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魏府里的纷杂忙碌过后，魏老夫人打发了下人之后才走进东厢房看望叶子。
第一眼，她真没认出来，曾经圆润的面颊彻底塌进腮里，比记忆中变浅的灰色眉毛，在白的不正常的肤色上已经微微向上弯着，却让叶子显得莫名的诡异，曾经娇润的樱桃色双唇，在温热的房间里依然是没有血色的惨白，只有细长上扬的眼线，还是原先那副孤傲和倔强。
看着锦被里沉睡的叶子，魏老夫人忍不住落了眼泪。——两三年不见的叶子，让她立刻明白了叶子的痛苦，她第一次为了叶子的经历而默默抱怨起儿子当时的疏忽和鲁莽，完全没有发现当年的叶子，已经有了孕身。
当初要娶她和自己商量，后来那么草草将叶子打发在小胥城，反而不和自己商量，魏老夫人一边想到这些，一边摸着眼泪，往事一幕幕，让她后悔不迭。
因为始终觉得叶子的眉目太硬，魏老夫人知道，叶子不是以往那些仗着貌美，贪图银钱花销的小妾，她骨子里有着一份宁折不弯的气度，不能随便两句话就那么打发的。
她当时就对魏琳说过，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把叶子仿佛遗弃一样，留在她人生地不熟的小胥城，不妥当的。
但是，当时的魏琳，一心在担心左都督大人对叶子的处理决定，只想这么放了叶子，都督大人真派人到他这里来拿人，他也交不出来，因而并没有放母亲的话，在心上。
现在看着自己的母亲，擦拭着眼睛从东厢房走出来，他缩在屋檐下的暗影里，不敢看到母亲的伤感。
魏老夫人对挑起门帘的喜儿和旁边扶着自己的左之瑛说，“赶紧的，无恙刚刚睡下，去抱了来。”
“哦，我亲自去。”左之瑛回答。
“用大抱被抱着，冷。”婆婆在她身后低低叮嘱了。
魏无恙不停眨眼、驱赶困倦，靠着圈椅的咐手，看着躺在床上的叶子，回头望着左之瑛，小声说，“妈，这个阿婆我见过。”
叶子应该是听到孩子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刚刚喝下的姜茶让她恢复了些气力，她用力看着儿子，发现他比记忆中长高了很多，也更加懂事乖觉，她空洞的眼神立刻活泛起来，脸上竟绽出了笑意，反衬得，比牙齿还白的嘴唇，干壑。
魏老夫人凑近了，对魏无恙耳语，“快去看看，这是叶子夫人，不是阿婆，叶子夫人可是很喜欢我们无恙宝宝的，要记住呀，你的名字就是叶子夫人起的。”
叶子听闻，自己坐直了身体、斗着胆子伸出手，说了句在她心里喊了无数遍的话。
“儿啊，过来。”
这次，魏无恙直愣愣盯着叶子，突然圆脑袋摇晃着、撅起小嘴巴，童声朗朗。
“叶子夫人好，我叫魏无恙，不是您儿子，您一定是认错人了，阿娘说了，我生母很早就过世了。”
心里，仿佛一剑刺出个窟窿！
叶子双手撑在床边不让自己垮塌，用力隐藏伤痛，伸手拉住儿子暖呼呼的小手，说，“是啊！看看我这老眼昏花的，认错了。宝宝的生母确是过世了，不过……你可愿意让我做你的母亲啊？”
魏无恙觉得对方的手异常冰冷，轻轻缩了手，放在床边，仍然摇头。
“不行的，我已经有母亲的，家母是瑛妈妈。您还是快去找到自己的儿子吧。”说完，他还是之前的那个动作，一转身、冲着左之瑛的扑过去，用头往她身上钻。
左之瑛立刻俯身抱起魏无恙，轻轻拍了拍，孩子更加紧紧搂着她。
叶子看着孩子的举动，欣慰地笑了，心中满是无数的羡慕，一边说话一边落泪：“哦，那也好啊！那要好好侍奉家母和阿娘哦？”
魏无恙，双手揪着左之瑛的衣服，扭头看着叶子，说，“哦。”
立在门口，听着母子二人对话的两个男人，忍不住扭过身子、湿了眼眶。
他们又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左凌丰看到魏琳的怨恨，在怨恨他扣下叶子占为己有，更怨恨他拥有了叶子却没有好好照顾她、魏琳看到左凌丰的怨恨，怨恨他突然悔婚闹出这一切波折、更怨恨他当年竟然会遗弃叶子在小胥城；
同时，他二人上前一步、朝着对方挥拳，进而在院子里、无声地扭打起来。
