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魏琳都不曾出现在叶子面前。
一是因为魏老夫人看得紧,她还是担心叶子的灰色头发有些不妥,尽管两个大夫都和她说,叶子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内在的疾病;
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看出,她眼中的羞惭。——也正是这羞惭让魏琳确信、欣喜,叶子心里有他!
他说服了母亲,派了她的贴身大丫头,喜儿,近身服侍虚弱的叶子。
魏老夫人自那晚匆匆见过叶子之后,便也好奇,时常总远远看着叶子。
见她日常总裹着头巾,眼睛没有恢复的时候只是坐着帮喜儿抱猫,之后逐渐笑了淤血和水肿,便开始帮着下人一起拿着扫帚抹布做起打扫清洁,等手臂、眼睛彻底好了,就让和自己亲熟的喜儿将魏琳的官服拿过来熨烫、洗晒魏娟的小衣裳,再后来竟然学着,给魏琳认真做了两双鞋。
看惯小妾的虚浮轻浪、花钱卖弄,叶子这样的乖觉勤劳,让魏老夫人眼中渐渐有了喜爱,如果真有叶子这么认真服侍,她倒是放心的。
叶子,在魏府清净的修养,逐渐面上有了笑意,被打坏的面容也奇迹般地恢复了。半个多月之后的一天,几乎消肿的叶子,便跟着喜儿,来魏老夫人的正堂,行叩拜答谢礼。
魏老夫人见叶子举止稳重,倒真不像个风尘女子,不由得放下怀中的魏娟,让喜儿抱出去玩耍,并示意叶子抬起头来。
略施了点胭脂的面颊、有些瘦削,显得鼻骨更加俊挺,标致的一副菱角嘴、泛着男人最不能抵抗的樱桃色,跪在地上的叶子缓缓抬头,两道深灰色的长眉毛下,一双凤眼斜挑上扬着,直视魏老夫人胸前的珍珠扣饰,睫毛掩映下,微青的眼白里一副点墨的眸子,闪着男人才有的坚毅和严冷。
近处这样端瞧叶子,让魏老夫人不由得,心头一紧。——“这女人,太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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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彻底恢复用了一个半月。
头发也因为汤药调理,又变成了深灰色,喜儿拿来珠钗头面,她早发现里面有两样特别华贵的,是旧款式,心里猜测那些可能曾经是给魏娟母亲准备的,只是人不在了东西还在。
叶子倒不是忌讳什么,她只无心在魏府招摇,所以每次都推开喜儿的热情,只捡里面两个简单的素银钗和自己做的发带,拢住头发,其余的都原封不动,放回妆奁里。
这日,喜儿见叶子坐在廊下,跟着一个老妈妈学着缝补魏琳一副轻甲上的绳扣,便走近了告诉叶子,魏大人今晚在家吃饭。
叶子听了,还是不自觉地举着手里的红色丝线,面上一冷。
——是该说再见了。
她已经想好了,不管魏府上下如何对自己,还是要回丽香居的。这看上去是不合情理,对于救下自己的魏琳、魏府来说;但是对眼下的她,最合适。
叶子认为,自己的清白之身重返丽香居赚钱,必定能攒下日后复仇的本。自己这副皮囊一般的身子,早在神丸号上就应该丢尽大海里喂鱼的;既然当时自己能活着下船,那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自己活着、有口气存着,就是用来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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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回家吃过晚饭的魏琳也不安生,他知道叶子在魏府,心里便忍不住阵阵发热。
这会儿,他只看着茶杯和茶壶,一动不动,心里不住地窜着气恼。
饭桌上,不见叶子,母亲说,请过了,她自己不过来吃。
这让魏琳起了误会,以为是叶子知道他的真心和爱意,而在他面前,耍女人们常用的欲擒故纵。这一点,让他特别反感,他原以为叶子和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
房门叩响,门外是叶子的声音。
这一瞬间,魏琳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叶子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分别。想到这里,他哑然一笑,开始不自在起来。
“请进。”语气里夹杂着失落之后的厌烦。
进门后的叶子,让魏琳眼前一亮。
明显她是收拾过的,肤色在明灯下,闪着他艳羡已久的五彩光泽,高高的发髻上叉着一根金钗,上面暗紫的宝石衬着深灰色的头发,异常夺目,更衬出她樱桃色的双唇,娇柔润泽。
在丽香居,魏琳无数遍端详过叶子的这种装束,只是此刻她穿着规矩的家常衣裳,而不是为了赚金币的那种束腰薄纱衣。
叶子,看惯了男人们这种流着口水的爱慕和鉴赏,这也增加了她想离开的决心。
“魏大人,叶子多日打扰,心生万分感激,对大人的恩情,叶子永世铭记。”
魏琳止住眼神里的热,突然不知道叶子的意图,问,“怎么,你这怎么说的?”
