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青灰压着头顶,像未调匀的墨水泼在宣纸上,四下洇湿混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云。乌云渐渐显出身形,沉闷的交叠游移,仿佛挂帘一般挡在阳光前面。空气凝在周围,丝毫也不流动,花草静默,树枝连抖一下都觉费力。本以为乌云压顶、雷雨将至,可太阳偏偏瞅准缝隙,洒一束光线下来,又以为拨云见日,碧空万里,但挂帘却又重新拉上,不给你一点猜透真相的欣喜。广延厅的竞标会就在这明暗交替中开始了。
厅内布置简约舒适,没有想象中刻板,只一圈宽大的沙发围在四周,沙发之间是一张张四方小桌,用于摆放果子茶点。上首坐着贾族老和尤县长,平日里,那是林亦森的位置,由于今天他是参与竞标的一方,所以只得抛开身份,先居于下首。他对面的位置应是参与的另一方代表李家异,往后依次是庆王爷、李绍达、族老们和其他商会代表。
大家依序坐好,蒋尧很自觉的站到李家异身后,刚站定就被林亦森刺了一眼。
“绍达,女人进广延厅恐怕不合适吧!”贾族老点上烟斗,开始挑刺。
李绍达笑着欠了欠身:“贾老,如今时代不同了,女人也是识文断字的,不比男人差,蒋尧算是我芙蓉苑半个掌柜,她在这儿见识见识,绝不多言。”说完特意看向尤县长。
尤县长化开饱满的五官,点点头:“无妨无妨。”
蒋尧挑高眉毛,将得意递给林亦森,他吸了一口烟,靠在沙发上,不予理睬。
“好了,”尤县长咳嗽两声,清清喉咙,“都安静一下,不要交头接耳了,今天这个会,主要就是竞选出和庆王爷合作扩建胭脂厂的是芙蓉苑还是林榭阁,贾老邀我来做个见证,我不参与意见,势必做到全程透明,公平公正。”
蒋尧低声冷笑,李家异立马回头瞪了她一眼,可还是被县长听到了。
“怎么?蒋小姐有话说?”尤县长依旧和煦。
“没有啊,我…咳咳…我是让烟呛着了,咳咳…”
“那好,我继续,我来江城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一直致力于商业这方面,总想着带领大家共同致富,能在政策上扶持的就扶持,能在经济上帮衬的便帮衬,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上一句,在座的各位,没找过我的几乎没有吧!啊?哈哈哈哈…”
蒋尧一阵恶心,哪儿是人家找你,明明是你几次三番的找寻别人,变着法儿的搜罗钱财。放眼望去,整个广延厅万马齐喑,面对尤县长颠倒黑白的讲话,谁都不愿接茬儿。偶尔有人点头回应,笑得也极其勉强,其他人则低首不语,偷偷交换几个眼神。
“大家怎么不说话啊!不要觉得在我面前紧张,还是应该有个探讨交流的样子嘛!”尤县长挥着那双胖手,打算活跃气氛。
蒋尧尽力管理表情,为了保持平静,右手使劲儿掐着大腿,手下突然一滑,上身随即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右边歪去,大脑接收到要摔倒的信息,马上向右腿发出动作指令,急促的跨出两小步,终于保持住平衡,没有丢人。目光齐刷刷的射了过来,李家异遮住双眼,低头避视,此刻如果有个地洞,他一定钻进去。
“你又呛着了?”尤县长面容僵硬,现出一抹尴尬和愠怒。
“那倒没有,”蒋尧晃了晃神,用手捶着大腿,“我就是…站累了,县长,咱还是说正事儿吧!别讲那些没用的了。”
屋内一阵私语和窃笑,尤县长面上红白相间,像映着夜晚街头的七彩小灯。
林亦森心中捶胸顿足,遗憾罗茗没在现场看到这一幕,也好让他认清事实,断了和蒋尧进一步发展的念想,谁会娶一颗定时炸弹在身边,难怪李家同不为所动,自己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美色面前保持冷静和理智实属不易。
尤县长动动嘴唇,终于没了继续表功的兴致:“开始竞标吧,你们双方都把材料和钱款拿上来。”
“等等…”庆王爷起身说道,“我提点想法,钱款我也带来了,三十万,已兑成黄金,”他拍拍手中的提箱,“未免作弊,我们三方都把箱子放到后厅,这中间谁都不要过手,这里先审材料,待评估结束,再由人去取来钱款,当面点核,价高者胜之,与我那三十万合并投进厂房和铺子里,如何?”