他们谁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对方是导致叶子如此境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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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胥城
大概是因为人们衣着厚重的缘故，冬季的上官医馆里，略显清闲，少了很多“唉呦嗷啊”、跌伤断肢的病人。
茯苓姐一早清扫了头天晚上下的雪，这会儿看着日头正当中，便搬了小竹椅坐在院中，膝上放着个大扁筐，借着耀眼的日光，挑出草药里的杂质，不过，耳朵里却关切地听着楼上的动静。
她方才看着门前听了马车，然后是魏琳带着一个中年男人匆匆上楼，好像还抱着个人。裹得严实的叶子，她一时间没有看出来，只以为那男人抱着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因为叶子的小羊皮靴，异常精美。
听到雀织说，来重病人了，医者的自豪感使然，上官羽津还略带兴奋地大步走了过去。
不过，看到肿了嘴角的左凌丰，抱着叶子大步走进来的时候，他先是默默吃惊。上官羽津没见过左凌丰，只是看着对方走进来的气势，阅人无数的他，知道来人不是个普通中年男人，尽管对方衣着普通。
确实，前天晚上匆忙，左凌丰顾不上穿戴，只一身家常半新的蓝铁色素织棉袍就出门了，桂英身边的安伦赶紧追出来，递给他骑马穿的翻毛麻灰色貂皮大身背心，这会儿正裹着叶子。
上官羽津看到高大的魏琳，紧跟着左凌丰身后进来，也是面前一亮地愣了一下。
魏琳倒是一身牙色上等绞染面子的水皮子大袍，前襟和下摆绣着对应工整的玄青色瑞锦纹，腰封上的玉饰闪着贵气的润泽，明显是个家里有夫人打理过的男人。
不过，两个走进来的男人，都是一脸疲惫、挂着“彩”，上官医馆里的人都好奇这三个人昨天发生了什么，不顾礼貌、纷纷走过来查看。
自从叶子那晚哭着离开小胥城，上官羽津便不再知道叶子去向，只前天听到门口官差模样的人立着问，叶子夫人来过没有，他还一通好奇，这会儿看着叶子半死人一样，脸上烧得粉红、嘴唇乌紫，歪在一个男人怀里，他猜不出什么缘由，只愣愣地审视了左凌丰，因为对方也在这么审视自己。
当时能一眼认出左凌丰怀里的叶子，全是那迥异的灰色头发，上官羽津没有开口多问什么，只看了一眼叶子的面容，还没有上前诊脉，便让仙骨道气的面上有了愠色。
他稳了稳自己，一边听着魏琳介绍左凌丰、也不抬眼搭话，一边拉长了脸、示意雀织带路，让一群人先跟着去了旁边的一个小间。他自己则对着正好走进来的吕蔓吩咐，“去拿手枕、针包来”，语气里满是不悦。
已经走到廊下的左凌丰，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语气中带着气。
他一进门就在上下审视这个外伤名医、叶子口中的师父、魏琳嘴巴里的神医。
左凌丰意外看到，做为医者的上官，在初见叶子时流露出了超出医者之外的不忍、紧跟着是看向自己和魏琳的不悦。左凌丰内心非常矛盾，他信任魏琳，才带着叶子来到小胥城找上官羽津，但是他一点不信任上官羽津，因为凭着男人的经历，左凌丰看出上官眼中对叶子的男人爱怜；而魏琳从来也看不出这一点。
魏琳知道这里的规矩，知趣地拦了一下左凌丰的手臂，示意他别傻傻地矗在上官羽津身边，碍事又碍眼。
两个人打了两架之后，彼此反而不再生分。
“走，喝酒去吧。”魏琳比左凌丰高出两寸，低头凑过来小声说。
左凌丰板着脸、斜看了魏琳一眼，拿出都督的派头，微微一甩、抗拒他的拉扯，盯着受冻之后热度不退、始终吃不进去食物的叶子，背着手默默退后两步，让出地方给上官羽津落座、诊脉。
叶子望着左凌丰干瘦的面颊，明显是紧张和疲惫交织，低声说，“你们去吧，我这会儿好多了。”