“叶子今晚前来,是来和魏大人辞别的。”叶子说。
“你要走?”魏琳问。
“大人请容叶子回到丽香居。等我攒够了钱,自然立刻还与大人您的。”
“放屁!”魏琳彻底恼了,他仍然觉得,叶子是在他面前演戏!
叶子听到这粗话,先是一惊,定睛看向两丈远的魏琳。
她知道他二人彼此有意,是一种原始的吸引、原初的热爱,但越是这样纯粹的惺惺相惜,来自她内心的真切萌动,她旧越是要居之千里。
她没有心思、或者说没有资格,来用普通女人的方式去爱他,尤其是魏琳这样一个正直的男人。
正是叶子动了真心,才会拒绝魏琳的真心。——这是后来方鑫告诉魏琳的。
平静的叶子,让自己的眼神再次发出让男人琢磨不透、琢磨透了更心寒的空洞。
“大人莫恼,叶子心意已决的。”
魏琳冲到叶子面前,捏着她的双肩,看到她眼中的空洞,他此刻理解成是一种漠视、对他爱意的漠视,便立刻气血上涌。
他怒问,“为什么不等我!”
叶子冷静地答,“等你回来,你能帮我击沉神丸号吗?”
魏琳被冷静到残忍的叶子,彻底激怒。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达到她的“胡说八道”。
“你跟了那个陶万里,就是为了这个?”
“我需要复仇。”
“因为他有钱?”魏琳松了叶子,吃惊地后退半步。
“是。”叶子答。
魏琳捏着拳头、轻蔑反击:“那你坚持做什么清倌,接客赚的更多!”
一个脆响的巴掌,突然打在他微黑的面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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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看到叶子收拾了一番走进书房,便误会了,立刻小步跑去叫来老妈妈,老妈妈更是会意,此刻赶走了喜儿立在角落里,听房。
两个老妈妈一边窗口一个,只听到魏琳怒吼了之后,一个脆响的掌掴,她们只当是魏琳打了叶子。
不一会,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女人断断续续的反抗、失控地喘息、拉扯……
“不要啊!”叶子惊呼着,用力推开魏琳。
窗外的两个老妈妈,相视一笑,蹑手蹑脚地走了。
叶子在魏琳的眼中,看到了和他母亲一样的点点酸楚。
她软了。
叶子盯着魏琳炙热的双唇,缓缓拉回被他擒住的右手。
两个人经历了一年半的等待,终于将初爱的喜悦送达给对方。
之后,魏琳取来茶壶里的水,擦洗干净。
此刻比叶子更惭愧的魏琳,低头迅速左右看看,后来只好拿来自己轻绸外衣给叶子裹上,同时他又用力欣赏了她的灰与白。
看着通体微红的叶子低头、扭过身在找他衣服上绳扣,处子的娇柔羞怯让魏琳上前、拦腰抱起,将她放在书房角落里的一张矮榻上。
这是他歇午觉的地方,此时躺进去两个人,有些拥挤的。只是此时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谁也不想离开彼此,半步。
魏琳,忍不住问,怎么会这样。
叶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了想,她默默举起靠近床榻侧板的左手,男服宽大的袖口沿着白皙光洁迅速滑落,露出左手臂上剪刀划开之后留下的红褐色疤痕。
“我是东瀛魔女,用血染尽全身,他们就怕了,不敢靠近了。”叶子重拾她内心的恨意,冷冷地说。
魏琳,喉咙里发出“嗯……”,叶子枕着他的手臂,感觉到了肌肉抽搐后的力度。
“他们就为这个,把你打成那样?”
“差不多吧。”
“他们怕啊。”叶子又用东瀛话说,然后看着魏琳,用汉语说了一遍。
“都有谁?!”半晌,魏琳问,低沉的喉音里,满是愤怒。
“我不想说。”
叶子是真的不想说,她不愿回忆,也正是这种巨大恐惧之后的自我封闭,让魏琳错过了抚慰叶子内心那块流着脓血的伤疤。
多年后,叶子想到这里,还是觉得当时自己没有说出马棚里发生的一切,是因为内心存着对魏琳的爱,她不希望刚刚与自己有了缠绵的魏琳,为了自己而发生什么祸端和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