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响起,满座之人无不恭敬的起立,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几乎要把巨大的屋顶掀翻。
一声声万岁中,庆国皇帝走了进来,他年近60,瘦而不干,薄唇紧紧抿着,眼睛微垂却不浑浊,因岁月而垂下的眼皮,给了他更多引而不发的威严,只需轻扫一圈,角落里的太监侍女都要发起抖来。
他旁边是明媚张扬的董皇后,红色与黑色精雕的朝服衬托着她大而圆的眼睛、丰润鲜红的嘴唇,让人一眼望去,全是热烈和张扬,展示将门之女巾帼不让须眉的独特气质。
是的,不及庆王妃美艳夺目,不比小懿妃端庄贤淑,进宫20余年,替代先皇后之位,掌管后宫18年,董皇后靠的从不是那张脸,而是家族数代,赫赫战功的庇护。
若非膝下无子,继承大统之人,绝不会轮到他人之手。
“庆姐姐。”
一落座,皇帝示意众臣平身,侍女们端着冷盘鱼贯而入时,一贯爱热闹的董皇后已经起了话头,“听说庆姐姐为这次寿宴,觉都没得睡,前前后后,从布置、膳食、节目,都是一人在盯着,我还担心你会不会累坏呢,今天一见,还是这么光彩夺目,放眼整个庆国,无人可比。”
“皇后娘娘谬赞了。”
“哪里~倒是我,比姐姐还小几岁,哎,结果就吹了点风,就一点用都没有了,真是,说出来我都觉得丢人。”
说着,她笑起来,接过总管太监的酒壶,给皇帝倒酒,“陛下,您今天一定要好好赏赐庆姐姐。”
皇帝看一眼庆王妃,紧闭的薄唇露出一丝笑意,“庆儿爱酒,这第一杯,就赐你了。”
“谢陛下!”
庆王妃笑着,那笑容如春风中的桃花,明艳不可方物,她款款起身,月白镶金的层层锦缎,更衬得她娇艳无比,皇帝亲自将手中的玉杯递过去,看着她一仰头,利落的一口喝下,也不由得多了笑意,“无论何时见到你,都是如此赏心悦目。”
“庆儿只愿陛下安康,用一切来换都可以。”
“有心了。”
简短而温柔,再无多余言语,庆王妃垂首敛目,款步回座。
又一声礼炮响起,太监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听到这声高呼,宴会厅的人再次齐齐跪下,山呼祝寿。
宴会厅外的太监又喊:“千秋贺岁——!”这一声后,无数太监捧着各色礼物或礼单进场跪拜,一一读诵,竟是各臣子进献的祝寿礼物。
一时间,只听见各种贺寿图、长寿玉雕、吉祥如意接连响起,一件件礼物流水一样在皇帝面前走过,这些礼物费劲了心思,贵重而不稀有,精致却又中庸,代表各色心思在这个场合走一圈,又被送入国库落灰。
但皇帝已经喝了一杯,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按理当是中午与你们同乐,晚饭就是家宴,不过皇后也说,御医也说,怕我累着,就寿宴与家宴合并,一切从简了。”
“陛下龙体安康,才是万民之福,何况5月夜色正美,是臣等有幸,与陛下同赏。”垂垂老矣的三公之首代表众臣发言,完成任务后便坐在位置上,乐呵呵的喝酒。
朝臣的礼物已经走完,皇帝旁边的公公向封司鸣使了个眼色,封司鸣便和封司予站起来,向皇帝跪拜祝寿,封司鸣送了一个龙捧寿纹六棱瓶,封司予送了一幅前朝画圣的真迹,其他两位皇子也送了珍贵的玉瓶和古董,皇帝向来爱瓷器画作,当下便捧在手上把玩一阵,又交代放进御书房,这才高兴的摆手,示意他们落座喝酒。
“陛下,”董皇后脆生生的嗓子响起,毫不掩饰的娇宠,“我们三姐妹也为陛下准备了贺寿的礼物,陛下想不想看?”
“三人一起,送一件啊?怎么感觉有点不划算?”
“陛下~我们准备了好久呢。”
“好好好,让我好好看看,准备了什么?”
