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僧侣山野达成，死死抱着一块客舱门的碎片，被随着海水向南漂了三天，用最后的意识，不停默诵经文。
东滨城南部的剑南县，早起的渔民出海，救起了他。
他在剑南，被一个施主收留，请了大夫治疗外伤，直到伤好痊愈，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的事情。
山野达成辞别了好心的施主，按照原定计划，步行去小胥城拜会父亲曾经的老友。
路过东滨城的时候，得知这里即将封城开战，他还不知道战争是什么原因，只想走到海边、最后看一眼这里的大海，这里原本是他预定上岸的地方——也是一份好奇使然吧。
山野达成，没有出过国、也没有这样长距离的出海经验，这次乘坐神丸号离开东瀛，完全是遵照父亲山野摩一的安排，做为佛家修行的一部分；如果他能安全返回东瀛，便将寺庙交给他。
严格的说，山野达成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受戒僧，他和魏琳相遇的时候，他正信步沿着通往大海的方向，找寻可以投宿的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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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琳安排山野达成当晚住进魏府的西厢房里。
睡下之前，他担心自己酒劲太过，就在后院的井边，拎着水桶冲了干净，才湿漉漉地进了卧房。
左之瑛在床上没起来，探头问，“怎么这么晚。”
魏琳以为她睡了，这会儿见她压根儿不是被自己吵醒的意思，知道妻子一直在等自己，担心她误会，赶紧解释说，路上遇到个和尚，带回家了。
然后，他找了干净的小衣换上，坐在床边，等着头发干。
左之瑛要起身帮他擦拭，他轻轻按了她一把，“我的大姑奶奶，你还是躺着吧。”
过了一会儿，听左之瑛没吭声，又问，“这几日吃了王大夫的药，可觉得好点？”
“嗯……，没觉得怎么，还是坠胀感，说是要多躺着静养。”左之瑛无奈地叹气。
“不怕，你放宽心了。就算我们没孩子，也不要紧的。”魏琳安慰她。
“我倒也是这么想，只是这么一直不好，让你……”左之瑛看着魏琳在昏暗里，更加魁梧的背影，抬手想摸摸他，又缩回了手。
“且，！又说这个，当我什么人了。”魏琳急于岔开话题，手撑着床板，扭头随口问了句，“你知道东瀛的和尚，和我们的，有什么区别吗？”
左之瑛看他知趣、岔开话题，便也放下夫妇间的琐碎，默想片刻，说，“佛家，不二法门。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是真的和尚的话。”
“和尚还有真假？”
左之瑛知道自己口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听我大哥说，有些不是‘真’和尚。”
“哦。”魏琳摸着妻子的手臂，还是那么精致有力，突然问了个脑仁里冒出来的问题。
“那么，出家人，是不是从不涉入官斗或者战事的？他们……”魏琳组织不了语言，又不敢乱说，想了半天，冒出个他完全陌生的词儿：“他们不是四大皆空吗？”
左之瑛眨着眼睛，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解，“好像……也不是你这么个解释哦。”
魏琳看她直愣地看着自己，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便附身轻轻拍她，扑哧一乐。
“得了，睡吧，我就随口这么一个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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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东边的海风送了春季细细碎碎的小雨雾，仿佛是在给东滨城细细碎碎地泡了个汤。
魏琳醒来的时候，左之瑛早已经起来，在给他整理官服上的褶皱。
他让妻子放着，“我会弄，以前都是我自己整理的，你放着吧。”
左之瑛默不作声，要出门叫水，被魏琳喊住了，在身后抱起她，“乖，好好躺着去，今天我还有事的。”
说完，他放下左之瑛，自己洗漱之后，穿戴好了，直接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里，多年没有人住过，昨晚匆忙间，魏琳倒没想到，那里面的床铺是不是有些霉气，这会儿走过来才想到这一点，深觉昨晚着实有些失礼。
看到山野达成立在廊下，闭目念珠，魏琳不敢走近打扰。
魏琳习惯性地做个晨间深呼吸，山野达成仿佛知道他就在附近，立刻收敛身心，转向魏琳，睁开眼睛，他笑而不语，明显是在等魏琳先开口。
