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大盐城。
在樊铁被抓之后的初秋,左之瑛来找元站。
舒爽的风,将湿气沉沉的天,吹得老高而无云。
辣辣的日晒,随着秋风起,不再那么令人反感,舒爽之后的市井街道里,是往来商贩的高声叫卖,以及褪去暑热之后,纷纷忙碌起来的沿街商号和各色店家。
穿着乌色男子服、黑色靴裤的左之瑛,腰间束着亮银色的腰带,即使挂了荷包和短刀,身体早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和紧致,还是让她的腰,显得比普通男子,细一些。
因为大哥左凌丰的关系,她早换下自己一直喜欢的红色骑马服,现在的她,完全没了心情,在头发上束着好看的红色锻纱带。
黑色遮阳帽下,两道浓眉毛完全不用黛画,一双杏核眼叠着精致的双眼线,向上挑着,标致的鹅蛋脸正用面纱遮挡了尘土,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柔滑细腻,透着女性美。
魏琳后来见到左凌丰的女儿左芸之后,感叹她们两个人的相貌极其相似,不禁嘀咕,左家出美女!
左之瑛一笑,告诉他,其实她的父亲,是英华将军的远方表弟,好巧不巧地也姓左,但是和左睿不同宗的。
五岁时娘亲病逝,家境一般的这个表弟,带着孤女左之瑛前来投奔英华将军时,左凌丰听到门房来报告,还以为是父亲家的人,来投奔他。
相见之后,左老夫人嫌弃自己表弟唯唯诺诺地不上进,她最不喜欢懒惰散漫,本想给五十两银子打发的,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左之瑛,样貌伶俐、讨人喜欢,不禁笑起来。
“左之瑛,这名字起的好,小丫头要是不嫌弃,先在我府上住几年?府上有个年纪相仿的左芸,你二人个伴。”
左之瑛立刻下拜,“谢姑母疼爱。”
她因为听到人们一直在称呼“左老夫人”,便错将“姨母”叫成了“姑母”。
“姑母?”左老夫人听了,一乐,更加喜欢伶俐的左之瑛,口中也不纠正,“要在我这里住下,只一样,须得勤学文字、苦练武功,才可的。”
“嗯!瑛子全听姑母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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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背上想起当年“姑母”的笑容,眼中看着城楼上没有任何变化的旌旗、城里没有任何变话的街道和民众,左之瑛不禁伤感,“物是人非”,这四个字。
她以为元站会住在都督府,结果到了府门前,看到府门紧闭,拉下面纱,拍了半天门,才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佟春,门房婆子的小儿子,开了小门。
左之瑛立刻将方才世间的无情,转成了气恼,问,“你是谁?”
她气恼,这才几天,都督府上的人,都不认得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跑过来的是张极的儿子,张承。他是在都督府里长大的,自然认得左之瑛的。
“是瑛子姑娘!”张承立刻激动起来,喊着左之瑛以前在府上的小名。
左之瑛还是没好气地冲着过来牵马的佟春一扔马鞭,问张承,“其他人呢?元站可在?大白天的干嘛府门关的这么‘瓷实’!”
两个人知道,左之瑛带着气,张承立刻吩咐给左之瑛开门的佟春,去军营里找元站。
左之瑛说了句,“我去大书房”,便丢下张承,自己走到在后院的书房里。
“府上的人呢?”左之瑛坐下来,才发现都督府内,更是寂寥、无声。
张承,立在门外,看着闻讯跑出来的亚琴和随喜,一脸喜色地又是烹茶、又是递面巾,一通进出忙活,开口说,“元大人说后院房子空大,把年轻的都打发了,只留下我们几个。”
“他日常,不在府上住吗?”
“白天的,卯时一刻在前院正堂,晚上的,酉时末刻回军营歇息。今日,听说是军营里有事情,过了午时,就叫走了。”
左之瑛等元站的时候,打发时间,便问张承,他父亲怎么不见?
原来张极,自从东滨城送信回来,就病了,回家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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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炷香的功复,见到元站脸色不似往常地走进来后院的书房。
他那张有些孩子气的小圆脸,已经瘦出了明显的下额线,显得成熟了十岁一般的硬朗,秋季官袍下是瘪下去的胸廓,腰带还不及自己圆满,左之瑛看着,不禁想到,自己对元站的猜测没有错。——元站身心受到了巨大打击。
她坐在大哥的书案边,也是不肯坐进去的,口中仍然带着些气,“元将军,辛苦了。”
“瑛姑娘,您……”元站听出,对方故意拿捏自己,叫了以前府上的称呼。
“小元,受不起的。”
“府上的老乔,你也打发了?”左之瑛先问后院厨子的下落,想知道元站在府上的吃食,是谁在照料。她面上冷淡,心里还是关切元站的日常。
“老乔家里有事,自己请辞了。”元站想也没想就回答了,说完他才想到,左之瑛是在对他的日常,上着心。
“那……你日常三餐,如何?”
