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禁足令”在身,魏琳不等左腿消肿便匆匆辞了上官羽津,当天就要启程、赶回东滨城的魏府。
年过五旬的上官羽津,抬手扶了扶帽子,听完魏琳的辞行低头不语。
他三天前的半夜里,被守城的小将军叫醒,送来一对半死的男女,然后又在门口遇到一直在等他们夫妇二人的家丁阿旺,听了叙述才大概知道前后。
当晚就折腾了一宿没睡,因为魏琳的腿伤再不施救,锯腿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眼下外观看着是略略消肿,但魏琳的体热还在,他这个时候要走,对医者来说是非常忌讳的。
但是上官羽津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挽留,只好嘱咐一旁的阿旺一些关键的注意事项,然后略显烦难地说,大人此时回去,务必遵照我的要求,否则日后落了残疾,不可说是我上官羽津医治过的。
魏琳知他不乐意自己决意要走,低头说,好。
准备起身离开的上官羽津本来想问及叶子的情况,却临了了、收了嘴。
因为他发现魏琳和阿旺,始终对着叶子是一脸冷漠,似乎对叶子的身体,也并不关心,起码茯苓姐一直说,没有人过来问候过叶子的身体和安危。这让当时的上官羽津以为,叶子应该是魏府里的一个下等小妾,尽管这个小妾相貌出众。
当然,让这个时候的上官羽津收住嘴、没再多说什么的原因还有一个,那便是他这个时候更在意的,是魏琳的腿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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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走进魏琳的房间,决定对魏琳坦白自己从此放弃复仇的决定,她不忍心让魏琳继续这样对待自己,同时她也希望此时能更多地陪伴在魏琳身边,而不是眼下这样,两个人都不言语的耍性子。
魏琳,看着叶子多日不惧辛劳的服侍自己,他吃不准叶子到底是在讨好自己、还是在真心疼惜自己。想到先前叶子的行径,他看着一脸心事、准备开口的叶子,心生了不耐烦。
他不想日后活在对叶子的猜忌里,那样对自己、对叶子,都太不公平。
爱,就是应该,坦诚无虑的对待彼此,但是他和叶子,做不到!
魏琳此时的失落和伤感,源于他,太年轻,他还不知道应该如何爱叶子,他只以为爱需要坦诚无虑,却不知道,世间的爱,更多的应该是理解和包容彼此。
“叶子,去把那边的匣子,给我。”
魏琳不等立在门边的叶子开口,先命令了对方,因为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叶子即将开口的言辞。——他讨厌那种“辨别真伪”的交流,尤其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好像戏文里的“三岔口”,摸着黑、不停地试探彼此。
他指了指阿信带过来的一个木匣,里面的银两,一半给了上官羽津。
叶子,不知道魏琳因何多日沉默而此时先她开口说话,听到他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她萎缩了,只好捧着匣子、轻轻放在魏琳面前。
腿站立在桌边的魏琳,从腰间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里面的一个信封,面无表情地递给叶子。但是,看到叶子疑惑地眼神、拘谨地双唇,他瞬间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一阵剧烈地酸痛袭上心头,魏琳一把将叶子拉近自己,全力抱紧。
叶子,在魏琳窒息的怀抱里听到了对方沉重的心跳声,好多年后,她仍然记得,此刻的这个心跳声。
她隐约预感到了,离别。
魏琳整理好自己的心绪,缓缓松开叶子,竟发现自己即将视线模糊。他急忙扭头看向桌上的灯烛,说,“你,看看里面的东西。”
叶子拿出才发现,信封里装的,是她的卖身契。
不等她再看第二遍,魏琳一把抽了她手里的红色文契,另一只手撤去灯烛上的纱罩,将文契烧了。
“你自由了。”魏琳说完,转身背对叶子,他不能再看她。
叶子吃惊地看着地上还在燃烧的红色纸角,竟然脚发了软、摸着桌边跪下。
“这匣子里的银两都是你的,明日我回东滨城了,你我就此别过吧。”魏琳平静而快速地说完,然后控制着气息,让眼中的滚烫,默默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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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天光还是鱼肚白,魏琳便叫醒身边陪夜打瞌睡的阿信,让他去叫醒阿旺,三个人离开了上官医馆。
