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宅内人人心情沉重,李家异一直没有清醒过来,此刻,躺在床上的他面色灰白,双唇青紫,气若游丝,大夫陪在床边,每诊一次脉便捋着胡须摇摇头,说毒已有入侵五脏之势,若再不能将毒血吐出来,恐有性命之忧。他嘱人煎了三副致呕的药,一齐灌了下去,已过多时,却不见成效。李家异的脸越来越白,所有血液都涌向嘴唇和胸口,他一时沉睡,一时抽搐,大夫亦束手无策。这般境况是生是死,只能听从天命,再无办法。
分明是人为偏要怪到天命头上,一个健康蓬勃的年轻生命就要在肮脏的尔虞我诈中陨落,却谁都无需对此负责。至亲是什么?是血脉、是传承,是你身体里的血又在我身上流了一遍,是你哪怕有丝毫的疾痛和意外都会牵扯我所有的神经。可李绍达呢?他就像一个生了六指的人,终于挥刀狠狠剁去一指,鲜血汩汩流出,只为了喷溅敌人一身,这指头本来就是多余的。他疼么?没人知道。
蒋尧站在院中,用鸡蛋在脸上慢慢滚着,心里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悲凉。她把鸡蛋丢在地上,向屋中走去:“家同,陪我进来。”
二人进入内屋,大夫还在一边捋须摇头,丫头用温热的手巾轻轻擦拭着李家异的额头,李绍达坐在圆桌旁,支着头,颓靡无力。他看见蒋尧,强撑起一丝笑容:“来了,你的脸无碍吧?”
“我没事,伯父可听我一言?”
“说吧!”李绍达低语。
“小晴,你去厨房把盐罐子拿过来,再拿一壶白开水,快去。”蒋尧吩咐着丫头,又对李绍达道,“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但愿家异坚强,能挺过来。”
李绍达沉痛的点点头。
只一会儿功夫,小晴就带着盐和水飞奔回来了,她将东西放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好丫头,”蒋尧夸赞着,她摆好四个茶杯,往每个杯子里舀了一勺盐,兑上白水,搅拌至融化,然后让李家同搬起李家异,一杯杯灌了下去。幸好他还能自主吞咽,大家不禁燃起了一些希望。
片刻之后,李家异的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微微呻吟,几次干呕之后,终于喷出一口黑血,上半身扒在床边,脑袋空在外面,一股股往外呕着,血液由黑色变为酱紫,由酱紫变为暗红,直至呈现出鲜红的颜色,方才止住,然后重又昏睡过去。
李绍达悬着一颗心,往前探看着情况,扬手招呼大夫再来诊视。这次大夫没有摇头,而是堆起款款笑意,李家异的脉象沉稳有力,他的命终是保住了。大夫又开了一副调理的方子,叮嘱了一些陪护照顾的方法,才被领了下去收钱离开。
“孩子,真是谢谢你啊!”李绍达恢复了笑容,对蒋尧感激不已。
“不必客气,”蒋尧不想绕弯子,她屏退其他人,坐到李绍达对面,“伯父,我还有一事想讨教。”
“哦?你说。”李绍达饮了口茶,虽未抬眼,但眸子下的眼神已凌厉警惕起来。
“您是怎么凭一次会面就看出他们是老千的?”