“不要说话！”上官羽津细数脉象，开口阻止。
左凌丰望着上官羽津缎面乌木色棉袍的后背，立刻听得出，他是在“赶人”，只好回头示意魏琳一起，默默走开。
当晚，两个男人，在小胥城的酒楼里，喝到忘记了一切。
左凌丰不知怎么，只两杯酒下肚便醉上来了，赌气说道，“只要叶子肯好起来，我退出。”
“放什么拐弯屁！”魏琳放下酒盅子，指着他反驳，“叶子要肯回来，你以为你能拦得住呐？还你‘退出’，得了好还卖乖！”
“你……”，左凌丰被他噎得一口酒呛到喉咙里，半天才说出话来。
“叶子放弃复仇，支撑她这么多年活下来的力量没有了，原本怀着孩子她还能好些，但是……现在，她满心全是对弟弟、对母亲、对那个夭折的孩子的愧疚。如果叶子能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会更好。我是这么想的！”他最后低着头，终于说了他一直不想说的实话。
但是这话并没有让魏琳好过，反而继续吃醋起来。
“且，你不是有本事让她说出自己弟弟的事情，怎地就没本事让她好起来！？”
“你！”左凌丰放下手里的筷子，两手反掌放在自己大腿上，耿着脖子，“我说正经的，你倒给我胡搅蛮缠。”
“行了，喝酒！”魏琳举起酒，冲着左凌丰，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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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知道，大盐城的好大夫看了个遍，还是让叶子病到了这个“劫数”上，眼下自己根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暂时将叶子留在上官羽津这里，一则换个地方换个心境，二则他看医馆里满是清净规矩，倒比自己府上的小院落不差，就只好留下叶子，自己返回大盐城，尽管他一点也不乐意这样做。
他和叶子说，自己就是吃醋，所以不乐意；
当然他没有说，当年魏琳也是这么留着她一个人在上官羽津这里，他不希望自己和魏琳一样。但是，到了上官医馆的第二天叶子便说，自己有些饿了，想吃这里的特有的一种咸鸡，左凌丰还是让步了；他也是好奇，上官羽津到底能有什么“法术”，竟然能救得了“魔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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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小胥城的开始的一个月里，上官羽津亲自上前照顾，叶子长期的气血两亏、咯血之症得到妥当的医治，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当然，医病不能医心。
上官羽津知道，叶子只是暂时不会死；而且他也发现，这次过来，叶子的重影并没有太多改善，所以也不敢让她多看医书，但是让她天天这么躺在床上，他相信叶子不会痊愈。他了解这个倔强的女人。
为了能让叶子走出内心的伤痛，上官羽津当时是诓骗叶子，说开春可能要有战事，你要是觉得生活无望，那就在我这里赶紧多学些战地救治的医术，日后带你去战场，做个战地医官。这也是当年你的计划，不是吗？
叶子，信以为真，果然逐渐内心起了念头，配合治疗，身体逐步恢复了活力。
谁知道，上官羽津的一句戏言，竟然成了真。
四月中，大盐城内的大军已经集结、整编完毕，左凌丰得到命令，思虑再三，决定带领步兵两万，北上增援宿州城防，至于是否合着伍集的人马，一起镇压兴兵谋反的漕运御史宋启功，他内心是异常矛盾、或者说抵触，因而暂时按下手里的其他人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