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的一个圆脸的妇人,个头矮小精干,后来才知道,大家都喊她“茯苓姐”的,一把按住心浮气躁地叶子。
“阿旺,可是魏府的人吧?”
叶子一听阿旺,突然一愣,再打眼一瞧四周,月白色纱帐围着一张罗汉床,近前的两个妇人面相温和,便将方才紧张的叫喊收住,一边点着头,一边心绪略放下了些。
“魏琳,腿断了。”
说道这里,叶子还是无能地委屈起来,抱着薄被埋头大哭,“我连夜赶车找小胥城的上官羽津,可魏琳没有生息了,阿旺又走丢了,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还一时间理不清楚自己的混乱,不知道是在对谁倾诉着这一天里,她完全没有想到的重大打击。后来也正是她的这种孤苦,让上官医馆里的人们,都很怜惜叶子。
茯苓姐,上前轻轻拍着叶子,安抚道:“魏大人在隔壁,你要去看看他吗?我扶你起来。”
另一个有着一张标致的鹅蛋脸的妇人,叫吕蔓,见叶子如此,也扭头冲她加了一句:“你放心,这里就是上官医馆。”
听到“上官医馆”四个字,叶子猛地抬头,原本一直强撑的一口气突然泄了,只见她眼珠一翻、再次软软地倒下。
等她彻底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她是因为饥饿感而胃里翻搅,折腾地她不得不清醒过来。
屋内没有人、窗外也静悄悄的,只一阵阵的药香从微开的窗口散进来,这味道。让整整两天一直紧张而慌乱的叶子,觉得无比心安而神娴下来。
她静静盯着床帐的顶,在薄棉被里摸了摸小腹,依然平坦,但有一股异样的温热,真实存在于自己的手下面,就好像摁着一个暖糯的小糕饼。
不过叶子没有让自己对这个孩子有更多欣喜,她着急魏琳的情况。
她知道自己彻底清醒了,便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脑子里回忆着昏倒之前两个中年妇人在身侧的情形,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看到桌上放着茶水和点心。
叶子猜测大概是医馆里的人送来的,看她熟睡便放下离开了;她立刻穿好鞋,冲到桌边,狼吞虎咽地就着冷茶水大口咀嚼、吞咽着糖心核桃酸枣糕。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吃东西便没有力气去照顾魏琳。
吃完桌上所有的食物,叶子拍着胸口让不停上翻的不适缓解,并着急忙慌地掏出三个杏脯,快速吃了进去,用最后一点点茶底子漱了嘴巴,急急地冲出房门。
走到门外,她从知道自己在二楼,沿着廊下举目望去,自己住在最东南的一间,对面是窗户微开的三个小间,下面的庭院里有人轻快地忙碌着,一个捧着大扁筐的青年男人听到她这里门的响动,驻了脚、仰头看向叶子。
叶子本能地一缩身,让身前栏杆遮住对方的视线,她一手按住突如其来的心跳,一边转身朝隔壁房间走去。
没有敲门,叶子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因为阿旺靠在床边的身影,她隔着微开的窗户缝隙,正巧看到了。
她上前摇醒了困得不停在“磕头”的阿旺,说,“我来吧,你快去休息。”
随即,看到侧躺在床上的魏琳,脸色异常惨白、连之前烧红的双唇此刻都是青白色,叶子还是忍不住有上翻倒胃口的感觉,因为她突然闻到近处的魏琳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尽管期间夹杂了很多冲鼻子的药味。
来小胥城的路上,她已经忍不住车厢里的这种血腥,扶着车架吐了两回。
没有经验的阿旺,猛地抬头,看到叶子捂着嘴巴、蹙起眉头,仿佛是一脸嫌恶的表情,心中起了误会,以为她是嫌弃床上的魏琳。不过阿旺是不可能说什么的,只好默默起身。
阿旺见叶子愣在床前、不知所措,便又从门边走过来,指着魏琳的后背,说道:“大人这身后全敷了药膏,不能碰到;这小腿,这夹板固定着,更不能碰到!”他停了停,掩住自己心里的烦躁,继续说,“千万记得,魏大人只能用这个姿势躺着!尤其晚上,得握着大人的手,不能让他乱动。”
叶子意外听出,阿旺语气里的严厉和不耐烦。
她是后来才知道,断腿正骨的痛,不比自己生孩子的疼痛,好到那里去。阿旺此时的语气冲撞,是在心疼魏琳昨晚经历的痛苦,而怨怪着叶子此次偷取印章、伪造密信而闯下的祸事。
看着魏琳依旧沉沉熟睡,一呼一吸之间的安逸,让叶子心里起了后悔:自己为了复仇、为了那六个船夫,差点让魏琳和孩子,殒命!
曾经,为了活命就是为了复仇的这个心念,在叶子看着眼前深爱自己的魏琳,和腹中稍稍安稳下来的孩子,她满心悔恨。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要因为自己而经历如此生死险境?!”
叶子不敢触碰魏琳,只低头跪在脚榻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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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琳清醒过来,是在叶子去吃晚饭的时候。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阿旺,虽然眼中闪过失落,不过还是忍不住担忧,开口问他,叶子醒了吗?她还好吗?
