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口音,听到尽在耳边,左凌丰的内心,一丁点温暖也没有。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低头、快速吃面,完全顾不上烫嘴。他不确定对面这个人,是凑巧帮了自己,还是特意在此地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地只是担心,今日的事情,会不会波及到家里的叶子。
“唉,你很饿啊?”对面等饭的游侠,突然问他。
“嗯。”
“慢点吃,家里还能有个女人等着吗?”对方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里面的几个围着暖炉等茶水的男人,一起看向这边,有人跟着干笑两声的。
左凌丰仍然低头吃面,等对面的大脊骨饭端上来,他这碗又烫又难吃的素面,几乎只剩汤底。
自从宿州重疾之后,左凌丰的胃口始终没有恢复。
日常,他吃饭会加些叶子做的大酱或者味增,这成了餐食里最舒心的时刻。现在到了安岩村,天天都能有叶子喜欢的海味来做荤食,更提高了左凌丰的“口味”。
这会儿,他面对不可知的威胁,全无心情在难吃的汤面上,完全是木偶人一般,学着当地人,呼呼啦啦地让面条快速进下了肚子,然后咀嚼着最后的一点点蛋白,将手伸进怀里,找小放钱币的小布袋,对着路过的店小二问,几钱?
“六文钱,客官。”店小二带着他常年不变的微笑,露出里面的小虎牙,让一口不白的牙,更加明显。
“给,谢了。”左凌丰放了六文钱在桌上,快速起身,拿了角落里的油桶,急急地出门了。
.
走到家,依旧是,被叶子收拾的整洁清爽的小院落,左凌丰一路地提心掉胆,才算放下。
叶子听到院门响了,知道是左凌丰回来,只在门里面问了句,是你吗?
几乎是虚脱一般,左凌丰缓缓放下油桶,抚着左膝的痛处,只感觉上半身像散架了一般,从来没觉得这油桶,会这么沉。
“哦,路上吃碗面,让你担心了吧?”左凌丰缓了缓自己的神经,脑海里仍然挥之不去,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游侠,陌生的面孔和声音。
他在门口用小拖把掸了腿脚上的土,才掀了昨天学着邻人、新作的棉门帘,走进去。
叶子,坐在朝南的铺上,正在给他做棉手套。
确实,今日要不是光着手,也不至于遇到那个人,吓得自己一路上忐忑、心惊。
左凌丰坐在叶子身边,问她,午饭吃了什么?
“鸡蛋面。”叶子看了眼左凌丰,问,“冷吧?这背心刚刚买的?怎么不买大一点的,日后里面要穿棉服的。”
“嗯,摊上就这一件。”左凌丰抚着铺板,缓缓坐下,“所以今天没买肉哦,明天我去集上买,咱们也学着隔壁的宋嫂,土豆萝卜炖大肉!”
叶子,本能的咽了一下口水,说,“刚刚跑得急了?鼻尖上都冒汗了!”
看到叶子在咽口水,左凌丰的内心又是一阵生活落差之后的刺痛,他上前摸了摸叶子的肚子,一声不吭。
这时,里面的胎儿翻了个身,左凌丰赶紧将耳朵放在那个翻动的地方。
“你怎么了?”叶子问。
“感觉,对不起你,……”
“哦,我这命都是你给的,还说这个!”叶子故意俏皮,因为她发现,左凌丰有心事没说出来。
腹中的胎儿,突然对着左凌丰的耳朵,伸直了腿,将个圆肚皮撑出个怪异的形状,叶子仰头向后撑着上半身,唉呦唉呦地让左凌丰赶紧给拍回去,左凌丰照做了。
叶子发现进门之后的左凌丰,面容紧绷着,就口中扯着孩子话题,说道,“这孩子一听到你回来,就蹬腿子要你抱的。”
左凌丰摸着叶子的肚子,突然说,“我这腿伤差不多好了,要么……”
“又要赶我走?!”叶子立刻显示出自己的不高兴。
“不是赶走,你……你那里还有些剩余吧,雇个车,去小胥城吧。”左凌丰仍然不肯说,在严记吃面时遇到的事情。
“不要!这里我刚刚收拾出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我不舍得走。”叶子放下手里的活计,拿了左凌丰冻过之后异常滚烫的手,套上比大小。
“这里,可能不安全。”左凌丰说。
“我一个人去小胥城,路上就安全了?”
叶子就左凌丰答不上来,撒娇低语,“再说,我晚上怕冷,一个人在小胥城,没人暖被窝的。”
左凌丰本来想反驳她,当年不是一个人在上官医馆里,做着长长久久的计划,要呆一辈子的嘛!?
