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犀脚上的伤比她想象中稍微重一点,除了水泡,还有几个地方被灼烧,红红黑黑的,看上去颇有点惨不忍睹。
轻轻揭开纱布,陆重行微微皱起眉头:“这两天还是尽量不要下地,需要什么的话,让天齐给你拿。”
“哪能这么使唤他。”
“小孩子多跑跑,不正好长高点?”
“……”
言犀无语,一旁的风天齐完完整整的翻了个白眼,又十分正经的点点头:“虽然不认同师父的话,不过姐姐你不用客气,我很愿意的。”
“……好吧,那就先谢谢你了哦。”
“好说的!”
有个弟弟真好,言犀想着,又见陆重行正托着自己的脚来来回回的瞧,虽然目光磊落审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女孩子的脚,似乎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她心里叹口气,又想,算了,人家是大夫,何况,昨天都已经看过了,现在才不好意思,那也晚了。
昨天晚上,三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风天齐买了不少吃的,但大家都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尤其是陆重行,一进家门就嘱咐风天齐打水烧水,自己背着言犀直奔药铺,二话不说脱下她的鞋子检查伤口,言犀还没来得及觉得不对,就看到对方在自己大大小小、红红黑黑的伤面前,脸色沉沉的,也没比伤口好看多少。
这一下,什么不对都没了,言犀默默坐好,身体力行做一个最乖的病人。
后来,风天齐端来水,陆重行便拿过毛巾,仔仔细细将她的脚擦干净,伤口遇水疼,言犀本能的往回缩,却被他不轻不重的抓着,只好耐着性子看他擦洗,又拿来瓶瓶罐罐,给她抹药、包扎,好一顿忙活。
“烧伤不能捂,但抹了药,还是裹了一层纱布,免得行动不方便。”
等陆重行终于开口,却发现言犀已经靠着椅子睡了过去,便叹口气,将她抱回房间休息。第二天,言犀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在人前睡着了,蒙了许久,又有些懊恼,不知该怎么说。
她也没机会说,陆重行睡了没多久,日头刚上树顶,官差就来了,他匆忙跟着过去,庭审完又忙忙的被拉到八宝巷应诊,等两人再见面,已经是晚饭的时辰。
所以,也不知道是前一天太累还是怎么,到了现在,言犀脑子里才开始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什么女孩子的脚之类的东西,想完一通又不好说,只好悻悻的沉默。
“官府那边没事了,王来已经招供,还抓了其他五六个人,估计是和他一起纵火的同伙,听判决,要关个三五年了。至于我们这边,不会再来找了。”
“那就好。”
“因为火灾,病坊要重新建,无念带我见了负责此次防疫的御医,我们商量了一下,他倒是挺开明的,说接下来在病坊分区,按照病人的严重程度来集中照看和用药,防止蔓延。”
“那挺好,你的意见被采纳了。”
“嗯,御医对我印象不错的样子。”
“什么印象不错,是发现你比他厉害吧,你可要小心,我在书上看到了,有些人惯会利用别人的,你的意见都采纳,用好了是他伯乐有眼光,用不好都是你的错,你还是小心点。”
“你看的书,怎么尽是这些阴谋诡计的。”
“什么阴谋诡计,人心本来就复杂,是你太……”言犀撇撇嘴,想说“善良”,想了想,还是改口说道:“太单纯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什么,好好养伤,这两天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
“……”
言犀点点头,想答应,又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办呢,便问:“这得多久才能好呀,我还有事呢。”
“你还有什么事?”
言犀心想,当然是等初十,那个什么七皇子去宫里喝茶的好机会,偷案卷呀。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只问:“这两天能不能好呀?”
“……水泡我已经处理过了,擦了药明天就不影响了,就是有两处烧伤,不想留疤的话就好好养着,可不要乱跑乱跳,影响伤口。”
“哪有这么严重。”
陆重行便看她一眼,像是毫无办法,拿来膏药又给她抹第二遍,动作那么轻柔,羽毛一样碰触着伤口,言犀低头看着,只看到他干净的手指和白皙的额头,忍不住说道:“你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是吗?”
“我记得小时候碰到你的时候,你嘴巴有些刻毒,脾气也不是很好……怎么现在倒真像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似的。”
陆重行不由得一笑,反驳道:“我本来就是大夫。”
说着,支使风天齐去端粥过来给言犀喝,自己继续抹着药,慢慢说道:“也有可能,是看到太多生死了吧。”
将手上的药擦干净,他拿来纱布,一点点给她包上:“遇到你的那一年,虽然得知了亲生父亲的死讯,我也没觉得多么伤心,毕竟从未见过,父亲也好,师父也好,在我心里,都只有风岩中这个浪浪荡荡的大夫而已,这么看,我也是个薄情的人。”
“可是那时候,你已经开始帮着行医了。”
“没有办法,师父时常扛回来半死不活、昏迷不醒的病人,总不能不管他,只好帮着打下手。不过那些人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向来听一耳朵也就过了,并不放在心上。师父也说,我有些淡漠。”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在泥巴山上分开后,大概一年多吧,我去了师父的故乡,风氏一族,寻找愿意从医的风氏后人,那一年,我14岁多,的确如天齐所说,半大不小就想收弟子,被人笑话也是应该的。”
“那你不会长大点再去?”
“但是幸运的是,我遇到了风天齐的母亲。”
母亲?
陆重行点点头,继续说道:“那时候,她正怀着天齐,还有四个多月就该临盆了。”
“那你岂不是从他还没出生,就认识他了?”
