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得立刻回去。”祁斯遇皱着眉说,“然后找人来确认一下,这些赌石坊里到底有多少油桶,每桶里又有多少火油。不能让它们有半点流出去,也不能让它们有半点被点燃的可能。这件事关乎着半个中都的百姓,一定要慎之又慎。”
“你要去找几位王爷商量吗?”
“我要进宫。”祁斯遇说得很坚定,“这种大事,也只有天子才能最快解决了。”
陈桥末了还是多问了一句:“那要知会燕王府一声吗?”
“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别浪费时间在通风报信上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吧。”祁斯遇匆匆交代完这一句,就立刻上马奔向了皇宫。
“皇后娘娘和三殿下在里头呢,小郡王还请稍等一下。”赵海亲自来知会了祁斯遇一声,还小声告诉她:“三殿下前些日子惹怒了陛下,皇后娘娘也是来调和这父子俩的。”
“还请内侍再通报一声吧。”祁斯遇此刻实在是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提不起兴趣,她来得太急,额头都跑冒了汗。“宫外出了事,我得立刻通报陛下。”
“赵海,让他进来。”她的话音才落,皇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蔺端又在跪着,武囡囡则带着无奈坐在皇帝身旁,看见她才礼貌笑了笑。皇帝搁下了茶杯,也没揪她不行礼这一茬,只是看着她问了一句:“又怎么了?”
“我在铺子里发现了十几桶火油。”祁斯遇说得很直接,“这还只是一间,其它铺子里有没有、有多少还未可知。此事太过严重,所以我才一看到就进宫来禀报了。”
皇帝却没这么急,只是先问了一句:“你的铺子里有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明面上的清楚,这地下的确实不知。”祁斯遇也没顾得上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一语双关,她只是急着让皇帝帮忙,“陛下,这些火油一旦被点燃,那危害的可能是半个中都。还望您能帮忙,让这些火油被妥善保管起来。”
“老三。”皇帝终于不再吝啬,给了蔺端一个眼神,“带着你的人去吧。”
“儿臣遵旨。”蔺端才一站起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巨响。爆炸的地方离皇宫不远,平地惊雷轰然降落,连皇帝脸上都有了些许恐慌。
“完了。”祁斯遇面如死灰,“完了,全完了。”
皇帝缓了一下,才问她:“听着是你的铺子传来的吗?”
“是。”祁斯遇点头说,“是北边那家,这周围还有几家善堂。”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的话,“应该是不会继续爆炸了,微臣先过去看看。”
皇帝原本想叫住她,但看她急匆匆的模样,到底也没开口,只是和要跟着她出去的蔺端说了一句:“都小心些。”
“这些铺子,是老大给他的。”皇帝和赵海说:“朕倒是低估老大了。”
皇帝叹了口气,又看了看一旁的武囡囡,武囡囡是真的被吓到了,脸色都有些发白。“囡囡,朕先送你回去。”
“宴行不会有事吧?”武囡囡担心儿子,忍不住接着问:“还会再爆炸吗?”
“朕和你保证,不会了。”皇帝说着拍了拍她的背,表情却越发冷了。
爆炸声响起来的时候蔺昊正和蔺珏下棋,楚王府离得远些,听得没那么真切。
蔺昊连提蔺珏几个子,棋局渐渐明朗,他也得意起来了。他笑着和蔺珏说:“景平,这盘棋你下不赢了。毕竟天下可没那么多神之一手。”
“大哥,谁说一定要神之一手才能赢。善弈者,通盘无妙手。”蔺珏也笑着,说完也还在稳稳当当下棋。
黑白子均匀落下,最终的输赢也定了下来。
是蔺珏赢了。
蔺珏笑着和兄长说话,话音里也隐隐带着点小得意。“看吧大哥,我也能赢。”
还不等蔺昊说话,爆炸声就响了。
蔺昊已经顾不上看棋局复盘了,他很错愕,很震惊,甚至也有些害怕。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这让他非常不安。
蔺珏也依稀听到了声响,但他只是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怎么了大哥?”
“老二,我得先走了。”蔺昊说完就起身站了起来,蔺珏看得出他不对劲,也没多问。“那我送送你。”
蔺珏还在盯着方才的棋局,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杨子书说:“打听到了,是北边的赌石坊爆炸了,听说还出了不少人命。小郡王和其他两位王爷都在呢,殿下要过去看看吗?”
“赌石坊,怪不得。”蔺珏这下也了然了,“既然是和我无关的事,我就先不过去掺和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爆炸也不是小事,子书,你让账房拨些钱,帮忙安顿一下那附近的难民吧。”
杨子书看着正往外走的蔺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外面正乱着呢,您去哪儿啊?”
“我进宫。”
“你还敢过来?作这么大孽,也不怕这些无辜受灾的百姓把你生啖了。”祁斯遇看见蔺昊就忍不住生气,“想陷害我直接陷害我就是了,何必还要节外生枝害旁人呢?”
