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平国公主身着华服,由礼官缓缓引领着、笔直地踏过皇宫中心的五殿一池,来到凤凰台时,她忽然回眸。站在皇宫的最高处,金陵城的心脏尽收眼底,数十座宫殿仿佛繁星般闪耀,又似仆从般伏地跪拜在她的脚下。
从大兴殿到太极殿、从含元殿到乾坤殿、从太液池到三清殿,最后登上全宫最北的凤凰台,一个时辰的路,她仿佛走了十八年。
直到一双温柔有力的手紧紧牵着她,关于这座皇宫的记忆才如潮水一般退去。
(一)
她曾见过大兴殿的春天,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高高在上的皇舅爷,突然破天荒地把数千学子从贡院拉到殿前广场,亲自面试。
数百面旌旗飘扬在这寒意未尽、暖风微拂的晴日。廊腰上站满了锦衣华服的皇亲国戚,似乎在为自家的贵女挑选合心意的贤婿;广场边伫立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将考场围得水泄不通;数十宫人拿着点心酒水候在一边,侍奉前来观场的达官显贵;文武百官在场边凝眉抚须、小声议论,猜着哪些贤生能雁塔题名;礼部侍郎兼任知贡举,随着皇帝穿梭在一排排答题的学子中间。
广场正中间的千百学生,在宽阔平坦的砖石上席地而坐、铺开墨宝,任意挥毫。如痴如醉、酣畅淋漓。
有的卧似醉翁、目光沉沉,忽而挣扎而起、文思泉涌、落字如瀑;有的端庄跪坐、凝思入定、身如青松,稍后片刻便眉宇舒展、徐徐下笔、渐入佳境、著成文章;还有的若饿虎扑伏、如饥似渴、捕得佳句;仍有的如玉山将倾、星河崩落、化成流火、晕染茫茫大地。
千百人才,尽罗于此。殿试完毕,众人姿态各异,恣意潇洒,无拘无束亦无状。
她看见皇舅爷翻着卷子,喊了一个像是喝醉了的布衣书生上阶前,问了好几个问题。他高声应答,气势如虹,惹得皇舅爷又是笑又是怒。过会儿又上来一个端庄谦和的年轻人,身姿挺拔,温和持重,所答之言皆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深得百官赞赏。
皇舅爷带着两个人,问她想让哪个做师父。她怯怯的躲在祖母、母亲的身后,想了想就指着那个喝醉的人。
“他看起来很会打架。要是能跟他学一招半式,我以后就不怕李霙了。”六皇子李霙,是一个比所有皇子公主都要调皮捣蛋的家伙,平时最喜欢欺负她。
(二)
她曾听过太极殿的震怒,如同夏日的惊雷。
父王管辖金陵北郊的五千兵马,却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时疫,不巧又让有心人钻了空子,直接在大殿上发难。皇舅爷怒火中烧,当堂夺了父王的兵权。她站在殿外的墙脚偷听,数声喝斥却吓得她摔倒在地,那一刻她觉得太极殿的屋檐好远、好灰暗、好压迫,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尽管杨翼身为驸马督卫,当日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极力澄清,可惜他无权无势,还落得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被打了板子扔进天牢。当父王带着执羽和她去看杨翼时,他穿着脏衣服,勉强支起身体行礼,红肿化脓的伤口清晰可见。
浓眉低垂、狐眼噙泪,他一遍遍向父王请罪。说自己没管好手下的人、说自己连累了父王、说自己对不起父王的知遇之恩。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叔”,衣衫褴褛、脆弱不堪。
从前的二叔到府上述职,都是穿着鲜亮的衣袍,腰间配上一把短剑,双手背在身后。如果他正好看见在议事殿呆坐的小主人,就会低头浅笑,然后藏在背后的糕点递给她。
世上怎么会有人掏出糕点的时候,都这么正直不阿、刚劲利落呢?那时候的杨翼和执羽仿佛是父王身边的双子星,而太极殿之事后,他们慢慢地就变成了需要砍断的左膀右臂。
直到他哭累了,父王和执羽才小心背起他,走出天牢。她拉着执羽的手跟在父王身后。
父王好像老了,没力气了。背着二叔走的摇摇晃晃、缓慢而又昏沉。父王怎么了?是太累吗?可是父王在家已久、吃穿不愁,怎么会累呢?是二叔太重吗?可是狱卒说二叔绝食明志、数日喊冤,已经消瘦了许多。
