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滨城外的主炮台,洗刷得格外干净,水渍掩映着四周进进出出、忙碌的兵丁们,一张张年轻的脸,都是表情严肃的。
他们或者不想打仗、或者急于开火,各自用着内心,对不远处缓缓驶来的东瀛战船,冷眼视之。
不想打仗的,因为见过战争的残忍和无能为力,面对炮火和刀箭;
急于开火的,想借此历练自己日积月累的训练,得以建功立业,日后晋升。
王毅带领的谈判团,已经和东瀛来的使团,天天吵得剑拔弩张,昨天王毅更是一气之下,下令封了海。
贸易停止了,其实更苦的是靠岸或者即将靠岸的东瀛商船。
一得到禁令发出,一群唧唧呱呱叫嚷的商人们,立刻跑到东瀛会馆里,来找东瀛的使团。这些商人,此刻也不管什么神丸号被炸沉、什么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了。
眼下正值风和日丽的五月,东滨城外满是装满货物,准备离港的海船。
运送瓷器和漆器的东滨商船得了封海令,船主们只得放了锚碇、系好缆绳,遣散了船夫们下船回家;
海面上日渐温热和潮湿的海风,能在三天里,让东瀛商船里刚刚装船的真丝锦缎,长出可怕的霉斑,而他们最喜欢、奇货可居的剑南山春茶,更是闷在舱底,如果封海一个月以上,就可能让新茶送到东瀛的时候,已经变成黄绿色,卖个成本价都没人接盘。
这时候,所有人才明白,为什么左都督大人常年来,一直不让东瀛人来运输瓷器和漆器。
东瀛的战船,一刻不停地进发,没几天便能驶入双方炮火的射程里;
使团里的气氛也是因为利益关系,分为两派。
原本叫嚣主战的大多数,被自己的商船上蜂拥而至的人,从早到晚地吵闹、弄得头疼不已,逐渐势力变微弱。
因为,打仗只是几天、或者十几天的事情,而日后的的贸易往来,是影响深远的利益关系,几个主和,开始挺直了后背,对着之前主站的一帮人,澄明厉害。
主和派,本来就是些东瀛大族势力的家臣,他们过惯了安逸并不喜欢放炮打仗,更不关心神丸号到底是自己爆炸还是被打中了爆炸;此次这些人跟着过来,就是希望借机和东滨谈判,讨些赔偿,或者开埠的码头能更多些,比如剑南,他们一直想从那里直接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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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琳,则一直在迟疑,是否要配合王毅,下令驱赶东瀛在东滨城内的商户和会馆、进而封城交战,毕竟这样真这么做了,商业税会少很多。
他在等左凌丰的消息。
但是,左凌丰的命令还是再做一次谈判。
事不过三,如果第三次争取仍然不果,打起来也不算是“师出无名”。起码,面对东瀛人,姿态必须是,“你们大老远的要来挨打,那我们先把好话说尽。”
而且,左凌丰的意见,也是不能告诉东瀛人,是私运了火药导致神丸号爆炸。他认为如果此事被东瀛人得知,他们必然不会承认,反而落得我们火药管理失职的坏名声。
但是,面上不主站,左凌丰还是让樊铁手下的两万人马,逐渐将陆上的通道要塞全部封锁,只等着海上开战了,万一东瀛得利上岸,陆上继续实施歼灭政策,或者将其赶回大海上去。
而等了半天的阿旺,从大盐城带来的,却是叶子的两罐子味增!
魏琳也没见过味增。
他从来不去东瀛人开的馆子里吃食,之前叶子非常排斥东瀛的一切,所以当他闻着里面诡异的味道,立刻捂着鼻子问阿旺,这是什么,这什么意思?
阿旺,摸摸头,说,“叶子夫人说,送给你尝尝。”
“这……,这也是都督大人的意思吗?”魏琳立着眉毛问。
“我压根没见到都督大人。”阿旺皱着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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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磨不出意思的魏琳,去了丽香居。
因为,魏府里没人认识味增,感觉是个食物吧?又不知道怎么做,他想了想,跑到丽香居,点名要见方鑫。
方鑫,一身杏色夏衣、带着浓味熏香地飘进来,好看的尖下巴显示,她得知魏琳前来,非常欢喜。
“丽香居的女人们都不怕冷的,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着各色薄纱裙裾。”——魏琳看到明艳娇俏的方鑫,脑仁里立刻闪出这个想法。
方鑫的脸上,还是没有岁月的痕迹,光洁饱满地撑着闪亮的微笑,也透着成熟的淡定,依旧清晰的发际线,常年不乱一丝一毫,显示着她一贯的干练和果敢,身形也还是弱风扶柳地撩人!
