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南方的海风不同,北宸海镇东边的夜王岛上,九月中的风吹过身体之时,没有一丝南方的咸盐气,却已经提前将冬寒,化作瞬间扫遍全身的冷。
这一年在秋虫早了十天便不再鸣叫,临海边的安岩村,住进了一对异乡男女。
那男的须发略花、左脚微跛但身形健硕、不似常人,女的更是面容姣好、小巧玲珑而一头灰发、有孕在身。
北方的村民们,好久都以为这俩人的这种长相是南部某地的一个特性。
因为他们二人非但长相和年纪不搭,说话里更是带着浓重的南部口音,通常单独二人在院落里讲话,这里的人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
一个多月后,有和官家有些关系的人传出来,说男的以前是个大将军,后来犯了事儿被一撸到底地贬到这里做灯塔看守,众人推测,女的应该是他的一个妾。
开始的深居简出、语言不通,村民们都直接叫他们“那对儿灯塔夫妻”,因为他们住在之前灯塔看守人,老许的屋子。
年过六旬的老许,和提前到达的左凌丰大概交代了一下,便回镇上请辞,回了家乡,严岫山去了。
左凌丰,日常并不与这些经历简单、面相淳朴的村民们交接,他不敢和任何人,熟络。倒不是放不下曾经的都督架子,而是他不知道里面到底有谁,是接了“密令”、时刻监视自己的人。
早就想明白事情前后的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单单是被贬,这么简单。
朱坚新要建立威望,对老臣、武将的打压,而落到他左凌丰头上的,便是瞬息之间的生死。
更关键是,皇权完全会借此贬官、甚至斩杀朝中做小文官的长子左陈力,也必然是要连带这消减母亲英华一族和亲家公叶凡一派的势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知道朱坚新不待见自己,因而必须过着“缩头乌龟”的日子,不仅仅是为了叶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更是因自己而受到牵制的一众、近千人的性命。
叶子,反而不理会他的这套“唠叨”,天天捧着已经孕显的身子,在村上、集上忙着跑,非但和本地人学着做了很多御寒的衣物和棉靴,甚至学会了这里人的大说大笑的习性。
“即便皇帝不欢喜,要杀人,好歹也是会等这孩子出生的。”她这么和沉默寡言的左凌丰说。
左凌丰微微一笑,倒也不反驳,只是告诫她,自己当心言谈、防着身边主动靠近过来的人,行事小心些,总没有错。
叶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第六感,她始终不相信左凌丰、以及他说的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们会真的被杀。
不了解朝局利益的人,也是无畏的。
在大盐城最后那一天的记忆,叶子时常闭上眼,反复想着每一个细节、每个人的每个眼神。她没告诉左凌丰自己的这些做法,是在印证自己的感觉。——“我们已经如此落魄,不会再有杀戮的威胁。”
不过,叶子也知道,大盐都督府羞辱式的刑杖,是左凌丰心头的一块耻辱,她从来不提及,因为那是没必要反复去触碰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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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安岩村老许留下来的破败小院,叶子知道,这里可能是他二人终老的地方,距离老许那把可以请辞回家的年纪,左凌丰还有整整,二十二年!
因而,叶子竭力让自己和岸边、集上的村民们拉近距离,尽快学着他们的言语发音,快速相识、熟唸。
她能快速适应安岩村的生活,也是因为她自幼孤苦漂泊的原因,她对左凌丰说。
首先,他们需要收拾破败的屋子、找人修缮缺了口的院墙、在集市上讨价还价买下最便宜、实际的家用。
因为有孕在身,叶子出出进进让村里好奇女人们,首先借着问孩子的情况过来搭讪,很快消除了距离感。
看着叶子懵懂又可人的娇小模样,清润白皙里,是本地人完全没见过的小妩媚,对当地的各种生活,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充满着各种好奇,男人们心里欢喜,只是不方便多走进叶子。
一是因为家中女人个个热辣、不好惹,二是因为叶子身后,总有左凌丰冷峻的注视和守望,男人们自然不会为了个孕妇,弄出些不必要的是非来。
娇小的叶子,对着北方的陌生,展露出又腼腆又乖巧,博取了女人们母性的怜爱。村长媳妇,还好心送来几只新出窝的小鸡和鸡笼,教叶子养在院子里,说日后能下蛋给孩子吃。
左凌丰很意外,丽香居里仙子一般的叶子,竟然能迅速地坠落“凡间”,如此家常地一边躬着身体在井边汲水洗衣服,一边大声和身边路过的一个花夹袄的妇人说着,“好嘞,谢谢宋嫂,后晌家去、拿铁板锅。”
他走过去帮她拿回木盆和衣服,刚进自家院门,就扭头问她,这些市井能耐是哪个嬷嬷教的?