“我确实想陷害你,但我没想害别人。”蔺昊也够坦诚,他甚至还怀着点良心,问了一句:“到底有多少伤亡?”
“死了几十个人,还有上百个伤者。”祁斯遇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蔺昊,你真该下地狱。”
蔺昊没否认,但还是解释说:“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的,如果不是突发意外,不可能爆炸的。”
“你就不该做这种事!”祁斯遇被他的死不悔改气得发笑,“如果你不放这些火油,再有一百个意外也不会死伤这么多人!”
“我也没想要你死。”蔺昊确实死不悔改,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要反思,“这就是意外。在我的预想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死。我们都能活着。”
“我真希望你立刻就死。”祁斯遇懒得理他,看见医者和药到了就赶紧去帮忙处理伤者患处了。
蔺昊看着祁斯遇忙碌的背影叹了口气,与此同时又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想做的事坚持做下去。
蔺端做事很快,用了半个下午就排查好了所有火油桶的数量、位置、容量。六家赌石坊里有四家放了火油,数量总量也都差不多,都是十几个小半桶。另外两家赌石坊里的东西则更敏感、更吓人一些。
是军用武器甲胄。
都国公府有私兵也有府兵,存些甲胄原本是最正常不过的。正规军的兵甲武器年年报损更换,主将为了省军费瞒报一些、存下一些都正常。一切都说得上正常,但一切也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武将们心照不宣的东西,说出来却是谋逆。
蔺端知道这不是祁斯遇的,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祁斯遇并没继承先长公主的那八千私兵。祁斯遇在中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兵,根本没必要囤这些军备,更不可能谋逆。
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看来蔺昊确实是被皇帝逼狠了,就连这种最低级的昏招都要开始用了。这招虽然低级,但却足够有力。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沾上了就甩不掉,就连嵘太子当年都是以谋逆罪论处的。
当然,蔺昊也不是全然没给祁斯遇留活路。如果皇帝真的足够宠爱信任祁斯遇;如果祁斯遇真的能够辩驳明白;如果祁斯遇和都国公府愿意做足够的让渡;如果再能有一个合适的替罪羊,这件事兴许还会有转机。
可谁敢赌一定有这么多如果呢。
蔺端当即下了死命令,让手下的人先瞒下那些兵甲的存在。
“这只是个意外。”陈桥劝得很无力,“没人想到会出这种意外,下去之前我已经让他们小心拿着火折子了……”
“可就算是意外,也总该有人来负责。”祁斯遇还在强颜欢笑,“这确实是无妄之灾,我也确实无辜。但那些百姓同样也是无辜的,总得于他们有个交代吧。”
“我来负责。”陈桥说,“就算有人需要交代,那也该是我来给。是我监管不力,也是我有负公子重托,我来承担,再好不过了。”
陈桥说得有理有据,祁斯遇一时竟不知要如何驳斥。还没等她想出解法,陈桥又说:“祁年,你记得,所有人都能死,只有你不能。”
祁斯遇笑着反问他:“既然所有人都能死,我还有什么不能的?”
不等陈桥说出个所以然,宫中来人已经找到了祁斯遇:“小郡王,陛下请您进宫。”
祁斯遇听到这话对着陈桥笑了一下,然后说:“我去去就回来,你照顾好家里。”
“不吉利。”陈桥皱着眉说。他知道这是沈医进宫之前和祁斯遇说的话,祁斯遇现在又对着他说这样的话,俨然是把自己当成了昨日的沈医,这让陈桥很不安。
“我回去给你烤兔腿,你要早点回来。”陈桥只惦记着祁斯遇爱吃,说完才想到今日的爆炸案,又改了口,“还是给你做炖的吧,反正你早点回来,我和阿酒都等着你回来用晚膳呢。”
陈桥自觉用了一个很卑劣的方法,用沈予酒去唤起祁斯遇的恻隐之心。果不其然,祁斯遇的表情很复杂,但还是说了一句:“好。”
蔺珏还在宫里,他在和皇帝汇报自己查到的事。祁斯遇在一旁等着,听着蔺珏说:“此次爆炸确实是意外,有人在查看完火油数量回到地窖之后不小心弄掉了火折子,这才导致了爆炸。”
“那他们怎么没事?”
“火油桶用的原本就是耐烧的材料,但这一行人在存放火油的石室实在待了太久,让石室进了风,故而火折子烧了很久,最终引发了爆炸。”蔺珏说完又补了一句,“他们也不全没事。
火折子烧得很快,掉了火折子的人又没立刻意识到,再加上他发现的时候这队人离赌石坊也没有很远,才刚走到巷子口。只是他们开始疏散百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火油爆炸了。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受了轻伤,还有两个重伤的。”
“剩下的火油都处理好了吗?”