之后的一年里,魏琳都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叶子,只喝醉了会走进她起居、安寝过的东厢房,在里面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让一切如常。
魏琳耳边,时常回响着叶子转身离开时,低头说的那句话:“将军应该找个好女人,做正妻。”
三个月前,接待左凌丰派来的媒人,魏琳除了惊诧,就是沉默。
左凌丰的小堂妹,左之瑛,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魏琳的沉默,不是在抗拒,而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他无力拒绝,因为叶子,已经是他自己已经用力抹去的女人。
当晚,他几乎没有睡觉,看着叶子曾经插在头上的那支金钗,还放在桌上的妆奁旁边,就好像叶子昨天才摘下的一样。金钗,是阿旺后来又去大盐城的当铺里赎回来的,因为魏琳在查看这东厢房的时候,问及金钗怎么不见了。
这一年多了,房间的陈设、甚至气味,仍然保留着叶子在的时候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鬼使神差,这一日,魏琳看着军营里空闲,便谁也没告诉,换了便服、独自快马去了小胥城。他想、或者说他希望,叶子能在上官医馆里,留下些什么给他。
和叶子分别之后的禁足和复职,让魏琳再没有过来上官医馆处答谢。
上官羽津后来不放心他的腿,特别派来了自己的一个徒弟,雀织,来魏府帮忙、服侍魏琳康复,这让魏琳非常意外。他更多的是认为萍水相逢的上官羽津,担心自己落了残疾而有损他的名声,但不管心意如何,魏琳复原了,依旧心生万分感激。
他不知道,那是叶子担忧他而日夜落泪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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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羽津一早听闻魏琳求见,没有立刻反应,只吩咐安排在客房,先喝茶歇息。直等到午饭时分,自己空闲了才摇着大蒲扇,四平八稳地悠悠走来。
“魏大人此来,可是为了叶子夫人?”上官羽津不等坐稳,便开门见山。
魏琳听闻,原地一个吃惊,以为拿着蒲扇的上官,是诸葛再世。
他急忙低头掩饰,先抱拳言谢之前的周到安排。“若不是雀织在府上服侍,魏某不能大愈的。此次特别前来拜谢。”
看魏琳仍然撑着面子不肯放下,须发里泛着银光的上官羽津,内心一阵阵窃笑。他不想对着魏琳多耗时间,便告诉他,“叶子夫人,一直在我这里。”
魏琳听闻,这次的吃惊,连自己都听到了,他压根不再掩饰,只觉得胸口仿佛一口吞进个铁球。
“什么?她.....”
铁球“卡”住了喉咙口,很疼。
上官羽津当时看魏琳匆忙辞别,便知道叶子必是隐藏了自己,因而开口挽留叶子。
他当时还不知道叶子孤苦,并没有什么落脚之处,只是凭着医者本能,在叶子昏迷之时把脉,知道她的初孕,且脉相不好,暂时不能奔波劳碌。
果然,后来因为胎位不正,花费了很多辛苦,叶子庆幸上官羽津的挽留,保了她母子性命。
叶子当时顾及孩子便听从上官的安排,日常在医馆做些清洁、杂役。
后来上官羽津发现叶子聪慧且识些文字,不似一个普通的侍妾,细问下来才大概知道,叶子是个东瀛的孤儿,在东滨城一直得到魏琳的照顾,便在魏府里做妾室。叶子也借机问上官羽津,自己的灰色头发到底有没有妨碍,对孩子。
上官羽津说,他也不能确定叶子的头发是何缘故成为这样,但是孩子肯定不会有影响。叶子因此对上官羽津充满感激和崇拜,进而恳请上官羽津准许,让她学着做些医女的基本事务。
之后,叶子决定拜师求教。
这让医馆上下的众人都很意外,因为大家都以为,她留在小胥城,不过是因为某些缘故和魏琳吵架、闹别扭,等孕相稳定了自然是要回东滨城的魏府。
叶子并不开口分解大家的说辞,只低头恳求。
她的毅然决然,让上官羽津很是为难,为了让长跪不起的叶子暂时听从自己,他只松口,说先做个小徒,并交给她两本医书,说,能背下来,再说其他,不是你想做大夫便能做得了大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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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进门,上官羽津看魏琳只是满脸失落、并不心焦,便知道他还不知道,孩子已经结实地在他这里长到了四个多月。
而魏琳意外得知叶子就在医馆,他先是安心,随即又立刻提起心弦、无比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