“是。其实,天齐是个遗腹子,他母亲刚怀上他的时候,因为一个意外去世了,她母亲虽然住在风氏一族里,但没有直系的长辈,大部分事情都是一个人在扛着。她十分坚强,每天也开开心心,笑眯眯的。说起来惭愧,当时我学艺不精,年龄又小,风氏一族没把我放在心上,我便憋着一口气,不愿意离开。结果,在那边的几个月,吃的喝的、还有两件新衣,都是天齐母亲帮我做的。”
听他这么说,言犀就想到了金容的母亲,在她印象里,她也是这样,举目无亲,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但是对着自己,从来也是温柔的笑着,这样坚韧的性格,养得金容小小年纪也十分懂事沉稳,非常不容易,又让人心疼。
“我帮她把过脉,她胎相有点不稳,其实需要调养休息,但她笑着听着,却没有放在心上。结果,临盆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引发小产。”
“那、那岂不是很危险?”
“是,当时,稳婆和大夫都来了,我守在外面不能进去,只能干着急。但是后来,大夫和稳婆满手是血,跑出来让族人准备后事,说她血崩,孩子已经出不来了。”
“……怎么这样……”
“我就顾不得其他,冲了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进产房,说起来好笑,读了那么多医书,我却从未发现,生孩子是那么血淋淋的事情,一个人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把整张床都染得通红,而我跟着师父学了那么久的医,却什么都做不到,要眼睁睁的看着一尸两命。”
“……”
“就在我脑海一片空白,被稳婆撵着出去时,她突然醒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不要怕’。”
“……她好温柔。”
“是啊,明明自己都快不行了,却对别人说‘不要怕’。……我看着她,她看着我,那一刻,我不知道她从我眼里读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读到,因为那时的她,已经两眼空茫,处于濒死的边缘,但她拉着我,说,‘你要救救我的孩子,我答应过你的,以后他跟着你学医,救死扶伤,他又聪明又善良,会成为一个好大夫的’……”
言犀听得鼻子发酸,心想,这天底下的母亲大约都是如此,拼了性命,也只要孩子平安无事。
她想到阿娘,想到天晚上,她在大火里将自己送走,说着“如果是女孩,还有逃脱的希望”,忍不住轻轻撇开头,又几不可闻的感慨道:“好在你真的救了他。”
“是,我剖开她的肚子,把风天齐抱了出来,送到她面前,那孩子睁开眼睛,看了她唯一的一眼,便哇哇大哭,再也不愿意看,她也终于断了气,却是笑着的。”
言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有些狼狈的擦掉,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重行的转变,并非因为见多了生死,而是因为见到一个刻骨铭心的生死。天齐的母亲对他来说,不仅是天齐的母亲,也让从未有过母亲的他,知道了有母亲的滋味,所以才会如此伤心,收敛起所有的轻浮和刻薄,散发出如今这样,可称是悲悯的气息。
陆重行给纱布打着结,平静了呼吸,却不知为何,又笑起来。
“世事机缘,总是巧妙无形,14年前,师父从我母亲腹中救了我,14年后,我又这样救了天齐。”
“是啊。”
“而你,你遇到我的时候8岁多,然后天齐8岁多的时候,又认识了你。”
“嗯。”
“所以我想,你母亲也一定是一样的,她一定和天齐的阿娘一样,只想让你活下去而已。”
“……你又来了,又要劝我了。”
“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理解你。但我更想说,希望你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处,不要因为报仇忘了你母亲的心愿,不管要做什么,不管身手多厉害,也不要想着把自己赔进去。”
“照你这么说,我倒是不能动弹了。”
“打不过就跑,受了伤就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说你总能懂了?”
“你到底是大夫还是夫子,啰嗦死了,哪里理解我。”
陆重行便笑笑,洗了手走到窗边,轻轻说道:“后来,我带着天齐离开他的族人,以游医的身份四处流浪。我没有告诉他那一天的事,只说她母亲是生病走的。但是瞒得过他,却瞒不了我自己,从那以后,我开始做奇怪的梦,总是梦见那一天,但是最后,天齐阿娘的脸,总会变成了另一个,一个我明明没有见过,却十分熟悉的脸。”
“是……你自己的……?”
“大概是吧,谁知道呢。但我开始忍不住的想,想14年前,我母亲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这样求过我师父,我师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为了救我,必须手持利刃,剖开她的肚子。”
“陆重行,你不能想这个。”
“但是这个念头一直缠着我,我本来想放下的,但是有一天,我在师父的书里找到一张纸条,纪录着一种罕见的毒药,师父在旁边批注了一句‘当年陆夫人所中之毒,即为此’。”
“什么?”
陆重行回头看着言犀,看到她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有些哀伤的笑了笑。
“所以我说我理解你。”
“你也想报仇吗?”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是谁害了我母亲。”
言犀张口结舌,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一切。陆重行看着窗外,目光深幽浓重,仿佛穿过重重云雾,看到某个寻找已久的东西,却始终不再言语。许久,他走过来,又恢复了往日柔和淡漠的样子,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不许乱动”,便端着盆出去了。
言犀愣愣的坐在床上,沉浸在刚才不可思议的往事中。
许久,风天齐端着粥进来,笑着递过来,眼角却突然有些微红,这样的表情,让言犀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想说两句轻松的话,风天齐却终于像个孩子一样轻轻抱过来,低声说道:“我都听到了,但是你别告诉师父哦……不然他还不知道要编出什么来骗我。”
“好。”
“其实,师父后来带我回去过的,我们给阿娘烧了好多好多东西。”
言犀忍住眼泪,轻轻拍拍他的头,沉默的安慰。
然后,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泥巴山上时,陆重行那张少年的脸上,刻薄淡漠,但有时,会有淡淡的忧伤。她转过头,看向窗外,看着陆重行刚才凝视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到。
那里有太多东西,交错的房屋、交错的街道、沉睡的人,然后,她看到极遥远处,巍峨的皇城在夜色下只留下浓黑的轮廓。
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