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帐篷里,随着春日的暖阳,热乎乎了一天,这会儿开始,逐渐凉下来。
挺直了腰背、坐在那张门板做的床榻边,叶子紧张地抓着左凌丰的一条衬裤,方才还在想,他最近有疾在身,不骑马的话,这裤子可以收起来了;
但方才听到阿旺和乐正酩的对话之后,她本能第一反应,是避让阿旺身边的陌生男子,乐正酩,因而虽然心惊了一下,但仍然只是抬着头、面向阿旺的方向,并没有立刻出声叫住阿旺。
帐篷外的脚步声逐渐听不到了,叶子的内心急切起来两手腾空、站立起来。
她原以为,阿旺来她这里,是要和她说明,魏无恙、魏娟马上要一起,先回东滨城,一是让魏老夫人放心、二是因为惊吓之后始终不言语的孩子,让此刻忙于军中事务的大人们都很担心,必须先送回他熟悉的地方。
但是这只是个,闪念。
人在黑暗里的本能,是全身心的应对周边潜在的、预想的危险,并可以异常机敏地做出判断。
叶子,听到了乐正酩沉沉的呼吸声,便立刻心悬半空。——因为这种呼吸声,她自己也有,当年,立在王毅的战船上。
.
叶子想起上官羽津来曾说过的,乱军之中什么都有,所以让她始终要小心谨慎;上次突然遇到伍集,便是自己太大意了,今早呼喊守卫,不会造成后来那么多……
蒙着眼睛的叶子,分辨出,外边两个人的脚步声是朝着东南边的大军帐入口去的,便立刻摘下眼睛上的黑布,用力眨着眼睛让自己快速适应光线。
她不放心正在接近左凌丰的陌生男子,摸索着,此刻不太严重的重影,走出了白色小帐篷。
营地里,到处是走动、忙碌的士兵,这让叶子放心了很多,因为没看到小枫,她就自己尾随阿旺和乐正酩,走过去。
.
英华将军带着小枫,和上官羽津一起,在照看有些发热的魏娟和手臂有划伤的魏无恙,冯歌去了漕运总督府还没有回来,所以阿旺带着乐正酩走到大军帐门口的时候,军帐里,只有将将能走几步的元站,陪着箭伤、腿伤一直没有好彻底的左凌丰,坐着。
两个人都在做着混乱中的片刻喘息。
门口的罗小希也是第一次见乐正酩,他先是上下打量,阿旺上前一步,和小希说明了来意,罗小希立刻对鼻正口方的乐正酩,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乐正将军,请稍等。”罗小希说完,愣愣地看了眼乐正酩身边的阿旺,意思是问,你还要进去吗?
阿旺很知趣,后退半步,讪笑道,“我去看看孩子们。”说罢,在乐正酩的上臂轻拍一下,便走了。
大军帐内,左凌丰摸着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正对着方才玄苧送过来的药汤,一阵烦闷。
和他并排在的元站,有些拘束,看着小桌上的药汤,劝解,“大人,这药,来之不易,上官大人骑马跑了五里地儿,才寻着的,您还是……”
“嗯!”左凌丰一听“上官”两个字,立刻举起药碗,咕咚咕咚地咽下。
元站,抬手默默鼻子,遮掩想笑的嘴。
这个时候,门外的罗小希隔着门,报告,“宿州城内的乐正酩将军,求见。”
还在喝药的左凌丰,仰头用力吞下最后一点、几乎冷透的药沉底,心里明白,这是魏琳临走时的嘱咐,要善待这个伍集的手下,乐正酩。
于是,他也没返回书案后面端坐,主要也是腿疼,他现在是坐下来就不肯到处走动,然后用右手抹了嘴角,面上带着笑意,高声道,快请!
听到有人拜见,元站想起身让礼,被左凌丰抬手阻拦,“你坐,现在这种,不必拘礼,尽快好了才是。”
元站,脸色泛红,在座位上应,是。
.
