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偏房

　　茯苓，在医馆尽心服侍左凌丰，而始终不说出自己的内心。

　　在果然走进了大盐都督府阔达的大府门之时，她更是有一种，“此生再无憾事”一般轻快怡然，内心的喜悦竟然让她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她自己明白、如此安排的上官羽津也明白，因此而生出的这份美好，将是茯苓内心的印记，刻蚀了她的全部，并陪伴她的余生。

　　方才走到叶子起居的小院落，茯苓看着整洁简素的黑砖灰墙、青石地砖，没有前院正堂的豪阔庄重，也全无大卧房里的奢华贵气，她有一些意外，但想想也是意料之中。

　　叶子，就是这样一个，朴素而美艳的女人。

　　听到左凌丰还在门外便已面露心悦之色，和叶子对话里更是难耐的宠溺，茯苓更是心头一热。——她知道，自己心仪的男子，日夜有叶子的陪伴照拂，彼此和美的。

　　眼下她虽不知道，左凌丰在小胥城时这府上到底发生的大概，不过在正堂看众人的反应，也能猜出个七八，得知叶子母子平安，茯苓的心里，先放下猜疑、留着空了问雀织便可，此刻看着叶子急切的神情，便立刻让开通道，让身后坐着轮椅的左凌丰进到叶子的面前。

　　“老爷，你……，这是……”叶子和桂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反应，先是一惊，立刻扶着床边，眼中满是焦急。

　　这让坐在轮椅里的左凌丰感到，这女人们的心，真的是需要多多疼惜才好。

　　不等左凌丰开口，叶子急急看向茯苓姐。

　　“信里不是说了，治疗的还是不错的？！这怎么反而坐了……”她心焦地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连话，都说不完整。

　　左凌丰不等其他人发开口，立刻接着叶子的话，严厉而悠悠地说道，“治疗的是不错啊！我们写的信，可是句句相告，一五一十的！”

　　叶子听出，对方在发泄自己对他的欺瞒，方才吃惊而冷下来的血，立刻窜上来、红了脸，不知道当着众人面，自己如何是好，只好咬着双唇、低头不语。

　　帮忙抬轮椅的元站和常炆，早已规矩地退到门外，听到左凌丰这么说，知道他分明是在发泄被欺瞒的怨气，两个人相视而笑，悄悄走出廊下，等在小院落门边，抱着双臂、低声聊天。

　　茯苓姐和雀织，都听出左凌丰的语意，示意岁岁和亚琴，一个个都识趣地退出了叶子的小房间。

　　方才突然出现的左凌丰，竟然还是坐着轮椅，叶子几乎要冲下床，只是碍于有男人在，所以只是撑着床帐，跪在床上，这会儿听到左凌丰故意这么说她，她便一松手，让纱帐全部落下，自己缩在里面，低头不语。

　　左凌丰低头掩着笑意，独自从轮椅上站起来，右脚跳着走到床边，慢慢挂起纱帐。

　　叶子见他这样单脚立在床边，突然恍惚看到了七年前的魏琳，不由得想到这些年自己走过的路。——眼泪，因为此次的劫后余生，突然涌上来。

　　左凌丰低头看着叶子侧身在悄悄抹着眼皮，并不知她哭啼的缘故，只以为是在担心自己，便缓缓坐下，将左腿放在叶子的床边。

　　“别怕！我回来了。”他凑近了，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叶子，看到对方比走的时候瘦了很多，深灰色的头发里意外地泛着银丝，不觉心里不放心起来。

　　“以后，我再不离开你就是了。”他低声说着。

　　叶子被他这么端详，先是脸上一红，突然想到大盐的忌讳，伸手推了一把已经坐下来的左凌丰，“我这床，老爷不好坐的。”