直到四人走出天牢,将杨翼送上马车启程回府,她才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烈日太刺眼,而天,又太暗了。
从高阳公主的驸马、圣上亲封的开国功臣岭南王,到削弱兵权、保留头衔的王爷,到交出虎符、空留头衔的禁军中督。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父亲身上,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很害怕,就连太极殿也变得很讨厌。
(三)
相比之下,含元殿的打闹,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本朝皇室宗亲的子女,都要在四岁时入国子监,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先跟着翰林学士启蒙。从《三字经》学到《弟子规》,从《诗三百》学到《诗经》,等到十岁了就要跟着太师、太傅学些孔、孟、老、庄、《战国策》、《时务策》等。
大周初立之时,宗亲太少,孩子也不多,所以就先跟着朝中大臣的孩子一起上课学习。后来皇帝不知从哪里得知一些攀龙附凤的不雅事,于是找了个理由将皇室的孩子们单独放到含元殿内上学。让宗亲命妇经常出入后宫,一是不会惹人议论,姓李的本就一家人;二是也能让皇室之间多亲近,省的外臣又起什么心思。
可是不管搬到哪里,不管学些什么,李霙总会在先生背身过去讲书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拍到她的头或者扯一下她的发髻。母亲早晨给她梳的好好的垂云发髻,总是会被拍歪、扯散。等到她不想被先生发现,只能忍痛闷哼一声时,李霙又会猛地站起来大喊“先生!就是她发出声音的。”
她还记得含元殿的外墙总是冰凉冰凉的,放眼望去,能数出殿东的大树二十棵、殿西的大树十九棵。缺了一棵是因为,有一次李霙打架、爬树,却不小心摔了,皇舅爷气得下令砍掉的。
眼下这些大树在秋日里瑟瑟发抖,正如她低落的心情。大树有什么错呢?她又有什么错呢?她们只是倒霉,碰上了李霙。
里头的孩子们继续摇头晃脑地读书、李霙继续装模做样咿咿呀呀,还不时看着窗外被他拍乱的头发偷偷笑,她却只能贴墙站在外头“旁听”。
远远不止这些。
母亲早些年带她进宫时,上好的药材总是被苏贵嫔挑走,说六皇子正在长身体,要多补补;新鲜进贡的首饰、华服也是先让苏贵嫔先挑走,说六皇子正在长身体,得穿新衣服;就连太子妃也是笑咪咪地让着,母亲只是一个公主,又能和东宫宠妃抢什么呢?
就连教书先生们新带来的纸笔、墨宝、甚至是市井话本,都是李霙抢先夺走。
忍无可忍了!终于有一天,她在放学时鼓足勇气,偷偷跟着李霙潜入东宫,想着总要找些什么法子治治他,却意外看见了许多令人害怕的事。
“今日先生都教了些什么?说啊!啊?怎么说不出来了?含元殿这么多师父,教了你这么多东西,怎么一句也背不上?”
平日里娇滴滴的苏贵嫔,眼下却猛地拿起一只碗,狠狠砸在地上。“吃吃吃!就知道吃!这首诗背不完不许吃饭!”
李霙只是佝偻着背、随意懒散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笑笑。听见殿外喊起“太子殿下驾到”时,才勉强正经了一下,恭敬地行了个礼,“孩儿给父王请安。”
她看见太子殿下身后站着李霩,才偷偷绕过仆从,悄无声息地跟在二哥的后面。苏贵嫔这时候也收敛了脾气,开始声情并茂地哭诉自己有多不容易。
直到李霙平身、贵嫔娘娘重新娇滴滴地说话、太子殿下带上东宫所有人前往光月殿,包括突然出现在东宫并自称“迷路了”的她,这件闹剧才算结束。
原来东宫不是看上去的光鲜亮丽,原来李霙也很惨哦。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一路跟踪的行为过分了些。
(四)
关于乾坤殿的记忆,是珠光宝气的。
她依稀记得那一日是祖母的生辰,母亲那个月常常住在顺德殿,跟几个宫务府的下官们商讨寿宴的事宜。菜要做些宫宴小碟,摆出好看的造型;瓜果要时鲜的、颜色要喜庆靓丽些;歌舞就要热热闹闹,再问问宗亲孩子们有没有上台表演个节目的?长辈就喜欢看孩子吟个诗、弹个曲......