李绍达将茶杯置于桌上,斟酌半刻:“本来从外形到气质谈吐真的模仿得很像,但唯独疏忽了一点,这一点鲜少有人知道,也是最为致命的。真正的萨克达辉成弱听,轻微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到。可是我在他对面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却听得真真切切,就在那一瞬间,我便开始怀疑了。后来,我故意试探,说老庆王爷最爱食茄子,他随声附和,我就知道此人一定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老王爷对茄子过敏,一生从不吃它。而且我还观察到他在说话过程中很爱直视我,不要觉得这是坦荡,是因为他想从眼中看出我相信了多少。偶有视线移开,也是往右看,这是在想编什么样的理由蒙骗我,他还不停的摸鼻子,哈哈哈…再明显不过的动作,”李绍达轻拍了下桌子,“他在掩饰真相。种种行为,都说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李家同目瞪口呆,就差流口水了。
蒋尧心想绝了,这大叔还懂心理学微表情,别是《lie to me》看多了。这样一个心细如发,细致缜密又擅长探查人心理的坏人,自己定要更加当心才是。与此同时,蒋尧也发现了他的一个缺点,那就是骨子里的张扬,太爱炫耀,只要让他觉得环境足够安全有利,他就一定会忘乎所以,全盘托出。
“伯父果然厉害!”蒋尧继续恭维,引导他接着说,“但是,既然鲜少有人知道,您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年少时的确在京城待过,那时跟师父入过王府诊病,所以多少了解一些。”
“师父?怎么没听您说过,您也学过医?”李家同喝了一口水,入口才尝出是盐水,赶紧吐了。
“啊,那倒不是,”李绍达明显紧张起来,他向右看了一眼,马上摆正眼珠,“学过两日,我资质太差,不久便被除名了。”
蒋尧暗道:刚分析完别人,自己又开始扯谎,往右这一眼,充分暴露了这句是假话,京城的经历一定内有玄机,未免怀疑,先转移话题吧。
“家异刚才真是危在旦夕。”蒋尧轻拍胸口,回头看看内屋。
“是啊,多亏你了。”
“我懂得不多,只是略尽绵力。”
“待他康复了,定要好好谢你一番。”李绍达坐直身子。
“这次他得您重用,不知有多开心。”
“唉…这个孩子本性纯良,就是能力有限,差了一些。”
“您既知他能力有限,为何那日如此重要的竞标会还会派他去呢?”
“本就没准备让他真去争得什么,只做做样子,造个声势。”
“您早知和林亦森对弈,多半会有伤处,就因为他能力一般,所以才会派他前去,即使毒了伤了也不打紧,对李家和芙蓉苑损失不大。”
“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会用他的性命去博?”
“可林亦森真要一念而起,下了杀心怎么办?”
“不会不会,”李绍达摇着手,“我亲自试验过的,用量绝不致命。”
屋内哑然,李家同立起身子,顿时怒发冲冠,将桌子上的茶杯一扫而空,纷纷跌在地上,支离破碎:“您下的毒?您怎可对家异下毒?”
“你吼什么?”李绍达高声斥责,自知理亏,语气又和软下来,“他是我生的,我会害他性命么?毒性和用量上已经反复推敲,总得逼真些。”
“您去看看,他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蒋尧蹲在地上捡拾着碎片,一片一片堆在掌心:“伯父,我知您自有用意,但凡事不可太过,亲人也好,朋友也罢,寒的心多了,终有一天会遭反噬的。”
李绍达展开苍白的面孔,目露凶光:“孩子,我劝你一句,有时太聪明了未必是好事,老天也不见得容得下,求个平安才是正道。”
蒋尧声色不变:“天容不容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若家异知晓,他心里再不会认你这个爹。”
李绍达冷哼一声,扬长而去,李家同胡乱踢开地上的碎片,一拳捣在墙上,悲愤交加。蒋尧示意他不要发出太大声响,回头看向李家异,只见他仍旧昏睡,沉静如初。
此时,被子下面一对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深深抠进肉里,用尽全身力量把颤抖埋下去。李家异清醒的意识像针一样刺入周身,父亲的话语令他痛入心骨、摧心剖肝,仿佛一双干枯冰冷的手从他胸口掏进去,将所有内脏全部撕裂拉扯出来。泪水混着艰涩,由鼻腔倒流进咽喉,他从小视之为神一样的父亲,他拼命努力讨好的那个人,慢慢消失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家异慢慢康复起来,身体越是健康,精神越是颓废,他如行尸走肉一般,除了睡觉便是发呆。林晓晓来得勤快,端水喂药,乐此不疲。李家异并不同她多讲话,奇怪的是,他一改往日的羞涩推辞,心安理得接受着晓晓的照顾。
蒋尧时常嘀咕,李家异经此一劫,是不是突然发现心中所爱,愿意接受晓晓了呢?每到这时,李家同就一盆冷水泼下来,让她不要痴心妄想,就算李家异同意,李绍达也不会同意,就算李绍达同意,林亦森也不会同意,就算林亦森同意,尤县长也不会同意,两大家族联姻,这是一股多大的势力,相当于把整个艾家堡全族都团结起来,领导当孤家寡人?要不得的。
事情就是这样慢慢发生变化的,幸福来得太多,悲伤便紧随其后。林亦森心中忐忑不安,林晓晓最近过于放肆,他没制止,除了心疼妹妹,也是同情李家异,但无休止的任感情滋生可不行,所以,他决定出手了。
当林晓晓再一次满怀欣喜的迈出门口时,他命人将妹妹捉了回来。
“大哥,你干什么?”林晓晓冲进正厅,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你说呢?”林亦森极其严肃,心中不忍面上仍凌厉,“李家异已然大好,你该收收心了,这都几点了,看病人也要有时有点吧!总混在李家,将来怎么找婆家?”