叶子看着扭脸过来的左凌丰,揶揄自己的一双鹤眼里,眼线顺着细纹一起上扬、飞入鬓角,映衬着清瘦下来的苍白颧骨上,少有地泛着暗色的红,她立刻大笑着、弯了腰,指着左凌丰大叫,“讨厌死了,你!”
因为不再需要车马,他们二人一到了北宸海镇,就卖掉了车马换钱,买了很多家中常物。
他们知道,用力融进这极其陌生的现实生活里,才是长久的计划。
而且,一个落魄潦倒的灯塔看守,卑微的薪水,别说是买草料、豆类谷物来养一匹马,能养活叶子和日后的孩子,都非常吃力。
其实,元站给叶子的包袱里,放了他自己的所有积蓄。
他当时不知道左都督何时能有机会翻身,但是他决定不能放手,因为自己这条命,是左凌丰给的。
之后,他也确实着力维护着,他小心而意外建立起来的和丁驰誉的友情,希望他能在太子、后来的皇帝面前,不再说些不利于左都督的言语;
加上元站发现左老夫人,一直滞留京城一年多都不曾回来,更加加深了自己对左凌丰的好的预期:英华将军留在京城,是为了自己这个唯一的还在人间的儿子。
尽管元站知道,英华将军对待子女的态度,一贯是,“翅膀硬了就给我滚蛋”的态度。当然,后来元站才想到,英华将军留在京城不回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保住长孙、在朝中做文官的左陈力。
虽然元站给了很多银两,左凌丰和叶子不敢、或者说不愿意随便使去;
毕竟已经沦落为下等人,是不可能再过着尊贵显达的生活,而且他们都觉得这是元站的银两,可能日后有机会再还他。叶子决定只允许自己先用了一半,余下的藏进了小灶下的灶灰里。
后来,治疗左凌丰的膝伤,又花掉了一部分,虽不见除根,但最少不致于每天上下灯塔,那么疼痛难忍。
这年,入了寒月,连续几天的秋雨,让北宸海镇瞬间比大盐城风冷了十倍,这让左凌丰非常担心有孕在身的叶子,因为不适应北方而冻出病来,所以执意拿了元站给的银两给叶子买了御寒的羊皮袄裙。
这时候的左凌丰,已经全心在叶子身上。不仅仅是因为叶子这一路北上的照顾、也不是因为孤苦忧郁的左凌丰需要叶子的陪伴,更多的是他来自一个为人夫君、为人父亲的责任。
之前对待桂英和孩子们,他没有这么浓烈的感受,因为当时年轻、家境好。
突然的寒潮来袭,叶子穿了簇新翻毛的羊皮袄出门,反而紧张兮兮了,因为村里没人穿这么好的衣裳。
果然,村里的女人们看到她凸着小肚子、小心地走到泛着泥水小薄冰的集上,在挑绑缚小船的麻绳和家用的针线,便纷纷围过来,借着家长里短地闻讯,夸叶子一身新袄真好看,“真是好福气”。有心直地直接说,“老男人就是知道疼人!”
叶子看到很多人围过来,立刻红了脸,却不自觉地开始着眼打量了一圈。
她想看出,到底有哪个女人会是左凌丰说的“暗探”;不过很快,她就让自己放弃了。
不是她看不出,而是她不忍用丽香居里对待客人的那种审视和揣测,来对待这些热情和气、真心帮助过自己的人们。
她后来对她们说,自己从来没有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当成“坏人、敌人”,她能感受到她们发自内心的真挚和友善。叶子始终觉得,安岩村的人们的这种真挚和友善,是发自骨子里的、源自对抗严酷自然环境的时候,产生出来的本性,是天然自成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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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得去镇上的衙门里,兑了灯油票、买灯油回北宸海镇的时候,他总会买点牛羊肉带回家,为叶子改善伙食,这是他让叶子必须保证的营养。
他每天来去夜王岛的灯塔,收放幡旗和点灯,很快学会了当地的一种捕鱼方法,在海里下鱼篓子,因为每天都能捕些海螃蟹和虾子,叶子说这里的海味更鲜美,左凌丰干脆在夜王岛上,下了网,希望在冬季到来之前,捕上来大鱼,腌制了留着过冬。
海味,左凌丰以前没有经验,现在因为叶子喜欢,他收网的时候,感觉到了莫大的乐趣。
他在北方驻军,也是二十多年前的生活。
那时候在父亲的军队里,真是没吃到现在的“冷清”的苦,只记得到了冬季,大雪封山之前便会向南撤军、甚至就此撤回,因为天太冷,敌我双方都没有太多人,能在大风雪里,鏖战。
后来回想,正是因为这有叶子、有叶子和孩子在身边,左凌丰从来没觉得,在北宸海镇的日子,是痛苦、不齿的回忆,反而是做了回真正家常琐碎的男人,让他觉得,人生多彩的一面,有颇多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