她看到魏琳捧着个粗瓷小罐,也不落座,傻傻地立在房中看她进门,突然觉得想笑。
“魏大人,真的是……啧啧,多日不见啊!”方鑫面上带着常年不变地粉色微笑,语气中是在讽刺大婚之后就再没出现过的魏琳。
“方妈妈说笑了,我来问你,这个。”魏琳收了心思,忽略方鑫这体面地挑逗,将粗瓷小罐稳稳放在她手边的檀木小桌面上。
跟着进来的絮絮,一看便知,只是低头笑、不敢说什么。
方鑫见状,让她过来瞧瞧,果然,絮絮熟练地打开纸封口,她也笑了。
“小元宝,这还是,心里有魏大人啊!”方鑫软软地挑起男人兴致,娇声喊着叶子曾经的花名,继续粉色微笑。
魏琳方才见絮絮会心一笑,便知道,叶子之前在这里,可能做过这东西,否则怎么但从个小罐和封口,便知道是叶子的手笔!
他也懒得细问,既然对方直接点题,他就一脸正色,做了个清场的手势。
方鑫见状,摆手让众人都推出去,并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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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丽香居出来,魏琳才发现,一轮大满月,静静悬着。
“这么晚了吗?”他打了个酒嗝,嘀咕着。
在丽香居,受了一顿方鑫的冷嘲热讽,还借机想问明白神丸号的细节,魏琳当然口风很紧,顾左右而言他的拒绝了这个聪明女人的试探。
接着,方鑫没好气地抱怨了时局,说已经下了禁止令,船家老大在她这里撒气,眼下真要再封了城、两方开了海战,她那里的可就去不得了。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方鑫娇娇悄悄地啰嗦、奉酒端茶的,就是先和魏琳打好招呼,日后的税收,她怕是交不上的!
碍于面子、又担心方鑫的意图,魏琳忍着气、尽显着无奈,自己对这里的姑娘没什么兴致,只缩手缩脚地闷头喝了酒、逐渐起了醉意。
走出来的时候,魏琳发现,时局再诡异,东滨城空阔的大街上一点看不出来,沿街的店家们纷纷收着门板,准备打烊,全无任何战事临近的紧张感。
魏琳歪头看着他们忙碌,心里倒羡慕起来。
夜风一吹,方才捏着鼻子吃进去的味增拌饭,这会儿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竟然合着烈酒一起,上翻到喉咙口,魏琳冲到桥边,扶着栏杆,干脆深吸两口气、吐掉了这奇奇怪怪的“东瀛美食”。
身边的阿信,用力拽着他,口中一直安慰,“大人,今晚还是先回家吧。”他担心主子又跑去偏僻的巷子酒家,继续喝到半夜,自己又得磕头虫一般在店家们的嫌弃里,等他。
听到回家二字,立刻想到左之瑛一直不见好的身体,魏琳突然落泪。
他推开阿信,摇晃着、指着天大喊,“东瀛老倭鬼,我跟你没完!”
阿信全无对策,只能上前要扶起魏琳,却一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粗瓷小罐。味增的汁液泼溅出来,顺着木桥的缝隙里流淌,味道更是弥漫在了桥上。
正当魏琳拍着木桥栏杆发泄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发音生疏的官话,一字一句的言语。
“这位施主,可是东瀛人?”
魏琳根本没有分辨对方是什么人,便眯着醉眼、借着酒劲,破口大骂,“东瀛老鬼,去死”。
满月下,一个矮小清瘦的身影,反倒让他一愣。
身边的阿信立刻看出来,是个斜挂布袋的和尚,僧袍简短而整洁、僧鞋更是黑白分明的铅尘不染一般,立刻恭敬起来,拉了魏琳先坐下,免得自己没拉住让他一躬身、跌下桥去。
阿信匆忙双手合十,“大师,晚上好,打扰了。”
来人恭敬还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缓步走向软靠在桥栏杆边的魏琳。
“这位施主,正是忧愤伤身啊!阿弥陀佛。”
魏琳睁大了醉眼,盯紧面前法袍里伸出的一只手。
很白!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让对方拉了自己起身,暗中觉得,对方的手,细软温润。
站立起来的魏琳,明显看到和尚刮地光秃秃的脑袋,在月色下露着青色的发根。
头皮都依然很白。
他心里一惊,定睛打量对方,因为这种白,让他突然想到了叶子。
“你……,大师,不是本土人士吧?”魏琳被对方的庄严肃穆感染,还了真魂,烂醉的酒态收敛不少。
“是的,在下山野达成,是东瀛人。”
“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魏琳拍着身上的土,又抬手闻了闻袖子,仿佛方才打翻的粗瓷小罐里的味增,泼溅到了手臂上,他厌恶地伸手找巾帕,擦拭。
“给。”山野达成已经从布袋的侧边,抽出了一方白色巾帕,递过来。
魏琳上下打量,并没有接,仍然在怀里摸索。
一旁的阿信,忙接了过来,帮他擦拭袖子和手背上的味增。
山野达成后退半步,再次行礼,口中说道:“宽恕在下的不知。只是方才闻到了故乡的味道,忍不住走了过来。”说罢,他走到了已经翻滚的粗瓷小罐边上,单手立掌,静默片刻。
“食物,是上天的恩赐,与战事,无关啊!”山野达成低语。然后,他蹲下来,细细拿起小罐,里面还有一点点味增。
“这是味增,施主……”
“哼!”魏琳不等山野达成说完,直接没好气地打断了对方,准备离开,突然,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