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戏幕落。
魔音渐重,节奏如潮迭起,渗人更甚。
已经有不堪负重的食客不由得揉发痛呼,只见大多青筋暴起,仿佛血管要破裂一般,面目狰狞如恶鬼,整座城痛苦的嘶吼声甚至要盖过那一声声狂热的高呼。
教众俞狂,民众俞殇!
饶是苏幸川身附内力,此时也能感觉那铺天盖地的压力,以及如针孔般无处不在的魔音,他此刻宛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般,只能苦苦咬牙坚持着。
两柄名剑似是感受到了剑主的痛楚,竟也是颤抖不止。这何止是魔音啊!简直是杀人之音,他这种内力护体的七品武者都只能勉勉强强护住自身不崩溃,更何况那些身体孱弱的凡人们。
落日城大多是新武者,而新武者在超品之前,身体素质与同级别古武者根本没法比,此刻竟然没比凡人好到哪里去!
苏幸川已然能感觉自己的汗毛根根竖起,就连内脏都是嗡嗡作响,异动难耐,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自己的五脏六腑撕咬着,喉头溢出一丝腥甜,就连眼瞳此时都是有些模糊不清。
那戏台上的人影妖异如鬼,似乎在嘲笑这座城,在嘲笑这座腐朽不堪的皇朝。
“不甘于此!”
苏幸川强行压制住体内絮乱的内力,竭力站起。
韩东隅也是紧紧相符附和,两人几乎同时站起。
他也并不好受,自己的体质本就远远不如苏幸川,若非自己的流甲中临行前被老柴夫加入了特性的振金,可能自己便如同其他形色的新武者般倒下了。
酒楼内响起一声声“噗嗤”的炸响,竟是有不入品的凡人头颅炸碎开来,红白之物溅射的四周宛如无边地域一般。
如果此时有人自城外看,便能发现这座城的上方竟然都能看见漂浮的如雾似霾的猩红血气,空气中也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柳剑”“花刀”
是花柳庄最高深的两门武学,却也是通俗整个南城的武学。在苏忌侠开放武学典籍后,整个南城不论地痞无赖还是权贵公子,大多修行的都是他家庄子的两本武学。
可是论境界能达到苏忌侠那份儿的,却一个都无。
曾经他也愤愤不平的质问过那个喜欢喝酒穿貂的老头儿,为什么不能如其他世家或大派一般扫帚自珍,而是选择大开门径,这样不会被后来者超越打压吗?
那老头儿只是连连抱歉但却又脸色一正,似是对他说,又似是说与山鬼听般。
“古武者,要有唯我独尊的信心,要有激流勇进的魄力,要有侠之大者的仁心。乱世将至,这上万民众,但凡有一个算一个,得了武学,修炼得道,保全性命,那都是我辈武者的功德!”
“古武式微,但愿献绵薄之力!”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花柳庄的少庄主亦是记忆犹新!
“古武者,匹夫也;侠之大者,武者也!”
苏幸川从未如此坚定过,他看向那方,那台上,那人。
他侧过脸瞟了一眼蓄势待发的韩东隅。
缓缓递出一剑,剑气破体一寸,名剑草庐嗡鸣,再长九寸,是以一尺!
堪比六品武者的一剑!
他只觉在面向那人时,自己亦如海上浮萍般,随时可能湮灭!
但,哪怕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他也依然递出了这一剑!
身旁头颅迸裂的声音接连响起,他也快压制不住体内内脏的呻吟,唯有以死换生方可不悔此生习剑。
那老头说过,命最重要,若是有一天保不住这条小命了,那也一定要在死前递出一剑。
一剑递出,剑气如芒,在那通体散发着皓月般气势的法天象地武者面前,诚然不堪一击。
戏台上的妖人看向了这一剑,甚至那一回眸的锋芒都要胜过这一剑的威力。
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柳剑诡谲,却又宁折不弯!