“我不找婆家!”林晓晓一扭身墩在椅子上。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哥都替你想好了,罗大哥最是可靠。”
“你别乱点鸳鸯好不好,”林晓晓又气又笑,“傻子都能看出来,罗大哥和蒋尧姐姐好,你愿意把我嫁给人家,人家还不愿意娶呢!”
林亦森咽喉里堵上一口气,他也说不出这口气从何而来,好像就是听到罗茗和蒋尧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时开始的。他摸摸人中:“就算不是罗茗,还有别人,好男子有的是。我妹妹这么可爱,还怕没人要么!”
“我决定非李家异不嫁。”
“胡闹!你跟他绝不可能!”
“那我就跟他一起走,像方雪姐姐那样,大不了沉江。”
“你和谁学的?没有礼教,不知所谓。”
“礼教算什么?我就是要和他一起。”
“大哥也不要了?”林亦森浑身颤抖。
林晓晓眼圈渐红,耸着双肩赌气道:“不要,谁都不要。”
“好!那就别再留在这里,带上你给他准备的东西,去李家过日子,跟着他一起私奔,看到时候他有多珍惜你,好坏都别回来。”
眼泪夺眶而出,林晓晓抽着鼻子,抱起东西,一路奔出大门,奔向李家异。
“少爷!”木林叫了一声,欲追出门去。
“给我站住,谁也不能追。”林亦森抖着声音大喝道。一定要给妹妹一点教训,她以为带着恒心投去李家就能和李家异双宿双栖了么?李绍达不会接纳林家的儿媳妇,必会出言刁难羞辱,对,再大的羞辱她都得受着,李家异生性懦弱,不敢违抗父亲,恐怕一句话都不会帮她说。让她看看爱情混进现实里有多卑微,自己有多难堪。到时候他再张开怀抱好好安抚妹妹,有过这次教训,以后就能乖巧听话了,一万句道理也比不过自己碰壁。
林晓晓边哭边跑,跑出一段距离才发现今天没有月亮,空中黝黑一片,麻雀扑棱着翅膀躲进窝里,一根羽毛晃晃悠悠的落在肩上,她惊得回身看去,什么都没有。心中发誓绝不回头,一点黑暗都经受不住,如何反抗大哥的强权。但这诡秘静寂的夜晚实在叫人心颤,树叶的簌簌声裹着林晓晓的喘息,一起一伏,短而急促,地面也似乎变得高低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的,随时都有可能踏空。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想着快点奔到李家异身边,他皎白的面容,淡雅的气息,高岸的身体全在向她招手。嘴边的笑窝,浅浅存着一汪春水,她无比憧憬,能游进里面去,游向深处。
突然,一只粗糙厚实的手掌捂住林晓晓口鼻,浓烈的酒气随之而来,她想干呕,想喊叫,但手掌像湿粘的丝网一样附着。另一只手勾着她的腰,把她使劲儿往更深暗处拖拽。林晓晓拼死挣扎,巨大的恐惧穿过头顶冲向四肢,她仿佛掉入深海的溺水者,疯狂挥着手脚,可悲的是,即使用尽全力,也不过更激起背后男人的征服欲。
林晓晓被脸朝下狠狠抛在地上,这一摔,冲击强大,她瞬间失去意识,再无呼喊挣扎的气力。为了不被看见,男人一手按头一手在她身上摸索,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只剩下她的残躯,翻身躺平,凝视黝黑,一角残月探出头来,幽冷清明,照向她缓缓垂落在地的双手。
那条毒蛇爬向白玉一般的身体,由下而上,妖娆魅惑,冰凉的鳞片绕上脖颈,越勒越紧。蛇嘴吐出信子,喷射着毒液,窒息感袭上来,沉沉的罩在胸口。呼吸突然停滞,毒舌张开血盆大口,剑一般刺了过来。李家异猛然从梦中惊醒,弹起身来,他呼吸急促、汗流浃背。抬眼望去,那轮残月仍旧挂在天边,阴森的白光洒进屋子,映得余生更加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