被对方的严整、温润的气度感染，魏琳收起自己一身的烦躁，和山野达成互道早安。他不知道僧人在普通人家里如何自处，但是看样子仿佛这个“真和尚”，并不打算常住。
魏琳立在廊下细细端详了眼前的山野达成，开口问了他昨晚在桥上就想到的问题。
“大师，在下有事，求教。”
“阿弥陀佛。施主请称呼我达成，即可。小僧尚未持戒，距离佛国里的师父、大师，更是有着漫长的功课，需要修习的。”山野达成单手掌立、低头行礼。
魏琳见对方如此谦卑，倒生出好感，便放心发问。
“达成……小师父，您可知道东瀛地界，有个大财主，嗯……，就是非常有钱的人，房子特别的人家，姓加藤的？”魏琳担心山野达成听不明白，手势比划着大房子。
山野达成没有想到魏琳一早过来找他，竟然是问他这个，他面色温和地眨动一下眼睛，思虑片刻，说，“施主，说的可是南府广思城的加藤家？”
魏琳，哪里知道这些，只知道神丸号的线路，多年不变，就是从东瀛的西南边地到东滨城的东海口，想来当年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应该是走不远的路就上船的，所以含混地说，“应该是吧……大概在是你们西南边地界上，是特有钱的富商吧！”
山野达成面上恭敬起来，“阿弥陀佛，那就是广思城的加藤家。”
魏琳见山野达成低眉沉息的样子，有些来气，也不管礼数，将手臂拎起、手掌放在武将服的腰带上，摸索着上面的铜扣，。
“那……他家，现在如何？”
他竭力不让自己面露幸灾乐祸，因为在魏琳的潜意识里，他就是希望叶子的父亲，这么些年，变穷了、落魄了、或者最好是家破人亡、湮灭在乱世里。
但是，山野达成的回答，让魏琳，失望极了！
“加藤家，世代富足，如今也是一样啊！”山野达成说着，感慨道，“几年前小僧曾经游历南方，路过广思城，听说那城外的千顷良田，也尽数地归在加藤老爷名下了。因为他家每年的岁贡，都是最丰厚的。我们的王，还是非常倚重加藤老爷。”
魏琳不等听完，就暗暗叫骂，“怎么不是恶有恶报啊！”只是他在山野达成面前，不好显露自己的这份诅咒。
他仍然不死心，又问，“小师父，去过那个广思城啊！城中百姓可好？”
听到这里，聪明的山野达成几乎明白了，面前这个武将应该是有什么熟人，和广思城或者加藤家，有联系，他手掌合十，念诵“阿弥陀佛”，笑了。
“这位施主，想来是有些牵念，在东瀛吧？”
“嗯……”魏琳，沉沉一个低吟，想到叶子、当年那个满腹仇恨的叶子，他小声嘀咕着，更像是对自己说，“能有什么牵念？那神丸号沉了，便再无牵念了！”他是在对心中的叶子，说。
“哦……”山野达成听到“神丸号”三个字，不由得想到自己，低头片刻，说道：“听说马上要封城了，……。”面上流露出万千遗憾来。
“不是你们东瀛人，闲吃饱了，自己跑来找打？！”魏琳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加上听说叶子的父亲，依旧富足安乐，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在僧侣面前，粗俗起来。
“阿弥陀佛。”山野达成低头念诵，欲言又止地再次被魏琳粗鲁地打断。
“我劝小师父，近日休整了，还是速速离开吧，该去哪里去哪里。东滨城最好不要久留了。”魏琳突然开始怀疑起山野达成的身份，脑仁里仍然转悠着昨晚妻子说的“真假和尚”。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告诫和收留，只是……”山野达成眼神望向东方，迟疑片刻，说道：“小僧修行短促，方才被施主提醒，心里愧疚起来。”
魏琳不知对方心意，好奇之下，问道：“什么？”
山野达成突然笃定起来，说道：“小僧今日要去海边，超度一下亡灵，毕竟都是一起坐着神丸号来的，船上的……”
“什么！”魏琳不等山野达成说完，几乎原地跳起，口中大叫，惊得山野达成也是一愣，抬眼看向脸色突变的魏琳，自己也跟着变了面容。
“这位施主……”他一时间不知道魏琳是什么路数，原想不过是个心善的小将军，收留自己夜宿一宿，谁知道对方竟然面上泛起通红、眼角里闪着震惊地直视着自己。
“施什么主！你……“魏琳镇定了自己，问，“小师父可是乘坐神丸号来的？那个沉没的神丸号吗？”。
山野达成，完全不知道上前强行拉住自己的魏琳是什么目的，内心也是一阵阵慌乱，他稍稍稳住了自己，向后退了半步，轻轻用力、收回自己的手臂，回答，“正是。”
魏琳立刻松开手，看着晨光里，熠熠闪光的山野达成，浓黑的短眉毛在白绢布一样的肤色下，闪着健康的光泽。
他眼前一亮。
“大师，可曾用过早膳？”魏琳因为自己的计划而口不择言，重新称呼起“大师”。
山野达成一愣，面容倒是逐渐松下来，他虽不知对方这般震惊缘何如此，但能看得出，魏琳微黑的脸色恢复了平静，面容更是充满期许。