苏幸川此刻持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可眼神却更为锐利!右手拔出萧华,玉剑萧华,大巧不工,重剑无锋!挑出花刀!剑作刀使,别有一番神韵!
柳剑花刀,剑气嚣人!
老头子并没有传授苏幸川如何高深玄奥的招法,只是让他重复四个枯燥动作,直刺,斜撩,竖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
“天底下的技击,没有半步终南捷径可走,另一半则是真心,练剑首要握剑,连剑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剑,而是被剑拖着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绝世剑谱,也只是耍些看似花团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对敌,只有死路一条。”
他也曾问过老头子,明明是剑术,为何是刀招。
“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厉害的回刀术,也逃不掉一个掠字。哪有对谁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
所以哪怕顶着如同天渊般的压力,哪怕手骨都是裂开,他握剑的手都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悄然回掠!
好似一抹惊鸿的大雁!明明是极其高明的剑术,却硬是刺出了刀的开阂!
那位武评第七似是惊讶,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一般的人竟然敢向他出剑,随即摇摇头,嘴角透出一丝邪性的微笑,后又抬头望向远处,远处有破空声传来,自城外!
不再匿笑,竟是摆好了拳架,也是递出一拳。
那拳妖气滔天,那妖人头颅上竟迸射神光,哪怕只是简单的一拳,在苏幸川眼中也是不断放大,再放大!
那妖人身后气血如龙,滚滚咆哮!
只觉草庐在哭,萧华在惧,苏幸川顷刻无悲无喜,那一拳已然至剑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柳剑气如同豆腐一般,一触即碎,他顿感周身停滞,就连呼吸都做不到,何等恐怖的一拳!
骨骼在破碎,内脏在流血,口鼻中都是血浆迸射!
身形倒飞而出,击穿了一座又一座的墙,竟直直的从城的这楼,嵌在城的那头,整个个人被淹没在击出一个方圆两米坑洞的城墙上。
而随之而出的便是一道银色流光,紧紧跟着被击穿的墙壁而来!
“冬...瓜”
少年气若游丝。
最后倒映在瞳孔中的便是一道金色的拳罡从天而降,将那酒楼自上而下生生压垮,寸寸湮灭。
少年实然失去了意识,可这城中并未就此安宁。
城中无数闻讯而来的碟子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莅临于高空之上的通体迸发金光的身影。
就连陷入魔怔的狂信徒此刻都是不再继续起舞,直愣愣的盯着那人。
现如今,身负龙气,又有如此惊人战力的,自然不可能是那帝都中沉迷修仙的新皇。
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上任唐皇,拳压一个时代的霸者!
那些个或来自北邙,或西域的碟子大气都不敢出,
传言中,那位不是已经垂垂老死了吗?为何还有如此惊天战力!
唐土太上皇自四十岁拳压天下,七十岁将唐土拖入盛世,退位给长子,了无音讯已经整整七十年!
武者哪怕踏入最终之境界陆地神仙,寿元也不过堪堪一百五十载,更莫提一生征战的唐太宗!
要知道武者的气血在寿命过了半数后便开始走下坡路,在无数谋士的算计中,这位都是早已老死或是不能动弹了的。
可如今竟然再次出现在了落日城,拳压一位无限接近陆地神仙之境的武评宗师!
“不对!”
有碟子敏锐的感知到一丝不岔。
“妖人还活着!老唐皇已经不复当年了!”
看到了那倒塌酒楼中缓缓站起的血色身影,众人皆知那老唐皇确实是衰弱了。
齐曜是很强,几乎要踏入陆地神仙!
可没有任何人会质疑那位拳倾天下的老唐皇壮年时能一拳将其打死,要知道就算是海外的练气士老怪,挨了一拳也是缩在海外仙岛闭关养伤整整一百年,至今仍然未能出关。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老死在了那仙岛中。
那海外练气士虽然为武者所看不起,但那老怪却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
“紧急密报,速速传递回国,老唐皇老朽,战力不复,我国大兴!”