“甚好甚好!”贾族老吧嗒着嘴,无比赞同。
庆王爷略一点头,泽尔格格便过来将三个提箱逐一抱走,他轻轻啜了口茶,瞳孔一亮:“嗯!好茶,林老板的安排果然不俗。点心精致,茶香四溢。”
“庆王爷谬赞,大家喜欢就好。”林亦森谦虚道。
庆王爷把芙蓉苑和林榭阁的文件拿在手里仔细查看,一时点头微笑,一时皱眉沉思。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宣布道:“文件皆已查看完毕,两家实力都很雄厚,不分伯仲,下面请出提箱,正式竞标。”
泽尔格格一一搬出箱子,放在县长和贾族老跟前。
林亦森神色阴沉,猛吸着烟,似有烦心之事,他望向李家异,目光轻蔑:“二少爷,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李家异抬眼看了看父亲,见他只轻笑着拨去浮茶,未露半分不悦之色。
李家异咽了下口水:“林老板,不必攻心,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呵呵,世伯,”林亦森转而对李绍达说,“您还真行,好事不见让小儿子出来,这般受辱难堪的场面倒把二少爷推了出来,爹做得当真好啊!”
李家同愤而起身:“林亦森,你说什么,我爹到底是你长辈,别失了分寸。”
林亦森将食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你有多维护你爹,否则来日识见真相,打了脸可如何是好。”
“你…你…”李家异气息上涌,一时语塞。
“你住嘴!”蒋尧接过话头,她绕到李家异前面,径直走过去,低头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林亦森,不屑一顾道,“你还是少说点话吧,总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别人的意见都充耳不闻,风歇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是吧?照这样下去,不用等来日,第一个啪啪打脸的就是林老板你。”
“你…”林亦森站起身,高出蒋尧半个头,指着她鼻尖儿,“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比不过女人时,男人一般都这么说。”蒋尧莞尔一笑,回到李家异身后,擦身而过的时候,俏皮的冲他眨了眨眼,李家异笑而不语。
李家同摇摇头,这张嘴真是得不得理都不饶人,在结界时也没看出来啊,那时多文静内敛,含蓄如水啊!他捏捏发紧的山根处,对未来充满迷茫,说不好带她回来是对还是不对。
尤县长将手搭在箱子上:“现在开箱核对……”
“哎呦,哎呦…”庆王爷捂着肚子发出一阵呻吟,他弯下腰,渐渐疼痛难忍,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泽尔格格立刻冲到旁边扶住他,小脸急得通红:“阿玛,您怎么了?没事吧?”
“好痛…扶我,先去茅厕…快点…”庆王爷疼得已然说不出整话,断断续续的吩咐女儿。
“好的,您忍一忍,”泽尔格格赶紧扶着王爷往后面去,扭头大声说道,“等我阿玛回来再开箱,不知是不是你们的茶点有问题,如果阿玛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报官彻查。”
尤县长一愣,心想我不就是官么?还有何可报的!你多给我点金条,想怎么查怎么查。
众人重又坐回到沙发上,百无聊赖的等着王爷回来,希望他只是闹个肚子,没什么大碍。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约过了多半个时辰,还不见庆王爷和泽尔格格回来。
“是不是派个人去后面看看,不会真出什么事吧?”李绍达有些担心。
贾族老也随声附和,县长略一思索,点头同意。很快,伙计便跑来上报,茅厕根本没有人,王爷和格格已全然不见踪迹。
“跑了?”尤县长一拍桌子,惊惧不已,肥胖的脸上更显肿胀,“不对啊!金条都在这里,他们能去哪儿呢?莫不是看大夫去了?”
“怎么可能?就算看大夫,格格也得过来给个信儿啊。”蒋尧压根不信。
“不好!”林亦森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县长面前的三个箱子,高声道,“快打开看看,金条还在不在?”
尤县长迅速打开箱子,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全体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三个箱子全都不见金条,取而代之的是两箱砖石,一箱土块儿。县长垂下手去,呆若木鸡,只片刻,便对贾族老怒目而视。贾族老亦不知情,烟斗早已惊得掉到地上,身体凉了半截,抖得如筛糠一般,瘫在位子上挪动不开。
李绍达跟随众人显出微微惊异之色,只蒋尧知道,嘴角的那丝笑意已经出卖了他,如果金条真被换走,他怎会如此淡定。显而易见,所谓的庆王爷和泽尔格格都是老千,专为骗钱而来,李绍达在和王爷的那次会面中就已经洞悉一切,所以才会放弃相争,只引林亦森入局。种种迹象表明,他根本没有准备过金条,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三个箱子中,只有一个箱子里是土块儿,而另两个箱子里是砖石,因为李家异带来的压根就不是金条。只是,李绍达究竟是如何分辨出他们骗子身份的呢?