几个宫人热火朝天、来来往往准备着,一道密旨却打破了宁静。皇舅爷宫里的小太监笑眯眯的告诉母亲,要多布置些东西啦,地方搬到乾坤殿啦,高阳公主多费心啦。
等到祖母生辰那一日,她站在母亲身后为她簪发饰的时候,发现母亲的眼下很多的乌青。
寿宴在妙曼多姿的舞蹈中开场。皇舅爷高高坐在主宾位,神态放松、微眯双眼、悠闲饮茶;太子坐东下座,眼神牢牢盯着香娇玉软的舞女,不时摇头晃脑、举杯致意;李霩端坐太子身边,看着阶下的数百来宾,眼波流转,会心一笑。
她端庄拘谨地坐在皇帝西下侧,顺着二哥的视线往下看。除了宗亲之外,数家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都来了。个个穿红戴绿的,绫罗绸缎衬得她们肤白圆润,如同一株株红艳的的牡丹,千娇百媚地开在乾坤殿。
珠翠与琴瑟和鸣,宝玉和烛月争辉,歌舞交替,嬉笑连绵。殿内烛火通明,波光粼粼、暖意融融,一应陈设,华彩耀目、巧夺天工。
各府佳人们在催促、嬉闹、嗔怪声中姗姗上前,含羞献艺。
说是寿宴献丑、搏华阳长公主欢心,实则一颦一笑皆有意无意对着东宫诸位皇子。皇长孙李霩都二十了,其他几个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能在寿宴上得到东宫青睐,以后家族就有了依靠。
一曲一曲演奏着、跳着、转着、笑着。众人兴致高涨地吃着、喝着、看着诸位美人在殿内抖擞才艺、香汗淋漓。宫中的乐师、舞姬倒得了空,偷偷放松身子、讲着悄悄话。
两个时辰过去,她好像看得乏味了,于是欠了欠身子、缓缓精神。冷不丁迎上李霩亦怒亦宠的笑颜,又给她吓的端坐起来。
二哥你别瞪我了你看看跳舞吧,专门给你办的一场舞会呢。
可是你们这莺莺燕燕瞎忙活的,或许李霙会喜欢吧,反正入不了二哥的眼。二哥常年在外奔波,练就一身好武艺,此刻还不如耍个剑吸引他。实在不行像我一样,去禁军学点拳脚功夫,也能在一众佳人里分外出彩。
“好险!”正这么想着,一道剑光刷的闪来。父王一把拉住她后仰躲闪,座下众人连连惊呼、议论纷纷。
“这不是裴将军的长女吗?!怎么另辟蹊径想要舞剑了?”
“这剑法虽不像花拳绣腿,可若放到军中,那只能是三脚猫功夫。”
“岭南王、裴将军、安宁王都坐着呢,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
“寿宴上舞剑,是何用意?长公主看了不知什么滋味哟~”
剑光忽敛,徐然入鞘。一位花季少女昂首挺胸,姿态凛然地立在殿中央。随后上前三步,庄重行礼。
“臣女裴娇婧,见过陛下长公主。臣女虽不比其他姐妹善歌舞,却也得父将亲授剑艺,今日为长公主殿下献艺,愿殿下福寿绵长。”
“这是老裴的女儿,华阳你看看。”皇帝直了直身子,歪头向华阳公主笑道,“以前还是这么小的姑娘,总追着霩儿跑,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是呀,瞧着又机灵又果敢,是个不错的孩子。这贺礼真是有心了。”
“人长得聪慧,剑法也舞得不错,没辱没你父亲的名声。哈哈哈哈!不错!赏!”
