左凌丰和叶子介绍这个弟子的时候,因为说的官话,不是东瀛语,所以左凌丰在听到安田这个姓的时候,先是一愣。
他记得当年从东滨城来见他的,也是叫安田的东瀛使者。
因为他听到这个弟子叫安田成男,左凌丰心里一放。按照中国人的规矩,父子二人的名字里,是不会用同样的字,因而放松了刚开始的异样。
只是,他身后的罗小希,看着剃成光头、低眉善目的安田成男,仍然有疑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自从元站从京城回来之后,便命令罗小希始终守在左都督大人左右,一刻不离。而他自己则是连都督府的大门,都绝对一步也不靠近。因而这两年跟随在左凌丰身边的人,换成了更加年轻且英俊的罗小希。
他长期在左凌丰身边,学会了这个都督大人看人的本事,听到左凌丰问及“安田这个姓氏,在东瀛可是大姓氏吗?”
其实这不过是左凌丰的随口一问,所以他虽然面冲着对面的山野达成和他身后的安田成男,却是不等对方回答,就一边拿起身前的素点心放进嘴巴里,一边转头就看向叶子,担心自己过多问及东瀛事务,引起对方的不悦。
坐在左凌丰西手侧的叶子,端起面前的清茶,面露愉悦地回看了一眼左凌丰,笑而不语。她知道,左凌丰是在问安田成男。
唯一感受到紧张气氛的,只有左凌丰身后的罗小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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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没有这么一夜酣醉,左凌丰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大概时真的老了,因为宿醉让自己的头,疼得很厉害。
他庆幸着自己这次来剑南没有带来桂英,否则这会儿肯定是对方低低地心疼式地抱怨:自己孙子都会拿弓箭的人了,还这么由着性子喝大了,我还是赶紧闭了眼吧!
“叶子?”左凌丰立在剑南山下的驿站里,低低唤了一声。很奇怪的是,外面只有罗小希的回应,“大人,您起来了。”
随着他年轻的声音,罗小希推开了房门。左凌丰知道,对方应该是知道,房中没有叶子夫人,才这么做。
“叶子夫人呢?”
“夫人和那个日本和尚,一早就进山了。”
“哦?”
“是达成师父吗?”
“不是,是那个年轻的,安田师父。”
左凌丰听了,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心里不悦是因为这次来剑南就是这个年轻不多话的安田成男的主意,这是他昨晚听山野达成说的;而自己的夫人单独和一个年轻的和尚进山,让他总有种不是醋意的膈应,来自他的本能。
“出去多久了。”他语气里没有掩饰这种不悦。
“一个时辰左右,应该快回来了了。”
“这么早,进山干什么?”
“挖竹笋。”罗小希也听出都督大人的不悦,做着口头上的简单回复,同时利落地伺候左凌丰洗漱、穿戴。
“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左凌丰还在嘀咕,伸手取来短刀习惯性地插进后腰。这时候,他一愣。
放短刀的边上,留着一封他觉得异样的信。
“要叶子活命,单独来前腰。”左凌丰看着信上陌生的笔记,立刻原地喊了一声:“前腰,什么地方?!”
说完,他一把讲轻薄的信纸,甩给罗小希。
门外路过的元站,也听到了这房中的动静,不过自从京城回来之后,他就始终和叶子夫人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尽管这会儿他也知道,叶子夫人不在驿站里。
他是远远目送叶子夫人微笑着地和安田成男,一前一后地说着东瀛话,离开驿站的。
罗小希看完信,顿时傻在原地,只觉得喉咙口一阵阵发干,气息急促起来。这反衬着对面的左凌丰,镇定自若。
剑南守城跟过来的小将,白影,见元站在急促地冲他挥手,已经握着佩刀跑了过来。
“你赶紧进去,都督大人,问话。”元站在门口低声说着,然后用力一把,将白影推进房门里。
白影,顾不上礼数,嚯啷一声,带着元站的推力,冲进了房门,正好看到左凌丰从一个木匣子里,取出玄色的霸王锏。他之前只是听说过,但真的见到晨光中闪着五色华彩的铁器,他也是一愣,突然忘记了是要进门做什么。
“你来的正好,带我去剑南的前腰。”