　　“又推开我！”左凌丰反而凑近了，想上前抚摸叶子瘦削的下巴。

　　叶子被左凌丰的逗趣弄得，脸颊绯红，见他要上手过来，就一缩躲开。

　　“什么话？在安岩村，怎么我就坐得！”左凌丰反而挪近了一些，伸手拉住叶子的手。

　　手，不热。他心里起了恨意！

　　“回到大盐城，自然要守这里的……”叶子说着，发现左凌丰的面上滑过一丝他特有的凌厉，本能缩了手，顺势去拿了靠枕放在身后。

　　她以为左凌丰要和她相谈这次的中毒事件。

　　左凌丰看着叶子的动作，不知道她是在为自己贪恋那晚的热闹而弄得疲惫不堪，而让歹人有了下毒的可趁之机，因为叶子反复想了半天，也猜不透是谁，会给自己下药！

　　“这事情，我是很怕的，青儿早产，我也有责任的，……”叶子心里还是不放心孩子，觉得府上不太平，正想说出自己的懊悔，被左凌丰一把拉住她的左手，拦住话头。

　　“都交给我，我有数的！”他仿佛早年那样，轻轻抖了一下叶子不再绵软纤细的手。

　　这种感受，两个人都同时愣住，看向对方。——两个人都同时想起了安岩村的劳苦。

　　“啊？！”叶子还是非常意外。她想多问一些，但是想到安岩村，不禁心头泛酸，止住了言语，只是愣愣地看向才回府半天的左凌丰。

　　对方此时镇定地目光炯炯，仿佛已经一眼看穿了事件的全部，而整个事件，叶子和桂英，私下里嘀咕了好久，都不知道个所以然。

　　叶子轻轻推开左凌丰凑上来的轻吻，只是用力握着对方的肩头，想到孩子们都平安，才是万幸，重新靠回靠枕之后，她转述桂英告诉她的：元站当天就审了所有厨房和服侍饭菜的下人们，一无所获。

　　“小元将军，倒是反应机敏，可是……”叶子说。

　　“你就安心养着，我回来了，是自有道理的。”左凌丰说完，用力掩饰胸口里的杀戮之意。

　　看到凄惶的叶子和她两鬓闪现的银发，左凌丰不忍心告诉她，自己的猜测以及内心的后悔。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当时一个犹豫的瞬间，会让叶子和孩子，竟然经历如此的劫难。

　　后来的左凌丰，也反复想过，是仁慈多些、还是豪横多些，才能让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挚爱们，不被世事波及、平稳度日？

　　.

　　都督府正堂

　　空气中夏季独有的湿漉漉残余着，不肯褪去，正午的艳阳更是将这份湿漉漉，并着池塘里的水汽，烘烤成阵阵还可以忍受的热浪，侵袭着整个池塘四周的府邸。

　　正堂的四扇后门反常地全部关上，隔着门上的格栅，微微透进来些入秋的凉意。

　　池塘对面，小婴儿左青在奶娘的怀里，眼睛咕噜咕噜地张望小哥哥左宁辉手里的小木剑，小木剑在左凌丰教授下，被儿子左宁辉擦拭的锃亮爽滑，下方的晃动摇摆的红色丝质穗子，更是小婴儿一刻不停盯着看的点。

　　这时候的左青，还不会笑，只是兴奋地看。

　　奶娘李玉发现，这个精力旺盛的“宁少爷”回来的当天，就和小婴儿一起玩乐，之后小婴儿就仿佛也长了不少力气，哺乳时自己不再那么费力，此刻在纱被里的两个小脚，有了踢腾的力气，一想来夜晚可以喂饱了便安睡，她心里也自在了很多。

　　左宁辉，最喜欢在大敞院里奔跑，身边的随喜知道过几日自己便要回去的，此刻也不惜力气地跟着孩子跑，在大水缸便追逐嬉闹。

　　艳阳下的炙烤，让大敞院里的几个人，都开始汗淋淋了，却也不肯离开这份欢闹。

　　正堂里，是听不到后院的这份欢闹的。

　　张小俊立在堂前的门外，背着手、等元站，他今日来都督府，是打算和叶子夫人辞行的。

　　毕竟，借着出来送公文的机会，已经见到了“大姨”和“姨父”，他逗留的时日已经算是太久了。

　　前两日要辞行，因叶子说再等几天便能如愿见到都督大人回来，机会难得，他就因此又多住了几日，谁知道第二日起来，竟然得知当晚，叶子夫人被“投毒”，心里很是不放心，便更加不能此刻就离开的。

