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想西斜的时候,魏琳带着孩子们,躲过宿州外城楼上、犹豫不决的零星箭镞,跑进左凌丰的大营营门。
这一天,最让魏琳意外的,就是一直护送左右的乐正酩。
要不是他,魏琳应该出不了内城,因为在内外城之间,伍集布置了很多机关、暗门,稍有不慎就会触发,让人原以为逃出了木质低矮的内城墙,其实却会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前面的陷阱里。
大概也是因此,在慌乱之下,马很容易失控,乐正酩没有要马,而是徒步护送魏琳等四个人,跑出了外城门。
刚跑出了城门,才听到城楼上有人大喊:“放箭,不能让他们跑了,快点,死的也行!”
乐正酩听出,是杜成的好友,余胜的声音,便回头大喊,“乐正将军在此,何人胆敢造次!”随即,城楼上一阵混乱,还是能听到尹西枝和余胜,在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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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琳,立在营门口不停喘息。
因为儿子始终紧紧搂着自己脖子、不肯撒手,他知道是孩子方才看到自己杀人,吓坏了,正一边耐心爱抚魏无恙,一边扭头看阿旺怀里的魏娟,这时候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前来接应他们的,竟然是海防小将,柏青青。
魏琳,不由自主、抱紧了一下怀里的魏无恙,因为柏青青的脸色,很不好看。
柏青青身量、年纪都和魏琳差不多,比魏琳清瘦很多,肤色黄中泛着健康红,高挺的鼻骨显得面容微凸,一双浓眉细目斜飞入鬓发,给人过目不忘的干练,因此经常跟随矮墩墩、圆脸小眼睛的王毅进出,而显得特别突出;他也和魏琳在极乐汤里遇到过几次,把酒言欢地叙谈过,彼此都很畅快到底。
他奉命,一直在等魏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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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大雨之时,左凌丰对着伍集和魏琳等人,拉着弓。
他本来是想射伤魏琳,让伍集将他丢下、起码他不能再被逼迫着真的去暗杀宋启功、甚至王京;但犹豫之下,左凌丰忍着肩膀和胸口伤处的阵阵巨痛,没有那么做。
——他没有把握是否能不做到,一箭穿心。
如果射中了,叶子和左之瑛应该不能饶了自己;而射得太偏了伍集未必会就此放过魏琳。
而听到自己的母亲吩咐冯歌安葬伍集,左凌丰立刻走出紧挨着白色大军帐、正在安置的白色小帐篷,瘸着脚大步冲进自己的军帐里。
他,没有看到更多血腥,当然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是伍集瘫坐在原来的位置,胸口叉着自己的那把“被叶子弄丢”的短刀。左凌丰来不及判断,到底伍集是自尽,还是……死于自己母亲之手,便扭头问母亲,她是如何做到,让伍集这样结束一切的!
夕颜夫人,左凌丰只见过两三次,当时年幼,又刚从西南回京城,如今回想,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到底是绝色到何种地步,而让繁花过眼无数的皇帝,动了心思。
左老夫人解释,那男人动心,和夕颜的绝色,根本没有关系。
看到母亲那么冷酷的说皇帝,左凌丰担心又勾起琣露的往事,便转换话题,说,放了伍集带来的家丁,让他们回去送信。
左老夫人说,“伍集这样出城,城楼上从方才就没消停,送不送信的都差不多。”
左凌丰想了想,开口,“留了他们,日后进城,能有些帮助。”
“先找人,严加看管吧,宿州城防,不那么简单的,这些家丁未必知道!”
母子二人,正商量如何进城,却听到有人禀报,说宿州南城门,魏琳回来了。
左凌丰眼见魏琳带着孩子们顺利逃出了宿州城,便急急招来还在安抚孩子们的魏琳。
他没有时间了。
一刻不能耽搁,左凌丰立刻命令给魏琳牵来军中的上乘快马,让他和柏青青一起,火速赶往东滨城。
坐在上官羽津的帐篷里,包扎手臂上的一处皮外伤,魏琳听到这个命令,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大口吃着肉、喝着冷茶水送下去。
他收拾停当,去找左凌丰的路上,看了看给他牵过来的马,毛色打理得很是光亮,内心对左之瑛挑选、用兵的能力,心生赞许和喜爱。
坐在大军帐里的魏琳,也不问左凌丰怎么样,只低头说了句,“我要看看叶子。”
他此刻还不知道东滨城出事了,不解左凌丰这么火急火燎地由来而有些执拗起来。
左凌丰仿佛没听到魏琳的要求一般,突然凑近了、压低声音继续叮嘱着自己的安排,他知道,其余的柏青青会在路上和他详谈。
“你听清楚,东滨城现在的守城,叫徐蔚然的,你偷偷回去、给我细细查一下!”
左凌丰的语气让魏琳心里一紧,因为他原以为是海防有事要他帮忙,谁知道竟然事关自己的第一副将,他直直回视左凌丰,又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无恙得见见叶子,这孩子吓坏了。”
“还有,孩子们,昨天淋了雨,魏娟已经病了,等好了得派人护送回魏府。”
“都答应你!”