白影听到左凌丰语气镇定,一边背上霸王锏,一边拿起桌上的早点,快速的望嘴巴里填,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敢细问,只说了句,“大人,请跟小的来。”
两个人并排走到半山腰的一个岔路上,白影举着马鞭说,前面向右,不到五里地就是前腰,那里全是竹林和见风长,蛇鼠猖獗的,大人当心脚小。
“见风长,是什么?”左凌丰闷声闷气地一路跟着,刚刚挥手让跟在后面的罗小希和元站原地等着,不要跟上来,这会儿听到这个没听过的,立刻问。
白影知道都督大人心里有事,立刻低声说,“是这剑南山里特有的一种藤曼,多生在悬崖的石缝里,外形类似蛇形,这里的山民就这么起了个名字。”
也不知道左凌丰有没有在听,他只说了句,“去叫来几个弓箭手,在这里守着。发现安田成男,立刻阵法。”说完,他头也不回,驱着戈豆,朝前腰冲过去。
叶子,被安田成男读了嘴、蒙了眼,拎了双手、捆在两颗粗壮的竹子之间,动弹不得。
当时她正和安田成男说着竹笋的做法,让他回国也可以这样烹制,突然被对方从身后一把抱住,正当她以为是对方易于图谋不轨,却听到安田成男仿佛野兽一般地大吼,“你要是死了该多好,你这个蠢货!”然后在叶子的奋力反抗中,他抽打着叶子的脸,并死命扼住她的脖颈。
男人粗壮的手指几乎陷阱叶子白皙的脖颈里,最后一刻,安田成男看着叶子吃惊而痛苦的脸,他突然松了手。
应该还是因为叶子方才的东瀛话,软软糯糯的乡音,让安田成男无法继续用力,活活掐死这个他昨晚才知道全名的这个女人,加藤叶子。因为广思城的加藤老爷,是个好人,他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老人们说起过,整个安田家曾经得到过来自广思城的加藤老爷的恩惠,否则那年就全部要冻死在大雪封山的路上。他无法对着自己的恩人,下不了手,尽管安田成男还不知道,他昨晚一心想着今天的计划也顾不上了解更多,这个加藤家的长女,是如何跑到了大盐城,做了自己仇人的小夫人。
叶子在眼睛几乎爆出眼眶的瞬间,突然发现安田成男松了手,她立刻用力吸气,而让喉咙疼痛无比,随即是不停地咳嗽和流眼泪。
不过,安田成男只是犹豫了刹那,他随即不等叶子缓过气,就利落地用身上的细腰带捆住了叶子,就对方放在肩上,跑向他预先找好的地方。
左凌丰走到半道,看到了叶子遗落在杂草边的一只高帮小短靴,这是当时的叶子还不知道安田成男要做什么,情急之下,她借着挣扎的机会,用力脱了一只靴子,留在原地,希望日后左凌丰能够带人快速找到这里。
叶子稍稍能说话,就立刻质问安田成男,她用尽自己的东瀛话,问明白了,安田成男原来是安田诚郎的独子,为了当年安田诚郎屈辱自尽而来寻仇的。
三年前,安田成男返回东瀛的路上,他当时真的以为,亲手杀死的樊铁,就是仇人左凌丰,因此在船上听说遇到了风暴潮,便取出所有的银两分给了其他三个人,他自己只想,如果真的死在这次船难,也了无遗憾。
谁知道,等他被岸上的人救起才发现,一起去复仇的几个人里,只有他,活了下来。身无分文的安田成男,沿路去了寺庙,为父亲上香祈福,并告诉他,心愿达成。在寺院里,饥饿和疾病让他昏厥,等他彻底康复才发现,自己只能留在永明寺里出家,来报答主持的搭救之恩。
山野达成在讲课的时候,提到他早年远游的经历,听课的安田成男竟然意外听到了他夜夜不忘的名字,左凌丰。为了能接近住持,他更加刻苦,因而得到了这次重返大盐城的机会。因为他逐渐知道,自己并没有杀死左凌丰,这个怎么都没有死掉的中国男人。他也曾经想放弃,因为住持山野达成的讲述让他知道,远在大海另一端的左凌丰,不是个恶人;但是每当他想放弃的时候,夜晚就会恐惧地睡不着,父亲那张落泪凄楚的面容,仿佛一个巨大的手掌,迎面扑来,将他死死地按在蒲团上,连呼吸的缝隙都不给他留下。
为了让叶子闭嘴,他只能把她的嘴巴堵上,因为他不能再有任何动摇和放弃,否则父亲的那只巨大的手掌,又会冲过来,就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叶子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安田成男拔出东瀛刀的声音,之前的悉悉索索,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她以为安田成男会折磨她,让她的痛苦惨叫声引来左凌丰,但是一边等待着疼痛或者屈辱,一边颤抖着,叶子却只听到了竹林间的风声,一脸凶神恶煞的安田成男,对她什么也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