立在外面等待的乐正酩,见罗小希走去通传,便立刻左右看着没人,将身后的小匕首从刀鞘里取出,直接插进后腰。他为了一会儿没有抽刀的声音。而一心着急魏无恙的阿旺,压根没听到他身后的这个异动,脚步轻快地大步走了。
但是,轻轻走过来的叶子,听到了。
她因为矮小,正好缩在军帐的一角,蹲着,借着开始西斜的日头,能看到端正站立在军帐入口附近的一个被拉长的人影子,将手里的匕首,插进后腰。
而乐正酩紧张,用力记住刀柄的位置,而压根没有察觉到叶子的存在。
“此人,应该就是方才那个陌生人吧?”叶子想。
她,屏住呼吸,因为她在乐正酩抽刀的一瞬间,以为他是要去杀已经背过身走开的阿旺;但是不等她反应,日影里的男人却反而什么动作也没有,再次端正站立着。
叶子想不明白,这个人的怪异举动,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大军帐内,左凌丰准了这个“宿州城内的乐正酩将军”,进去。
乐正酩对着门口的罗小希抱拳行礼之后,一躬身、走进白色大军帐。
他不自觉地瞬间反应:机敏地扫视了一圈。
意外发现,偌大的军帐里,只有两个人,并排坐着,乐正酩立刻低下头,“加上门口那个,才三个人!”
——他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正在着力审视他的左凌丰。
因为这个时候的左凌丰,在犹豫,能否和素昧平生的乐正酩,开门见山,询问漕运方面的事情以及启功大人。
他必须从对方的举止谈吐中看出,这个人是否参与了“假扮山贼”这种卑劣之事——如果是,那么再帮助魏琳、再有利于自己进城,左凌丰都不能留他。
一心好奇的元站,因为没有左凌丰的考量,而只是看到长相属于好看一类的乐正酩走进来,和自己四目相对了霎那,便心里欢喜地快速打量了乐正酩,然后将目光移向左凌丰,想看看对方的意见,是否和自己,一致。
但是,他意外看到左凌丰的面上,突变的微笑。
他太熟悉了,这是左都督大人一贯的假笑,在警惕的时候。
这个微笑,迟庭庭也见过。
乐正酩,分辨了一下坐着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一身戎装的年轻人,一个是一身便装的中年人,于是,他面对左凌丰,规矩下拜,额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几点小颗汗珠。
他没想到左凌丰的气场,远超过伍集。他想:“看来,比左凌丰还大几岁的伍集败了,是有原因的。”
“在下,乐正酩,拜见左都督大人。”
左凌丰在他下拜之前,有些犹疑了。
因为他急速计算中,竟一时间还没找到乐正酩警惕地扫视自己大帐的原因。
魏琳父子是他救下的,他有什么理由,要在他这里做临战戒备?!不过,看到他光洁的额头上的汗珠,左凌丰的微笑,更加明显了。
“乐正将军呀,快快起来说话。”左凌丰笑着说,让自己的四颗门齿都露了出来,以表达放松、随和。
但是,他并没有示意乐正酩落座,因为短暂的元站,只是看上去正常,他不能让不明的危险,放在毫无招架之力的元站身边。
这时候,是不能冷场的,先开口的,还是左凌丰。
“这次多蒙乐正将军深明大义,帮助魏琳父子脱困,左某深感欣慰啊。只是……”左凌丰说着,缓缓起身。——他是在引诱紧张的乐正酩,露馅。
这个时候,帐帘微微一斜,瘦小的叶子,侧身走进来。
果然,大军帐内,瞬间洒进的一抹夕阳,让一直在冒汗的乐正酩,突然冲向正在起身、说话的左凌丰,同时抽出身后的匕首。
同时,叶子大叫,“凌丰!”
.
叶子再次愤恨自己不是真的魔女,只能这么大叫,而无任何办法。
能听到左凌丰喉咙里的一声低吼,近在咫尺的乐正酩,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扼住。
隔着一张小桌的元站,一时间根本看不到左凌丰是否受伤,只迅速抽出配刀,冲着乐正酩的后脖颈砍去;但是虚弱的元站,只感到手里的刀,异常的沉重而偏向乐正酩的右肩。
叶子,不敢上前,担心又被劫持了当人质,便挑起门帘,“快来人!有刺客。”
右肩的巨痛让乐正酩本能松了手,起身准备躲闪,却感到咽喉一阵剧痛——左凌丰用了伤势较轻的右手,大力劈向身前的乐正酩的要害。
门外的罗小希、循声冲来的守卫李玠,一进门就看着刚刚才走进去的乐正酩,飞出三丈远,歪在地上,眼露凶光地看向准备走近左凌丰的叶子。
元站第一个反应过来,不死心的乐正酩准备起身、扑向正惊恐看向左凌丰的叶子,他来不及扭头查看左凌丰的伤势,距离叶子更近一些的元站,大吼一声,“来人”,便仿佛一个反弹的机关,原地挑起,横刀护在叶子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