可是,话到嘴边,他咽下了。
.
叶子知道,买灯油回来的左凌丰肯定有嘴上不肯说出来的事情发生,熄灯之后,便主动拉进左凌丰,摸索着他的衣带。
她虽不知道,白天左凌丰具体经历了什么,但她这次又看到他身后肩膀上,有灰土。
之前也见过。
叶子猜,左凌丰应该是为了她和孩子,将前来刺探他的杀手,打跑了,然后佯装没事地回家,因为家里始终没有异样。
深秋之后,安岩村的家里,唯一的异样就是他家边上的宋嫂家,搬走了。
说是镇上的小儿子置了房子,老夫妻两个跟着去镇上住了,还给叶子留了好多带不走的木炭和一个家用大木盆,说是日后可以给孩子洗澡用。
当左凌丰凑过来抚摸叶子的肚子,她悄悄拍去了新买的皮背心上的灰土,听他说起要送走自己的话,想来是,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安宁的日子,只是面上的安宁罢了。
叶子推断,左凌丰应该是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而将好多事情瞒着不说,这晚,她让自己尽情感受着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床笫之愉。
左凌丰始终不敢相信,叶子带着孕身,对他有如此要求,而且非常纵情。
“从后面!”叶子几乎是在命令迟疑且紧张的左凌丰。
都没有孕期经验的两个人,在黑暗里折腾了好一阵,直弄得左凌丰紧张兮兮、手心冒汗,实在架不住叶子的娇声哀求,小心随应了她。
一晚上,左凌丰都摸着床铺和叶子,担心孩子有不妥,他早年被桂英拒绝,理由就是,有些女人会因此而腹痛、小产。
破晓就需要去夜王岛的左凌丰,悄悄起了床,洗了昨晚的白娟,正出门倒水,走到院子里,立刻发现了异样。
一个包袱,放在他昨天放油桶的边上!
他立刻认出,是之前放在自己面前的藏蓝色布包袱!
“此人功夫,如此了得?”
左凌丰立刻倒抽一口气,因为他昨晚睡得很浅,能瞒过他的耳朵而将东西放在院子里,必是个轻功高手。
他本能窜到院门口,出门左右看看,可惜当时还没有下雪,地上完全没有脚印可循。
左凌丰只得迅速返回,轻轻关上院门,对着那个藏蓝色的布包袱,愣了一会儿,然后,解开了包袱,最上面,竟然是个火漆封口的竹筒,筒身上的“丰”字,他认得字迹。
来不及看包袱里面的东西,左凌丰拆了竹筒里。
果然,里面是,叶凡写给他的信。
看完,才知道,那个拿着重剑的游侠,是叶凡的人。
.
叶凡,在九月初,才从京城返回。
他想着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欺瞒,就对着当时的太子朱坚新陈述了宿州城外的事实,因此和夕颜、英华说的,完全对得上。
而朱坚新,也没有因此立刻放了叶凡,反而将其禁足在京城的馆驿里。
叶凡,不知道南益州的章瞬,为了私愤,在奏折里胡描乱写了一通,他只能天天呆在馆驿里,战战兢兢地一直等到朱坚新顺利登基,才得了解禁的命令,放他离开京城。
不过,解禁之后,叶凡倒反而不那么着急离开京城。
他反复想过朱坚新登基前叱令自己进京,必然和左凌丰有关。
果然悄悄使了银子、托关系打听到,左老夫人也在京城,而左凌丰六月中就被刑杖,并且贬到北宸海镇做灯塔看守,甚至听说,他的副将樊铁,竟然在京城的狱中关押,具体罪名还不清楚。
叶凡此次叫人给左凌丰送信,就是想告诉他,朝廷打压他,最大的原因,竟然是,“懈怠海防实务”。
叶凡虽然不懂海防实务能是什么,更不知道一直中规中矩的左凌丰,能怎么个“懈怠”!但是,正因为不懂,所以完全找不到帮左凌丰开脱的机会,只能直接告诉他,让他自己想想,到底错,出在了哪里。
左凌丰看完叶凡的信,当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获罪的原因。
只是得知樊铁入狱,樊家根本没有能力打点京城的牢狱,他非但也想不明白樊铁因何入狱,更担忧起樊铁的好歹。
再想到叶凡写信的时候,一直在京城里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来保住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被自己波及,一瞬间,左凌丰的内心立刻起了愤恨之意,眼前不断闪现着伍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