“府上的老夫人仁善，特别为在下制作了素面，善哉，善哉。”说完，山野达成准备开口辞行，却被魏琳示意，一起走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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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会馆里，一群矮小清瘦的使者和商人们，突然看到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王毅身后，跟着一员高大魁梧的武将，威风凛凛地进来，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注视着魏琳；
再看到魏琳身后，跟着的山野达成，一个同样矮小清瘦、面容慈悲的僧侣，身上洗的泛白的僧袍，整洁地尽显威仪之气，东瀛人倒也收了几分紧张，好奇地拿眼细细端详异常白净的山野达成。
人，都是群居的习性。
山野达成，法相庄严地走进来，素麻的袍摆带着风声掀起，让会馆里所有人都心平一些，他先面对众人，单手立掌、低头行礼，满室的东瀛人，逐渐收住了自己张牙舞爪地气势，整个会场气氛，莫名缓和、静穆下来。
有个人用东瀛话嘀咕，“好香啊”，然后探头问身边的人，是否闻到了淡淡的檀香。
身边的人，摇头说，不是檀木香。
王毅，面色明显比先前淡定很多，圆脸上的小眼睛此刻特别透彻，他镇定地用东瀛话将山野达成介绍给所有人，然后后退半步，说，“大和尚原该在海边超度亡灵的，但是被我叫来，不为别的，只让他叙述一下，神丸号当日的情形，便是。”
说完，他对山野达成示意。
山野达成刚进东瀛会馆，立刻看到正堂里的香案上方，挂着手书汉字的匾额，“乐业慈航”，四个字。他内心悸动，不由得一阵酸涩袭过全身，此时他更是立在院中，面对这个匾额，规矩行礼，然后依照约定，说出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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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神丸号上。
随着船舱前部突然两声巨大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晃动，船舱里的人们立刻躁动起来。当时的山野达成，在舱房里闭目打坐，并不知道拉门外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多久，整个船舱里开始冒出呛人的浓烟，几乎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而浓烟也迅速顺着门缝，散进他的舱房里。
随后，听到底舱有一个人大叫：“右舷小仓库爆炸了，要进水啦！”
神丸号船舱里的人，船夫和客人们都在浓烟里摸索着楼梯的方向，准备跑上甲板；但是听说“船舱进水“的叫喊声，而更加慌乱、尖叫起来。
山野达成，压根没有准备跑出去向上逃，而是想来是个劫数，便继续呆在自己的小舱房里，口中反复背诵经文，为全船祈福。
不多久，他被更加巨大的声响干扰，耳朵里来不及分辨，就觉得整个人连着舱房一起飞了出去，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空中翻滚，睁开眼睛的瞬间，从缝隙里意外看到了的阳光。
重重砸向海面，柔弱的海水，此时就是冰面一般坚硬。
山野达成的舱房，在海中立刻解体碎裂，他自己也跟着一起沉向海中，慌乱之下，他本能地抱紧手边的一块突然冲向自己的碎门板。
果然，他竟然奇迹般的缓缓浮上海面，疼痛让他再次清醒过来，却已经是一片死寂的黑暗，海水不停拂过他和他的碎门板，已经让他远离海岸，越飘越远，因而他眼中只能看到寂静高悬的月。
山野达成只能默诵经文，根据月亮的方位，用一只还能动的手滑动海水，希望能游回岸边。但是，在海面上漂流了两天三夜，最后被东滨城南边的剑南附近，早起出海的渔民发现了精疲力竭的他，并将他救起。
“阿弥陀佛，早起的剑南渔民，善哉，善哉。”山野达成细细陈述完神丸号上发生的一切，再次念诵内心。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是否能让眼下的战争平息，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佛音，能够感化在场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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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山野达成的叙述之后，会馆里，鸦雀无声。
和之前盘问生还者一样，东瀛使团的一个中年人，首先开口。
他问及山野达成的父亲，听说是西府永明寺的高僧，山野摩一，就低头沉默片刻，又问及永明寺的来历和内部的各种细节，以及东瀛的各种风土和细节。
山野达成，一一做了回答和详述。
王毅知道，东瀛人在确认山野达成的身份，他悄悄告诉听不懂东瀛话的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