“紧急密报,那老怪还活着!让大帝不必再畏手畏脚,他已然衰老,可能现在的样子都是在强撑着!”
无数条密信迅速发往了大陆各地。
城中,那背负龙气的身影却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诸处藏匿着碟子的地方,没有阻拦那一封封极速遁去的密报。他此刻正死死的盯着废墟中缓缓爬起的喋血的妖人。
“好!好一个唐道临!”齐曜擦去嘴角的血液,无所畏惧般的望向那居高临下的金色神灵般。
“时隔百年,还有小辈敢直呼吾名...”
似是冷笑,似是桀骜。
那老唐皇竟然再度凝聚龙气,递出一拳。
妖人只觉煌煌大日在炙烤着自己早已天人的体魄,这一拳,不能接!这一拳还未至,自己竟然都能感觉到那如刺在身的压力!
只见齐曜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长啸,背后竟然长出黑色羽翼。
面部的面具更是轰然碎裂,漏出半人半妖的脸庞,人面憨厚中年男人模样,妖面却是白狐儿的面相!
那一声长啸,就连城中狂魔乱舞的教众都是不由得耳窍流血,唯有正上空的老唐皇面不改色,直直的朝着齐曜俯冲而去,甚至比拳罡更快!
齐曜瞳孔微缩,双臂去挡,在那仿佛可以扭曲虚空的一拳下,在满是血液与金光的绚丽中,两只附着厚厚鳞片的手臂都是扭曲的折了过去。
老唐皇眼眸泛金,宛若天神,齐曜只觉肝胆欲裂,自己那以龙血倾注的双臂竟然在这老头的一拳之下,尽数破碎,就连龙象般厚重的骨骼都是生物本质上的扭曲开。
“逃,这老怪竟然恍若壮年!再不逃我真的会陨落在此!”
齐曜这么多年尸山血海中走来,早已养成一颗临危不乱的道心,此番下了决断,便是不再犹豫,身形爆退!身后的羽翼更是极速扇动,企图逃出老唐皇霸道至极的拳罡。
“不人不鬼的东西,来了就别走了!”老唐皇中气十足的闷哼一声,再度出拳,这一拳,凝聚了半壁江山的龙气,滚滚如洪,不可阻挡!
齐曜发觉自己难以逃脱,倒也是心思果断之辈,不带丝毫停滞的也是递出一拳。
他以妖入道,而妖最擅长的搏杀术,从来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什么高深技击,而是它们那无坚不摧的身躯与与生俱来的野兽本能。
要知道他曾以凡人之躯,徒步至极西十万大山谋求机缘,又何曾不是大毅力之辈呢?
他为了长生已经抛弃了一切,此刻他只能极境升华,向那口煌煌大日一般的男人挥拳,与那七品武者向自己出剑又何其相似!
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摇摇欲坠,齐曜此刻惊恐的发觉,法天象地与陆地神仙一境之差,竟然恍若天堑!
“噗嗤”
齐曜的拳竟然在老唐皇的拳下节节湮灭,亦然如同那寸寸湮灭的酒楼一般。
一拳过后,齐曜便只剩下一条手臂了,身形如同一颗炮弹一般倒射而出,凿穿了一堵堵墙。
“咳”
老唐皇的拳头上滴落金色血液,就连嘴角也是溢出血丝,只给那些碟子们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却没有再追击。
可却有眼尖的碟子不要命般的高声喊道:“他负伤了!他嘴角有血!”
老唐皇闻声面色一冷,竟然不管不顾的展开拳脚。
哪怕此刻体内气血已如风中烛火,他也决不允许这条讯息传出落日城,哪怕打塌这座城也在所不惜!
被击飞城墙上倒挂的齐曜差点昏死,可竟然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勉强恢复了一缕清明,赶忙催动黑色羽翼,不带任何一丝留恋,逃之夭夭。
那些为他疯狂的教众怎么办?去他妈的吧,都这时候了,谁还管他们死活!