左凌丰明白,魏琳和自己一样,放下了私情,将全身心地投进尔虞我诈的斗争里。他看了看魏琳眼中的恳求,伸手拉了他,走到营帐后面、紧挨着的一个白色小帐篷。叶子,蒙着双眼,坐在里面。
进门之前,左凌丰凑近了低声耳语,“别怕,好好安抚她。”
临走,魏琳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里地东西,一把塞进左凌丰的怀中。
“什么?”
“漕运总督府的地形图!”
左凌丰立刻明白。他随即支开所有人才告诉魏琳,安煦书已被伍集毒杀。
魏琳原想告诉左凌丰,让他立刻派人去总督府找到宋启功。
但是听闻安煦书被毒杀,魏琳便和左凌丰说了,他和安煦书当时一同进宿州城的当晚,安煦书对伍集的第一印象。
当时虽然只是模糊意识、或者说是他凭生活经验的一点闪念,但是现在看来,安煦书对伍集的疑虑,并无偏差。
因此,魏琳对左凌丰说,宋启功是清白、亦或者是和被伍集有私仇,而被伍集谋算、迫害;而且魏琳知道,伍集的手下有些人行为很卑劣,之前传说的山贼肆虐、围攻总督府这些上报朝廷的说法,其实都是伍集指使手下所为,所以,伍集一直着急让自己去杀宋启功。魏琳分析,宋启功即便不在总督府,总督王京王大人应该也不会全然不知其下落。
左凌丰突然想到什么,快速说了自己的看法,并让魏琳记住,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多个心眼。这一天,魏琳才知道,伍集原来是左凌丰的表哥!
他立刻明白,安煦书为什么会被杀。
因为安煦书是左老夫人跟随左右多年的老人,他立刻看出了伍集的异样,只是当时他不敢声张,所以没有告诉自己,这场“表兄弟的纷争”。安煦书不让元站声张自己被下毒,也是这个原因,他至死都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就这么白白地死于这样的“纷争”中。
魏琳带着巨大的疑云,离开之后,左凌丰见元站逐渐能自己坐起来了,便让中等身量、面容白净的冯歌,乔装成年轻的商人,拿着自己的腰牌,悄悄去一趟漕运总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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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冲出宿州城的阿旺,非常喜欢乐正酩。
“酩大哥,这次真的多亏了你的机敏,否则我们几个,估计就算不死在大将军府,也要死在内城墙外的陷阱里的。”阿旺说。
“阿旺兄弟,快别这么说,我也是……”乐正酩停住了,低头害羞起来,俊秀疏朗的面颊上扬着憨直地笑意。
阿旺,总觉得乐正酩看着眼熟,似曾相识一般,这会儿看他低头浅笑,更加觉得亲切。
其实,乐正酩的俊秀,远不及他的哥哥,迟庭庭。
因为阿旺记得迟庭庭的长相非常好看,因而此时面对差不多的面容,会认为乐正酩仿佛自己的旧相熟一般亲切。
这是他的错觉。
当然,也是因为乐正酩的救命之恩使然,阿旺便上前拉着乐正酩,要去白色大军帐。乐正酩看着魏琳潇洒自如地进出大营,而逐渐失了出城时的果决、手足无措起来,这会儿被阿旺一拉袖子,倒原地一愣。
“酩大哥,我带你去前面的大军帐,引荐给都督左凌丰大人去。”阿旺笑着说,颧骨上闪着油量,方才的鸡腿饭,让他彻底放松了这几日来,随时可能”陪葬”的压迫感。
路过大军帐边上的一个簇新的小帐篷,阿旺特地看了一眼。
看着外面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巡夜的哨兵在里面,便猜测,应该是给叶子夫人休息的帐篷。
此刻,带着乐正酩,他突然止住了方才的话头而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细端详看,而阿旺突然止住言语看向一个普通的小帐篷,让紧张的乐正酩,沉沉的呼吸了一下,力图释放胸中的那团压抑。
——他以为这么干净的小帐篷,是左凌丰晚上用来安寝的。
小帐篷里,确实坐着蒙了眼、安心养伤的叶子,不知道天光尚早,她正手里摸索着左凌丰的衣衫一件件叠好,却远远听到耳边有阿旺的声音。
“左都督大人很和善的,你别紧张。”阿旺因为之前魏琳和左凌丰打架之后并未受到任何责罚,而觉得左凌丰的为人,不似之前他想的那样,阴险歹毒、故意扣了叶子夫人不放。
叶子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要立刻起身叫他,随后听到他身边,有异样的呼吸声,发自喉咙的低吟。
“是吗?有劳阿旺兄弟了。”
一个有心事的陌生男子的声音,跟在阿旺身边?叶子心头一惊。
人,眼睛看不到的时候,耳朵是非常灵敏的。
叶子,因为担心自己摸索着进出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这两日恢复了些,也始终呆在小帐篷里,不出来。她需要什么,多是乖乖等着有人进来了,说出来。日常都是小枫在服侍她。
这会儿她正在等儿子魏无恙,因为魏琳走的时候和她说了,她才知道,原来儿子和魏娟一直在宿州城里做人质。她学了上官羽津教她的解闷的办法——竖起耳朵听众人的脚步声,结果魏无恙没等来来,却意外听到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