“谢陛下,谢长公主殿下。”
裴娇婧领了赏,又换了一身珠圆玉润的世家小姐打扮,依旧身姿挺拔地走回座位,并悄悄扫了一眼二皇子。
只是在突然对上李霩淡淡的微笑时,她有些脸红,急忙端坐下。不过,也许是事先没准备来,因此坐下时有些......拥挤。
本来是双人座的小茶几,顿时升级成四人座。
“你怎么来了?父亲让你抄书你做完了?”说话的是裴麒。
他这人,借着公务没少来府里撩季红姐呢。早些年他随二哥暗访各地,情书却一封封地往府里寄,还闹了一出小小的乌龙,惹得全府上下笑了一个月。前两年终于是和季红姐成亲了,季红姐却也搬出了府,很少回来看母亲。
“姐,你踩到我脚了,道歉!”涨红了脸埋怨的是裴娇妍。
娇妍与我并不相熟,不过金陵城里早已声明远播。人如其名,性格干脆利落,娇气却不做作,挺有个性。听说李霙带着小弟裴麟去喝了几次花酒,她逮着机会就追着李霙打,偏偏又打不到。后来终于幡然醒悟,将她弟弟治得服服帖帖。
裴娇婧瞪了一眼他俩,收拾了衣摆坐坐直,却并未出声,脸上一副“我心里有数,吃你们的吧”的表情。
“哥哥姐姐们好生坐着吧,别挤来挤去让父将发现了。”那位被挤在角落里、忠厚老实的孩子自然就是裴麟了。
常年跟着在李霙身边做伴读兼侍卫,还能这么敦厚乖巧,又多次对我出手相救,真是不容易。
一家四个孩子扭扭捏捏挤在一处,性格却各不相同。他们家着实有趣啊。
若我也能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就好了,在一处玩玩闹闹多好啊,有哥哥就可以保护我,有妹妹就可以带她玩,想想就觉得快乐得不行。
珠光闪烁,困意绵绵,眼前的歌舞忽然模糊了起来。不知怎么得,她就想起了在临安城的王府里住着一位久未谋面的“哥哥”纳南琰,是父王和先夫人的孩子。她又问父王先是什么意思,父王告诉她就是故去的意思。
原来这个哥哥身世如此凄惨......她甚至想好好照顾这位哥哥,把他接到金陵来住。
嗯?可是二哥不也是如此吗?早早失去了母亲,由太子妃养着。这样一来,这世间就有两个人需她要照顾了,那还是算了,不如想想明早该温习什么功课。
恍惚间,她看见珠光中慢慢映出李霩的脸,随后自己的四肢渐渐浮在了半空中,却又被一座大山紧紧压住。
珠光渐远,暖意渐疏,一阵竹木龙涎香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了。
李霩来到她身边,温柔地同她父王母亲说了些话,随后就轻轻抱起她并盖上一件狐毛厚衣,带上一队侍女去顺德殿了。
他说洛儿好像要睡了,若是姑母走不开,我便带她去顺德殿歇息,即刻就回来。
(五)
在童年的记忆里,太液池的水总是那么平静。就算乘舟荡漾在池中,也只觉得波澜不惊,她就像一个多情柔美的女人,远不像父亲封地的大海那么广阔、壮观。
父亲的封地是岭南,首府就是临安。岭南这块地妙得很。东面大海,碧浪滔天;西接内陆,丰美富饶;南对闽地,文化深厚;北靠吴地,秀丽多姿。再往北就是金陵、扬州一带,因此来回十分方便。
小时候父亲每年都会抽一段时间,带她回岭南王府住着,一来是陪着孩子四处转悠,总呆在金陵闷得慌;二来就是敲点岭南的各县官员,处理些事务;三来是视察麾下的两支军队,确保沿海百姓的安全。
不过她这么小,后面两件事是不太懂的,就知道父王会带着琰哥去书房会见宾客,办完了事就带着两个孩子逛街走动,或是在府里练武、读书。
如果碰上好天气,一家人则会去郊外消磨时间。
她跟着父亲登过高山,也见过大海。
苍松翠柏挺立在巨峰之巅,脚下怪石嶙峋,青苔点点;山腰间云海翻腾,阳光普照;山脚下云层稀薄处,还能看见百姓聚居的城市与村落。
她站在山顶上,紧张地拉着父亲的袖口,双腿微微发颤,却仍然努力镇定下来,看着这渺远的一切。
父亲说她胆子小,因此要多锻炼她的胆量。就这么一年一年练着,以至于在父亲带兵平乱前,她都能在山顶空旷处耍一套剑。
大海却是另一番景象。
有时宁静如天降神玉,温润一方百姓。在捕鱼的时节,百十艘渔船迎着骄阳、展帆入海,数十渔民拖着巨大的网,搜罗方圆百里的鲜美海味。这时候的海面的呼号与欢笑就会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有时暴怒如巨兽,嘶吼四方。天空会突然变成墨绿色,继而被惊雷撕破一道口子,倾泻下磅礴大雨,然后狂暴的海风裹挟着巨浪,不断冲击着礁石、掀起岸边的小船、冲毁近海的房屋。