“三弟已经将它们都运到安全的地方了,也确保了不会再爆炸。”
“辛苦你了。”皇帝说这话时也没看蔺珏,反而转过头看了祁斯遇一眼,之后他才和蔺珏说:“忙了半天,你也回去歇歇吧。”
“是。”蔺珏是听话的儿子,从不会问自己不该问的事。饶是他无比好奇皇帝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把祁斯遇叫来,在听到皇帝让他走之后他也立刻毫不犹豫地走了。
“这是我的错。”祁斯遇立刻认了罪,“纵然火油不是我放的,但此事毕竟因我而起,又波及了那么多人,我难逃其咎。”祁斯遇说完这句就跪了下来,“我……微臣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皇帝看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接着‘你啊、我啊’的说吧,听你改来改去,朕也别扭。”
“微臣失言。”
“这件事本不该怪你。”皇帝说,“你在发现火油之后立刻就来禀报了,做得很好。对伤者的安顿,做得也很好。你是个心里有别人的孩子,这点很难得。”皇帝夸完她就让她起来了,“你起来回话吧。”
“臣谢陛下。”祁斯遇这才想起来自己进宫这一路都没看见祁哲,忍不住问皇帝,“陛下,我爹是已经回去了吗?”
“他去看自己该看的东西了。”皇帝说完又问了她一句:“你的俸禄可还够花吗?”
“啊?”祁斯遇着实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么个问题,结结实实愣了一下,然后才说:“臣没贪墨。”
“朕知道,你只要老老实实答就是了。”
“够的,臣对自己的封扈已经很满足了。”
“朕也觉得你该满足。”皇帝说得淡淡的,“大缙可没有哪个世家子比你更自在、更风光了。”
祁斯遇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斯遇承蒙舅舅厚爱。”
“有两间赌石坊里搜出了兵器甲胄,都是正规军用的。”
“臣不知情。”祁斯遇说着叹了口气,她现在才明白蔺昊的意思。蔺昊确实没想用火油杀人,他要用的是更高超的杀人术,能兵不血刃,能杀人于无形。
祁斯遇说得无力:“臣是陛下的外甥,于情于理都不会谋逆。陛下待臣亲厚,予臣荣光,臣感恩还来不及。再者说了,臣只是陛下的外甥,就算臣真想谋逆,那也是有心无力。臣……”祁斯遇有些词穷,想了半天才又说出来一句,“臣还有三个表哥呢。”
“那你该把他们都杀了。”皇帝忍不住笑她,笑完自己也叹了口气,“你不想杀他们,朕也不想。可老大想让朕在儿子和外甥之间选,就像他当初想让朕在大儿子和小儿子之间选一样。”
皇帝的话说得让祁斯遇有些困惑,祁斯遇当然知道蔺宁是陈桥杀的,也知道皇帝知道这件事和她家脱不了干系。所以她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什么又会在这时候说蔺昊和太子的死也有关。
祁斯遇想了想,只是说:“臣不明白。”
“每个人都想让太子死。”皇帝只是说,“如果当初姓陈的那个小子没有及时赶到,许方也许真的会杀了太子。”
“舅舅?!”祁斯遇被皇帝这句话吓得不轻,她没想到老大真的想杀太子,更没想到皇帝会把陈桥杀太子的事点出来。祁斯遇觉得自己几乎看到了结果,舅舅在这个时候说这种事,那最终来顶罪的一定就是陈桥了。
“朕一直想看你母亲到底要做什么,她确实比朕想得还要狠。”
祁斯遇不问皇帝为什么要说,也不表露自己知道或是不知道,她只是问:“大表哥为什么要杀太子?”
“太子不像他母亲,太子是个正直的人。敢在中都城里弹劾大皇子谋逆的,你是一个,他是另一个。”
“臣不懂。”祁斯遇说,“陛下为何如此爱重大皇子呢?”
皇帝只是反问她,“如果真的爱重,他又何必一次次试探呢?”
祁斯遇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想:她找到那个活着还蔺昊一条命的办法了。
那些兵甲是祁哲亲自带人搬回来的,半新不旧的兵器甲胄,原就是可以申请成损耗的次品,更别说有入内藏库的资格了。
可皇帝还是让祁哲把这些东西带了回来。
祁斯遇看着这些,说得略有些嫌弃:“这不仅是报废品啊,还是次品。”她甚至下意识去看了兵器和甲胄上的编号,说了一句,“长平十五年的,这些肯定是偷工减料的,应该严查一下当时的军器局负责人。”
“正是前些日子被贬的工部尚书,他当时是工部军器局的局长。”
祁斯遇哑然。
“此事确实需要一个交代。”一旁的祁哲突然开了口,“陛下,臣愿一力负责。”
“拿命吗?”皇帝反问他。
“是。”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祁斯遇抢先说:“谋逆之罪臣不认,但爆炸案的确也是十恶不赦中的一条,这条臣认了,还望陛下莫要再牵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