　　如今，果然见都督大人回府，想来整个事件他没有机会参与其中，自然帮不到多少，都督大人的神情并不焦躁、暴怒，可见他这两日和铁哥、元将军自然是商量出了办法，心里是有了个结果的，想来自己也是不便多留了。

　　昨日，左凌丰递给他一个小荷包，并说，会让他带一份公文给金鑫脩将军。

　　张小俊结果沉甸甸的荷包，立刻心里明白，这是“姨父”在为他找个外出多日不归的借口，免得自己回去被上级斥责惩罚，心里不由得生出感激，当年“严记”门前，反复被自己和小四等人骚扰、挑衅的臭老头儿，不愧是，“大将军”。

　　.

　　樊铁，看着元站从怀里取出白娟抱着的小盏，轻轻放在书案上，眼睛瞪得溜圆。

　　对面的左凌丰，目光深邃地直视着自己，他竟然莫名紧张。

　　“你，不认得这个？”左凌丰问。

　　樊铁摇头。

　　“再仔细看看！”

　　“都督大人，在下真的，不曾见过。”

　　左凌丰拿起小盏，在鼻子前晃动，里面仍然残余的春药汤，让他蹙起眉头。

　　“元站，还是你说吧。”他轻轻放下小盏，拿起茶杯用力嗅着，然后喝下一口清茶，用让呼气从鼻腔里送出，驱赶掉停留在鼻腔里的异味。

　　元站，看了眼左凌丰，冲樊铁拱手抱拳。

　　“铁哥，那天的事情，您大概也知道的，当时叶子夫人用力呕出的药汤，我送去让雀织大夫鉴别过了，就是着小盏里的残余……残余的春药。”

　　樊铁听闻，立刻直起身、看了眼左凌丰阴沉的脸，拿起小盏，鼻子凑近了，一闻。

　　果然，淡淡的奇香里，带着酸软的甜，不觉眼中有些发麻。

　　左凌丰立刻用手里的喝剩下的清茶，泼向樊铁的脸，对方用力低头摇晃着脑袋，口中“哦，啊”了两声。

　　“这……，好厉害的东西！大人，可是知道，用这种玩意的人，……可是在这府上？”樊铁瞪大双眼，放下小盏的手，激动地颤抖起来。

　　“嗯，大概能猜到，是谁。”左凌丰身体向后靠，口中沉闷的吐着气息，“你知道我们家的，这种东西，从来不进门！”

　　元站见左凌丰看了眼自己，继续说，“铁哥，你对……樊丽花妹妹，了解多少？”

　　樊铁听闻，立刻跳起来，立在左凌丰的书案边，气息几乎凝固。

　　“不，不！不可能！”他知道都督大人的意思，急急争辩着。

　　对方的沉默，让樊铁随即又立刻想到了什么一般，单手捂着突然张大的嘴，后退着，缓缓坐进下手的第二把圈椅里。

　　“不，不能啊……”樊铁痛苦地看着地面上的砖缝，摇头说着，“怎么会这样！我都说得明白无误了，她……她不可能如此。”

　　“你是说，……你知道？！”左凌丰单手臂正在桌案边，挺直了腰背，剑眉逐渐上挑，细长的鹤眼里，全是冷冷地杀意。

　　“大人！”樊铁抬头吃惊地看到左凌丰眼中的不容置疑，继续争辩道，“大人，一定是搞错了，她一个姑娘家，如何有这个！”

　　“是为我准备的！”左凌丰厉声断喝，“这，你还不明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