她和母亲只能呆在临时搭建的营帐,煮粥、烤肉、走遍各个角落安抚无家可归的百姓。父亲和哥哥则带着手下的兵将去疏散近海的居民。
风浪过去、父亲回来的时候,他往往全身都湿透、泛白,然后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环抱住拭泪赶来的母亲。
金陵城的太液池,过于温柔了。
空气里飘着春日的花草香、胭脂香、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酒香。
“碧苑西连阙,瑶池北映空。象垂河汉表,气与斗牛通。鲸跃如翻石,鳌行不断虹。苍茫观海日,朝会百川同。”这诗作吞吐山河、揽尽星月,颇有睥睨天下的磅礴大气。一定是她的师父嬴河清。
此人不愧是大周第一奇男子,平日里最喜欢“饮泉”、“赏花”、“舞剑”,“高雅”的爱好一样不落下。言行无状却才高八斗,皇帝十分喜欢他这身风骨。
只要嬴河清一醉酒,就会神志不清地跑到太液池边,非要拉着另一位先生斗诗,惹得路过的宫女侍从,纷纷驻足观看。
“宫莺报晓瑞烟开,三岛灵禽拂水回。桥转彩虹当绮殿,舰浮花鹢近蓬莱。草承香辇王孙长,桃艳仙颜阿母栽。簪笔此时方侍从,却思金马笑邹枚。”
这便是皇子的师父皇甫焱。
文采斐然,气质卓群,温和持重。当初殿试有幸与嬴河清一同面圣,两人都得到皇帝青睐,进宫教皇子读书,一时间风光无限。
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因为他性格优柔,惹怒了陇西节度使。最后被设计罢官,不得已继续在宫中教书。
有什么样的师傅不一定就有什么样的弟子。尤其是一群锦衣玉食、放飞自我的皇室子女。
他们会湖心泛舟、会岸上抚琴、会柳下射箭、会在不远处的马球场比赛、会捣鼓各种奇怪的木工零件企图飞上天,并且总是挂在湖边的大树上,惹得宫娥小厮跺脚着急。
“哈!你个小丫头,站这儿想什么呢?”清醒时候的师父会一眼看到她在哪里,然后偷偷找来,吓她一跳。
“河清先生。听闻先生博览群书,见识过人,先生可曾见过山川和大海?”
“见过不少呢!大周地广物博,最不缺名山大川。西边的峨眉,东边的普陀,北边的太行,还有很多大江......算了太多了。怎么了你想问什么?”
“父王和母亲带我去过南方沿海一带。那里的景色和太液池很不一样。”那天,她记得自己吹着三月的暖风,望向太液池,鼓足勇气向自己的师傅问出这一句。
“若我穷尽一生都只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当如何?若我穷尽一生都无法看尽这样的风景,又当如何?若我命中无缘再见这样的风景,该当如何?”
(六)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永恒。
太液池的东北角,是一处幽静的居所“福昕居”,几月前住进一位客人,来往的宫仆称之为“幽王”。她看见幽王数次在太液池边静赏,一个时辰后便被侍从请回去。
天天看的都是这样的景色,不腻吗?
就像是深宫的孩子,看见的一直都是这几亩园地、水池。春日里打马球、夏日里赛龙舟、秋日里放风筝、冬日里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吟诗。
年复一年的日子,不腻吗?
她会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
第二个问题,问的是边界,也问的是尽头。
从小父王母亲便会让她看许多古籍,《古草经》、《海荒八记》、《全医注》她每年都要翻一遍。御书楼里的书,她已经看了一架子,可是为什么要看呢?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呢?这上百架书她这辈子能看完吗?宫外茫茫书海,她又该怎么看呢?