阿旺毫不掩饰自己对叶子的怨忿,拉长了脸、扶着魏琳坐起来,按摩着主人睡麻的半个身子,有些置气地说,“大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这腿吧!”
魏琳知道阿旺这是在心疼自己,斜眼看了阿旺,说,“你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
他心里还是听到有人说,那个女人又昏倒了,便拉了阿旺,问他,是不是叶子身体不好,昏倒了?可是病了吗?
阿旺,突然觉得不甘心,红了眼圈、拉下嘴角,说,“叶子夫人挺好的,大人放心吧。”
他没有说,叶子在这里拉着他的手、陪了一个白天。
魏琳低低地哦了一句,拿起阿旺递过来的米粥,就着咸菜、草草吃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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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在后厨房边遇到茯苓姐,便立刻认出了对方,口中不住地道谢,并跟着她一起草草吃了素面,嘴巴里含着杏脯一路跑上来,她着急魏琳如何一天都不曾清醒。
茯苓姐望着叶子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去了上官羽津坐堂问诊的上房。
一进门,叶子看到魏琳正低头推开阿旺手里的碗,说,没胃口,先放着。
阿旺见叶子走进来,就知趣地起身后退,对着二人之间的空气,说了声,“我去煎药了”,便走了出去。
叶子赶紧上前接过碗,萎缩地对着阿旺说,“阿旺辛苦了。”
屋子里只剩魏琳和叶子的时候,空气中突然淡漠起来,之前魏琳着急叶子的心,在这淡漠里,突然成了冰冷的一面墙,因为他果然看到叶子微蹙的眉头。
不过,叶子白璧无瑕的面颊上暗红色的掌掴印记,突然提醒了魏琳,想到都督左凌丰不会就此放手,他也蹙眉、低头做着心里的盘算。
叶子看到曾经干练飒爽的魏琳,现在赤脚单腿立在床边,身后隐约可见的血渍混着药膏,以及依旧红肿发亮的小腿,显示着他此刻的没落和虚弱,她的心,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决心,此生放弃复仇!
叶子不能让自己已经扭曲变形的心,拉扯着眼前这个男人、甚至他的孩子一起扭曲变形。他们的世界,应该是正常人的世界。
她眼前甚至浮现着自己儿子长大之后,也变成眼前这样的伤残,这瞬间的幻象让她感到自己罪恶到应该立刻去死。
魏琳不知道这时候端着碗立在屋子当中的叶子,蹙眉所想的决定,只以为自己这副残破引来了她的嫌弃,因为阿旺方才和他说,叶子夫人看到他倒在床上的样子,立刻皱起脸、扭头捂着嘴巴!
魏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因为站立不稳,双手半抬着找平衡、缓缓坐回床里,忍着疼、伸手去拿枕头。
为了治疗方便,上官医馆里的床,都是没有床架的,所以魏琳想找个支撑,也没有,偏这时候的叶子,僵硬地立在原地,让魏琳更加有些气恼。——她在嫌弃自己,他想。
想明白一切的叶子,看到魏琳歪歪斜斜地坐下,这才反应过来,大步上前要帮魏琳,却正好被他用手里的枕头推开。
魏琳兀自将枕头从床头拿到床尾,咬牙抬起左腿、自己躺下。
被推开的叶子,看到如此抵触自己的魏琳,只以为对方是在怨恨自己,但是自己担心魏琳又绝对不想离开,只好回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剩下药汤、散落的绑带和敞开的几个小药膏盒子,以此来掩饰默默滑落的眼泪和阵阵上翻的孕吐。
魏琳看着她迅速转过去的背影,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她在嫌弃自己!于是,他想不出什么言语,只倒在枕头上轻轻叹息,忍着想拉着叶子的手入睡的冲动,默不作声。
叶子再嫌弃,魏琳心里始终放着对叶子的珍爱。
听到魏琳在兀自叹息,叶子以为是他看到自己之后而产生的厌恶和恼怒,想到自己闯下大祸还招致整个魏府上下的前景未卜,她是做什么都完全没资格抱怨的,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找不到要说的言语,便也默不作声。
之后,魏琳始终没和叶子说话,一是他怒气未消,二是对可能到来的未知的惩罚的恐惧。他躺在床上想的,全是如何保住叶子性命。此时的他虽然始终默不作声,但心里后悔极了。——和都督府的私交竟然一点都没有,这会儿想派人去打探一二的“气口”,都不能够的。
而叶子始终面上满含愧疚,压根不敢直视魏琳,只尽心服侍他的饮食起居,想着日子久了他自然会放下对自己的怨恨。
叶子,还不知道,军规、魏琳担心的惩罚。
三天后,终于阿信得了消息、赶来小胥城报告。
左凌丰下令,革了魏琳半年的俸禄、闭门思过直至禁令解除,城防事宜暂交给副将徐蔚然管理,期间如出现违令,以违抗军令、就地阵法处理。
魏琳很意外,左都督竟然放过了叶子。
左凌丰确是放过了叶子,完全因为王毅的一句话:“女人参与了此事,若写进奏报里上呈,必然传出去让都督大人的颜面,不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