“瑛姑娘,您过来是问我这个呀?!”元站面容一皱,低头遮掩内心对这份关切的感激。
“先问这个。”
“随喜姐姐和亚琴姐姐,帮我多做一份,会送到前院的。”元站笑着说,看样子,随喜和亚琴待他,不错。
“嗯,马呢?”左之瑛又问。
元站避开左凌丰最爱的马被丁驰誉要去了,便说,“我自己有马,日常在军营的马棚,眼下府上不备马匹,我担心草料走水,就清了马棚。”
左之瑛,一声长叹,低头不语。
她猜到了,会是这样的没落,只是真听到对方说出口,还是内心一阵阵酸涩。
亚琴奉了茶给元站,就规矩地退到穿廊,和随喜两个人坐着,低语。
书房里的两个人,都缓了缓,开始直面朝惨淡的现实——左凌丰的被贬和樊铁的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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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站病重被关在房间里,天天对着房梁,思前想后,也没理清楚,如何朝廷将“懈怠”,做为重处的罪名,放在左都督大人身上。
后来康复了,又得知樊铁被御前侍卫带走,他琢磨其中必然有联系,便将此事对左之瑛说了。
左之瑛得知,元站的态度和自己一样,都是在莫名其妙,左凌丰具体“懈怠”了什么。
他们也都不怀疑樊铁的为人,最后想不明白道理的左之瑛,让元站先注意大盐城里的人员动向,她自己去趟樊铁所辖的富下城。
“那里的人,你可认得几个?”左之瑛问。
元站想了想,说,“铁哥身边,一直跟着的樊采儿,我熟悉些,是家丁出身,挺可靠的;还有,就是富下城东城门的守将,赵炎,比铁哥长两岁,我见过几次,人很稳重的。”
“你看着,哪个,更可靠些?”
元站知道,左之瑛去富下城,需要找个妥帖的,问话。
“如果问军务,赵炎可以的;如果姑娘此去是问樊铁的内务,采儿更合适。”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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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之瑛没有回东滨城,她在大盐都督府内休整了两日,便直接去了富下。
让她很失望的是,樊采儿在两个月前,就因病请辞,回了南益老家;
赵炎因为左都督突然被贬、紧跟着樊铁被抓,时局动荡的人心惶惶,本来就和左之瑛不相识,因而面上客气了一会儿,完全说不出什么来。
返回都督府的左之瑛,一头倒在自己原来的床里,闻着被褥里散出来的淡淡熏香,猜想应该是早前,安伦帮她洗晒了被褥、熏了香。
一想到曾经的安宁,左之瑛用拳头砸着床铺。
元站早上忙过军务,吃过午饭才过来都督府,正好遇到从后院走出来,等着佟春牵马过来的左之瑛。
他一眼看出左之瑛方才哭过,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只问,“瑛姑娘,这是要出门,还是……”
“家去!”
“哦,富下城,不顺利吧?”
“嗯。一个不在,一个不知道!”左之瑛没好气地说,突然发现顶着九月底刺目的日晒,眼睛都睁不开。
她想起来,自己的帽子忘在卧房里,便和元站说,自己进去拿帽子,让佟春将马拴在门外的拴马桩上,即可。
元站,心疼左凌丰留下的一切,包括左之瑛。
他犹豫片刻,说,“我陪你进去。”说完,对身后的常炆示意,让他留在原地。
一路走过他们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穿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李常安从大敞院东边往西边走来,远远看到元站跟着左之瑛在穿廊里走,便立在原地等元站。他原本是准备去找元站签单,领下个月的银两。
左之瑛背着手,抬眼便直接望见远处的李常安,回头看着身后低头跟着的元站,问,“那人,不是李常安吗?”
“是李常安巡卫。”
“看着好像在等你。”不等元站回到,又问,“大白天怎么是他?林艺呢?”
元站这才想起,左之瑛还不知林艺已经惨死,想着又要让女孩子哭一会,便避开话题,说,“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从左之瑛身边穿过,走向大敞院的方向,不想,身后的左之瑛,一把扽住他的袖子,立着眉毛问,“林艺林大哥呢?!”
得知林艺为了守护姑母的大正房而被活活打死,左之瑛叉着腰,来回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无情生长的草木,眼中的怒气成了汹涌的海水。
她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对着元站,抽出刀,要砍。
元站知道她这是气急了,急忙躲闪,和她抵挡起来。
立在远处的李常安见状,急忙跑上前来,阻止。
“瑛姑娘,息怒啊,这是……”他着急的压低了喉咙,喊着,“瑛姑娘,都督府不可再出事了!”
一句话,让气到发疯的左之瑛,看着准备接招的元站,突然停了手,而身体不听话的颤抖起来。
元站立刻扔了手里的刀,一把扶住瘫软下去的左之瑛。
“怎么会这样!”左之瑛拉着元站的手臂,跺着脚,哭了出来。
元站抚着左之瑛的后背,让她缓缓坐到之前他假扮鬼魂的紫竹林边的凳子上,看着这满园秋意浓浓的绿色,深深叹息一声。
“瑛姑娘,我们日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务必保全了我们自己,才能救回你大哥和铁哥。”
“嗯。”左之瑛手臂抹了鼻子,仍然伤心的哽咽起来。
元站见随喜跑了过来,便说,“扶瑛姑娘去洗把脸,她气坏了。”
左之瑛说,“你去书房等我。”
她想问明白,左凌丰那日,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看着左之瑛去了卧房,元站走到穿廊,看到李常安仍然立在那里,等自己,便和他先去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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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滨城,左之瑛在床上躺了两天。
魏琳以为她又病了,左之瑛才说,她要去趟京城。
魏琳,不知道左之瑛在大盐城都问到了什么,以为是元站的行迹如他推测一般,让左之瑛气恼成这样,又不便说什么,正要走,发现左之瑛带回来的包袱里,好像有公文的硬壳。
他担心妻子,便手抚着包袱,问,“去京城,找你姑母吗?”
“是啊。”左之瑛从床上坐起来,走过来拉着魏琳的手,将头靠向他的前襟。
魏琳甚少见到妻子如此,问,“是那个臭小子元站,给你气受了?”
“你别误会人家,要不是元站,现在的都督府,可能只剩灰泥和瓦砾了。”
“什么!?”
左之瑛,将全部告诉了魏琳。
“琳子,我这去京城,你在东滨,千万老实些。我们不能再有损伤了。我……我受不了这些。”
说完,左之瑛又一次紧紧抱住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