他此刻只想尽快逃离这座城,他如鹰般的眼眸中能看到城中央完全大展拳脚的金色人影!
那老唐皇太过可怖,他这武评第七连再次与之交手的念头都没有!
全力展开拳脚的老唐皇如同一颗点燃的恒星一般,一拳一脚都有金色罡气击穿藏身碟子的楼房。
若非见到那老唐皇咳血更加严重,他们甚至都怀疑这老怪物已经寻觅到了长生的法子,从此镇压这人间再不知多少甲子!
“密报!密报!老唐皇喋血!疑似濒死!”
“密报!我帝可不日进京!”
饶是老唐皇神威盖世,也阻拦不了一波波真假碟子奋不畏死的传递密报。
而伴随这一条条讯息的传出,四海皆是震动。
世人只知老唐皇依旧神武,拳压天下。
可那十万大山,妖帝宴请群妖!就连座下小妖无数都是蠢蠢欲动,在西域边境频繁出现!
北邙皇宫内歌舞升平,百官来贺!不善言辞的北邙王出奇的在朝堂之上开怀大笑!
海外仙岛开放出入岛,大批练气士入主唐土,肆无忌惮的播下气数!
西域蛮子紧急征兵,操练战阵。在唐土西都,能看到那如狼烟一般浓厚的气血!
决不像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诸多势力之所以按兵不动,都是在等,等一个出头鸟,等那位长居在深宫之中的老帝皇老死。
妖人齐曜探出了老唐皇的虚实,这天下便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老百姓却是不知道那么多,只知道常年在外的征西将军,镇压北邙的征北将军,都是匆忙回京,请求面圣,而常年静谧祥和的南北城也是动荡起来,可这一切,被一道银色身影掳走的苏幸川却是不得而知了。
他此刻,正在一艘舰船上,躺在厚重的冰棺里。一旁只剩下半副流甲的韩东隅站在操控室中,面色发白,沉如练银。
饶是以少年一向清寡的性子,此刻都是怒火中烧,伴随着浓浓的愧疚。
自己终究还是弱了幸哥儿一分,幸哥儿递出了搏命的剑,他却以为跟前的眼神是强行破墙撤退!
他们新武者虽然认为古武者,固执,执拗,桀骜不驯,深深的觉得像只未开化的猴子般,可也认为自己是武者,武者,勇也,他此番着实是落了下乘。
“幸哥儿,若是你有个什么好歹,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让那妖人付出代价..”
声音几近不可闻,可却透出浓浓的决心。
“你虚长我一岁,小时候总逼我喊你哥儿,我要是不愿意,你就会拿你那把破剑戳我腚兜子,追着我满城跑。后来我鸟枪换炮了,你就被我打得四处逃,从前觉得很不耻这段回忆,觉得只不过是小孩之间的嬉戏打闹,不足挂齿。”
“家中长辈总是讲,人出了家门,便是入了江湖,江湖险恶,让我多留两个心眼子,对你也是如此,儿时的嬉闹总是做不得算,人都是会变得。但是,”
素日里沉默寡言的韩东隅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设置好自动驾驶后,便从驾驶室走出,走到那冰棺旁,摁了一下墙壁的红色按钮,便有一道乳制的颇具弹性的椅子自墙壁伸出落下。
“你以命搏生机,我却还在提防你拿我当后撤盾牌。是我下贱了。”
“幸哥儿,你喜欢听,我也就多说几句。”
“幸哥儿,幸哥儿。”
“家中长辈说这江湖老去了,暮气沉沉了,从前我是不信的,我觉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是不会老的。”
“如今我却发现我错了,你若是落下什么不岔。”
“我心里的江湖也就死去了。”
他只是愣愣的坐在椅子上。
“从前我总想改造你那把破剑,你不让,现如今我又要把你剑拿去造了。”
“你倒是醒来啊。”
舰船如流光,飞向黄沙遍布的北邙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