董皇后便拍拍手,乐鼓响起,从宴会厅外的巨大广场上一路靠近,然而鼓声未进,却是两排婀娜的舞女从门口飘了进来,8个大汉分为两组,抬着两面巨大的红鼓,一前一后的进了宴会厅,红鼓之上,一个金粉拭面,合掌闭眼,如观音静坐莲台,一个月衫轻纱,珍珠点缀,长袖遮面,静静矗立。
钟鼎乐声响起,前面的4个大汉将红鼓放在舞台之上,跪坐合掌,金粉涂满全身,如罗汉一样,簇拥在红鼓的四角,如诵如吟,如远山,唱出庄严的佛经,而后面的4人,依然抬着红鼓,也加入到吟诵之中。
一时间,满堂华贵而肃静,所有人屏息以待,看着鼓上一坐一站的两名少女,封司予更是眼睛都不眨,看着那月色和珍珠装饰的舞者,生怕她有一个不稳。
就在这时,清脆的筝声从门外突然拔地而起,那站立的舞者便露出真容,柔润的双眼,丰润的脸颊,如姣姣半月,肃静明媚。那坐着的歌者也睁开双眼,凤目含水,盈盈有光。
筝声落下的时候,歌者的唱诵依然出口,比筝声还亮,比黄鹂婉转,一曲药师经,让整个九天都婀娜起来。
舞者也跳了起来,在悬空的红鼓之上,将那梵天净土的天女舞姿带到人间,挥袖间,莹亮的珍珠粉末如同月亮的碎片,在烛火映衬之下闪着光泽。
低沉的吟诵、高亢的歌咏、那囿于鼓面,却灵动庄严的舞蹈,加上从门内至门外,绵延整个广场的数百种器乐,让所有人都忘了手中的美酒佳肴、眼前的高墙门楣,只跟着那吟唱和舞姿闭目或颔首。
寂静的巨大宴厅中,歌声越来越亮,舞者越来越烈,她们的手与脚,成为最好的鼓棒,拍打出深沉悠远的鼓声,让音乐层层叠叠,绕梁不绝。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所有人都叹为观止,直到封司予激动的鼓掌,雷鸣般的掌声才猛然醒来,几乎要掀翻整个屋顶。
“好一曲《天女赐福》!”皇帝龙颜终于大悦,鼓掌赞叹:“好一曲《天女赐福》!朕许久没看到如此精彩绝伦的节目了。”
“那就不枉臣妾寻来这样的歌姬,严加训练了。”
董皇后脸上都多了红晕,朝那全身金光的歌姬招手,女子便袅袅婷婷的在鼓上一摆:“奴婢祝陛下万寿无疆。”
“好,好!”
皇帝看着星月,看着她狭长莹润的双目,点了点头,董皇后又说:“还有珍珠郡主,亲自献舞,不愧是佛缘之人,臣妾刚才看她跳舞,还以为是真的天女下凡来了。”
“很好。”
皇帝赞许的点头,金容便也在鼓上跪拜,“恭祝陛下福泽永昌。”
庆王妃眼中满是赞许,又摇了摇头:“皇后过赞了,这孩子到底没跳过的,底子不好,拼命练了半月呢。”
“听说还差点受伤了,这孩子,真是人品贵重,又努力多福呀。”小懿妃轻轻接过她的话,也是满脸赞赏,“庆妹妹有福气,十三皇子温润如玉,佛祖赐一个义女,又是如此的高洁不凡。”
“是,庆儿有佛缘。”
皇帝笑呵呵的点头,见小懿妃有些微的落寞,又安慰道:“自从你姐姐走了,咱们的女儿也去了净土,多亏司鸣在你膝下,你把他养育得很好。”
这一番话出来,是皇帝难得的温情,小懿妃端庄柔顺的脸上,一时间充满了感激、欣慰和温情,点了点头,“臣妾永远感谢陛下,让臣妾照顾司鸣。”
封司鸣也站起来,利落的跪拜:“儿臣谢父皇、姨母养育之恩。”
“嗯。”皇帝点点头,便略过这一茬,满脸笑意的给星月和金容赐酒,金容喝过酒,跪拜离场,余光看到封司予热烈欣赏的目光,这才想起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跳了一场舞,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由侍女带着,躲了出去。
走出宴会厅,又看到星月也是满脸红润,便走过去,微微行礼,“星月姐姐,这一个多月,多谢你指点我。”
“郡主不用客气的,这是星月的荣幸。”
金容便一笑,离开了。
宴会厅内,更多的美酒佳肴翩翩而来,宫宴正式开始,群臣举杯,在歌舞中开始了难得的庆贺。
这时,一个太监从门外匆忙而来,呈上镶金边的奏章,满脸喜色:“启禀陛下,辽东太守送来奏章,一个多月前,当地山上出现了祥瑞,天降金光,漫山遍野,恭贺陛下生辰!”
祥瑞?