李家异面上惨白,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蒋尧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想帮他稳着情绪,他无力的看一眼蒋尧,眼中空洞无神,嘴角浅浅抽搐,气血上行,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霎时,全身就像抽去了骨头般向后倒去,直挺挺的摔在沙发上。蒋尧几次想撑住他,奈何力气不够,直至被血点溅了一身,才在惊恐中松开双手。
李家同狂奔过来,一边喊着弟弟名字一边揺他的身体,可李家异早已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李绍达怒不可遏,比刚才看到土块时激动万分,他抬起手臂,直指林亦森,怒斥道:“林亦森,你好卑鄙,为争生意,竟然下毒谋害我儿。”
话分两头,另一边,唐朝阳在办公室见到了一个思慕已久的人,他搓搓微汗的手掌,憨笑道:“阿翘?你来了!”
“带上你的人,跟我走。”不容分说,阿翘拽着他的手便往外走。
搁在平日,能和她有肌肤之亲,唐朝阳不知该有多高兴,但现在,场面有点局促,他只好急急的吼出一句:“跟上,都跟上。”
手下们一头雾水,木然的跟着往外跑。阿翘直接把他们带到破庙跟前,想继续往里跑,唐朝阳却不动了。
“走啊!”阿翘心急如焚。
唐朝阳眨眨眼睛,犹豫不决:“先说清楚,到底何事?”
“你不是怕我吃了你吧!我一个女子可有多大能耐?还是怕我设了埋伏,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把你们一队人都撂在这里?”阿翘又好气又好笑。
“那倒不是……”
“救人,我让你们救人来。”
迈进破庙,女子仍旧被绑在柱子上,她面容憔悴,身形消瘦,可见已被关了不少时日。阿翘给她松绑,喂了好几口水,又吃了一点烧饼,待稍有缓解,才开口问道:“别怕,他是警察,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气息虚弱,轻声回答:“泽…泽尔…,萨克达泽尔。”
唐朝阳瞪着双眼:“泽尔?格格?你不是在广延…那在广延厅的是谁?”
阿翘并未理会,用帕子帮女子擦拭着脸上的脏污,又让她套上外衣,继续问道:“绑你的人已被发现,你可愿随我同去指认,说出他们的罪行?”
“当然愿意,”女子扶墙起身,表情倔强又坚定。
与阿翘同时动身的还有罗茗,他带着王德以及手下两个心腹,一行四人等在出城的土路上。一男一女,两个仓皇而逃的人很快映入眼帘,两人虽已换了土布衣裳,又以宽帽遮颜,但仍逃不过罗茗鹰般的眼神。他们几下便将二人拿下,连带着两箱金条,一齐押回广延厅,可见,骗子学好武功也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
广延厅里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李绍达使出浑身解数,一口口黑锅扔在林亦森头上。
“茶点是你准备的,家异现在吐血昏迷,生死未知,抢你生意的是我,为何要害他?庆王爷难道也是你安排的?黄金是不是都进了你的口袋,好大的一盘棋啊!县长,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李绍达越说越悲愤,差点声泪俱下。
“李老爷,你不要信口雌黄,庆王爷是县长为我引荐的,难不成是县长与我串谋骗人?”
林亦森拉上县长,这般明枪暗箭,他早就习以为常。
“巧言善变!你不要拉踩县长,我只说你…”
“我一向光明磊落,不谙阴诡之事,所以才一次次给你们这帮小人可乘之机,茶点的确是我备的,正因如此,我若下毒,岂非不打自招,我可有这么傻?再者,我的箱子与那老千的箱子都是砖石,只你的是土块,我倒非常好奇,他们调换还要用上两种物件?依我看,你带的根本就是假的,动没动用黄金,到你芙蓉苑柜上一查便知,李老爷,要查证么?看看谁才是和老千一伙的。”
尤县长拧紧眉心,发指眦裂的看着李绍达。
“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林老板不会下毒,芙蓉苑的账一目了然,我都清楚,可以去……”蒋尧看不惯李绍达的卑劣,打算为林亦森作证,还未说完,却见林亦森一个箭步跨到自己面前,抬起浑厚的手掌,来不及反应,一记结实响亮的耳光便扇到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