二哥已经带着裴麒走了好几个郡县,每次回来都会为她带些当地的小玩意。可是天下之大,什么时候走得完呢?
曾经的混世魔王李霙说要喝尽天下花酒,听遍世间艳曲,想来也是不能穷尽的吧?
世间万事,何处是尽头?何时能停止?以有限之生命闯无限之人间,又该如何与渺小的自身相处?
第三个问题,问的是命运。
很小的时候她生了一场病,太医说她心肺不足,给她开了很多补气血的方子。那个月,她喝掉了小半个库房的补药。
后来她经常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的人来到公主府,拿着些花花草草让季红姐挨个辨认,季红都摇摇头。她想问出些什么,季红什么都不说。
最后她使了一计,捡来两个流浪的小姑娘,让她们扮作药草贩子去套话,才得知季红要找的是茋参花和蕴魂草,画出来的图纸和她在书中看到的都一样。
随后她就知道了,为什么母亲产后的身子养了三年才养好;为什么府中库房最多的就是补气血、润心肺的草药,为什么自己身子这么虚弱、这么疲累。
若找不到这两味药材,若身体久病不愈,若就此殒命......
为何偏偏自己就是这样的命运呢?
(七)
太液池的湖水,太安静了,太温暖了,耳边吹过的风声仿佛也在倾听她的心声。
“玥珑郡主,为师很高兴。”河清先生想伸手摸摸她的头,但又觉得不合礼数,于是找了块石头坐下,随手摘下身边的一片树叶,递给她。
“草叶年年绿,花果年年红。四季年年交替,像是困在了巨大的阵法中。可是每年开的花都不一样,每年结的果也大不相同。若你眼前所见都是静止的,那你的心绪又如何流动呢?”
静中观动、动中得静,才是世间万物的姿态。
他顿了顿,轻手一绾吹散的几缕碎发,继续说道。
“至于第二个问题。为师也很苦恼啊哈哈哈哈。我也曾想饮尽世间佳酿,读遍天下诗文,可随岁月不待人啊。我都快而立之年啦,还剩几十年活头,断不可能穷尽诗酒的。因此我也就学会了宽慰自己。”
“如何宽慰?”她转过头,好奇又渴望地盯着师父。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呗。把饮酒赏诗看成人生乐事,随性而为,乘兴而归,便足以。许多事就像小河小溪一样,看上去不过是一汪清泉,可是清泉奔涌,终将汇成大海。可是你不能一直盯着大海而忘了清泉。”
她又呆呆地低下头,似乎是没听懂。河清先生笑了。在学堂的时候,她每次听不懂就会低下头,生怕先生喊她起来回答问题。
“算了,你年纪还小,想不通也是正常。人的成长就是从问出第一句、迈出第一步开始的,郡主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还没等她应声,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惊呼。
(八)
“有人落水了!救命呀!救命呀!”五十丈开外,两三个惊慌失措的姑娘大声喊附近的人来帮忙。众人围在木栏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昏过去的幽王;还有几个热心胆大的小厮直接跳进了池里企图捞人。
等她和师父跑上前的时候,“救援”已经结束。被救上来的宫女呜啊了两声,就没了呼吸,面色惨白、口吐秽物。这小宫女甚至没等到太医来把脉,就把小命永远搭在了太液池。
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惨剧,整个人都不太好。眼睛呆滞得不知道望向哪里、脑瓜瞬间空白、身上不由自主地起疙瘩、手不住的抖。别人只当她是看呆了,只有自己知道是吓得不轻。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宫女还是二哥的手下。
二哥成年后虽然在宫外建了自己的府邸,但是因为事务繁多,经常要进宫面圣,因此每月里会有十天半个月住在东宫。
这个宫女就是毫不起眼的一个扫地的,碰到主子会拘谨的叩拜,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得那种,只是因为有一次捡到了她的东西,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一位谨小慎微、努力办差事得小宫女,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离开了。
世间万事,真的无常。她后退几步,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惊慌失措的人们散了差不多了,她才回过神来,看着太子身边的传话太监伍正,率领一小队仆从朝幽王走来。
似乎是寒暄了几句,幽王就战战兢兢地跟着走了。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渐渐的就沉闷起来。她随着人群走远,根本忘了师父还没回答第三个问题这回事。
罢了,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珍惜眼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