众人都跟着一喜,皇帝身边的郭公公急忙下来,接过祥瑞奏章,送到他手上。
皇帝打开来,细细看过,脸上更是喜色重重,又稍加思虑,便看着董皇后笑起来:“我看这祥瑞的时间,和皇后怀孕的日子对得上,怕是应在你肚子上了。”
这句话一出口,满朝寂静,随后,惊讶的、恭贺的、难以置信的声音嗡嗡而起,董氏一族及沾亲带故的,无不齐刷刷的跪下,高呼恭喜。
小懿妃和庆王妃也吃了一惊,但几乎是立刻,两人便站起来,欣喜的行礼:“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原来皇后娘娘说吹了风,是骗庆儿的,”庆王妃高兴又娇嗔,举起杯子冲董皇后笑,“可怜姐姐我还蒙在鼓里,一心想着给陛下贺寿,忙前忙后的,还跑了两趟太医院,命他们好好照顾娘娘的‘风寒’呢,按理娘娘该罚酒,不过这一杯,庆儿代你喝了。”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小懿妃在一旁没有这么豪迈,只是低头道喜,也跟着责备:“皇后娘娘这么好的事情,却瞒着我们,是该罚。”
“哎呀陛下,”董皇后笑容满面,却跟皇帝撒了个娇,“未满三个月,臣妾本来不想说的,现在好了,臣妾一下子欠了好多酒了。”
“那小懿妃这杯,就朕帮你喝了。”
皇帝笑着,一饮而尽,满堂喝彩。皇帝寿宴,皇后有喜,可谓普天同庆,但在这样和乐融融的氛围里,董皇后容光焕发里突然多了一丝哀伤,“想当年,我和庆姐姐同一年入宫,一晃快24年了,十三皇子都19岁了,臣妾也没有想到,36岁了,还能有做母亲的机会,说起来不怕大家笑,诊出喜脉的时候,臣妾哭了好大一场呢。”
说完,她一举杯,又恢复了热辣的本色,“今天是陛下的寿辰,就连老天都在为陛下高兴,大家难得一聚,要尽兴而归!”
“尽兴而归!”
朝臣跟着高呼,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至夜半才停,待朝臣退去,几位皇子和皇妃又陪着喝了两杯,这才真的结束寿宴。
好一晚帝慈臣恭,阖家欢乐。
董皇后和皇帝回宫休息,庆王妃尽善尽美,盯着凉总管把收尾的重要工作核对后,才与封司予携手,回锦绣宫去。
走到宫内,金容已经卸妆等着,封司予兴高采烈的迎上去与她说话,庆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暗色,嘱咐二人早点歇息,才总算将封司予轰出后宫,安心补眠。
而小懿妃,因为提及姐姐懿妃,送封司鸣出了宴厅,又一起到了后宫前的中庭,看着那月色下森林一样的枇杷树,默然不语。
“姨母,时候不早了,还请回去休息吧。”
封司鸣神色依然淡淡的,温良恭谦。小懿妃看着枇杷树叹口气,轻柔的声音稍微远一点,便听也听不清。
“果然是怀孕了,若不是陛下说出来,大约还要瞒久一点。司鸣,刚才大殿里,众臣听到皇后有喜时,不少人都下意识的看了你一眼。”
“是。”
“你表现得很好,我看到你的神色,是全然的喜悦。”
封司鸣冷哼一声,没有传出偌大的中庭,“当时在水坝接到密报,我就在想,不过是怀孕而已,就急不可耐把我遣出去,用十年前的事情敲打我,我这个父皇,到底是老了,如此着急。”
小懿妃不置可否,她闻着枇杷叶的清香,怀念似的闭起双眼:“14年前,你母亲去世,把你交到我的手上,我答应她,要保你平安顺遂,司鸣,我不愿辜负姐姐的嘱托。”
“司鸣知道。”
“只是在这里,平安顺遂,是建立在权势之上的,若是皇后得势,我们再恭谨,再温良,又何来平安?”
封司鸣微微低头,看着眼前既是姨母,又是养母的人,轻轻一笑,“姨母不用担心,既然皇后有喜,儿臣便替姨母送她一个礼物好了。”
“礼物?”
“今天宴会,我见庆王妃有些郁郁寡欢,想来是十年前的旧案还让她有些不舒爽,我想,也是时候让她打起精神了。”
小懿妃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我也不能闲着了,省得皇后老盯着你。”
说完,她仿佛困了,摆摆手,朝后宫走去,封司鸣一直站在原地恭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后,才调转目光,看一眼那风中摇曳的枇杷树,离开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