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眼下已经入夜,等我们到了渝都城,渝都城早就宵禁了,所以,我跟他只能去驿馆暂住一晚。
可卫启明却不去驿馆休息,硬是要露宿,总归大夏天的也不会冷,我便依了他。
在渝州,沿江河岸上有很多渔船,有些渔家不只卖鱼,如客人有需要,只要付其合适的银钱,还会帮着做好,俨然就像江边餐馆一样,别具风情。
卫启明带我离开营地的时候,我还没吃晚饭,他一路急匆匆赶到渝州来,肯定也是没吃的,反正今晚要露宿荒野,不若去江边吃了晚饭,顺道吹着河风入眠,也好免去暑气。
于是我带着卫启明到了江边,江岸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指引着我们可以牵马在江滩上行走。
此时,江边停靠了三两渔船,我们把马拴在岸边套船的石桩上,往就近的渔船行去,船板上,一对年轻夫妻正在吃饭,见到我们,那女子开口说道:“妹儿,恁个暗老来爪子?”
我来这里也有些日子,虽不能完全听懂,倒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卫启明一脸茫然。“她在说什么?”
我一笑。“她说,妹子,这么晚了做什么。”说完,我对那女子道:“请问,还有鱼卖吗?”
见有生意,女子当即放下碗筷问我。“有有有,你要撒子鱼,我这哈就去给你拿。”
我说道:“呃,是这样的,我们还没吃饭,你帮我做一盘藤椒鲫鱼吧。”
她看了看我和卫启明。“你们恁个暗老还没吃饭呀?”
怕太晚了她不愿意做了,我说道:“我们赶路赶了很久,烦大姐帮帮忙,钱不会少你的。”说着,我就解下钱袋,掏了三钱银子给她,这三钱银子,可以买几十斤鱼了。
她急忙把银子揣了,喜笑颜开的说道:“要得,要得,我马上就去给你们烧鱼,等到哈哈。”转头就对她还在吃饭的丈夫说道:“快点,去给两个贵人挑几条大鲫鱼。”
男子有些憨憨的,跑进仓里,在装鱼的木桶里挑拣起来,女子又对我说道:“妹儿,你们先去耍哈,等哈我烧好老喊你们就是。”
“劳烦大姐了。”我笑道,旁边的卫启明一脸佩服的看着我。“看不出来呀,你都能听懂这里的方言了。”
我看他。“这里的话跟官话很像,只是有些口音而已,你别告诉我你一点儿都听不懂?”
“听是能听懂一点儿。”他抿唇似有所思,随后问道:“恁个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想了想。“差不多吧,这样那样好像都可以用,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摆摆手。“哎呀,不管了,你能听懂就行,总之这两天跟着你,你得好吃好喝把我照顾好了。”
我笑着向他欠了欠身。“遵命。”
“哎,受了你这一礼,我可是要吃亏了。”
我奇怪的看他,他说:“等一下,我给你拿回礼去。”
少顷,他就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了东西回来,夜深我也看不清楚他拿的什么,只听他说:“把手伸出来。”
我照做,一只冰凉的手镯就套到了我的腕上,借着渔火,我看见是只玉镯,色泽碧绿,一看就知价值不菲,诧异间,听得他的声音。“这只镯子是我母妃留下的,我也没个要送的人,便宜你了。”
“明明就是特意送给我的,还说得好像不乐意似的。”我不由拆他的台,又有些觉得不太好。“启明,这玉镯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太贵重了,我怕弄坏,要不......”
你拿回去几个字还未及出口,他就截断道:“我母妃留的东西可多了,一个玉镯而已,让你收着你就收着。”
“好罢。”想他母亲是先皇的贵妃,薨逝后留下的东西应当也不少,若我推辞,反倒显得生分了。
“良辰,知道我为什么挑玉镯给你么?”
他忽然冒出这一句来,我哪里晓得,摇了摇头,就听他说:“玉能挡劫,我希望,它能护你平安,再不要发生上次的事情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坠入冰河的事情,原来他是这般的担心我,我心里暖得发烫,于他,我也不需要说什么感激的话,继而说道:“放心,我且得好好活着呢,不然,你孤月向谁明呐?”
“哈哈。”他大笑起来。“良辰,没想你也学会不着调了。”
我也笑。“还不是跟你学的,这话可是原封不动搬了你的来。”
“对,就得是这样,活着才会有意思。”月色下,他眉目星朗,笑容纯粹,不参半分杂质,我想,他视我为知己如同我视他为知己一样,我们两个人相处,都是那样的真诚以待,虽然我会为景毅考量,却不会做出于他不利的事情,这是我的底线。
闲聊了一阵,渔船上的大姐就来招呼我们去吃饭了,我和他上了渔船,船板上的小几上已经放了一大盘藤椒鲫鱼,鲜香麻辣的味道飘进鼻子里,害我口水直流。
坐在用竹子编制的小凳上,昏黄烛火下,我递了双筷子给卫启明,再添了碗饭放到他跟前。“鲫鱼刺多,你仔细着吃。”
“闻着就香。”他拿了筷子就去挑鱼肉,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声音。
我哂笑。“这么大一盘,又不着急,慢慢吃,别卡着了。”
我俩都吃起来,边吃边称赞女子做得好,不一会儿,卫启明就哈着气说道:“辣就算了,我还能吃得下,可这么麻就有点受不了了,我感觉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你是不是故意要这藤椒鲫鱼,想害我的?”
我睇他一眼。“就说好不好吃?”
他眼珠子转了转,似无法反驳,只得低头继续吃鱼。
待吃完了,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我摸着肚子打个饱嗝。“大姐,你做的鱼真是太好吃了。”
大姐笑着送我们下船。“两位贵人,喜欢吃的话,下次再来照顾就是。”
“一定一定。”
离开渔船,我和卫启明牵了马,打算寻个平整点儿的地方睡一晚,一路上说东扯西,走到了一处石滩上,卫启明停了下来。“就这里吧,我也走累了,不想走了。”
“嗯,这石滩比草地干燥,睡一晚上不会染湿气。”我也觉得这里不错。“而且没有什么草木,应当没什么蚊子。”
他从行囊里翻了一件大氅出来铺在地上。“虽是夏夜,但江边地气寒凉,还是垫一层睡好一些,以免你积寒气在身上。”
躺在大氅上,感觉不到石滩的凉气,他枕着手臂睡在我旁边,眼下不必做戏给人看,我俩之间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望着浩瀚星空,忽感人生渺茫如沙,感叹之际,他开口说道:“良辰呐,天地之大,世人在其中不过细如微尘,都只是苍生一栗浮游一夕而已,可即便细如微尘,还是能掀起狂风巨浪,你说,到底是人不甘自己的弱小,还是天地不仁?”
果真,知己就是那样心心相印,我侧身看他在夜色下的怅然,说道:“启明,我也曾有过你这样的感慨,你可知,我惟愿你和长安是角落里的微尘,方能不被风雨侵袭。”
“良辰,你知道,我做不了角落里的微尘。”
我心中微沉,他的身份确实无法避世独立,他亦转过头来看我,眼瞳比天上的星星更亮,他沉吟片刻才说道:“既然我注定做不了角落里的微尘,我惟盼我是山石壁垒,至少,还能护你安危。”
他分明该是遗世独立的天人,却生于喧嚣凡世,不得自由。
我不由自主想要抱他,且就这样做了,无关情爱,只想让他能感受到,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尘世里独自挣扎。
伸手穿过他的颈脖,让他枕在我的手臂上,笑着道:“以前都是我枕着你睡,今天换你枕着我睡。”
他仰起头。“不怕我把你手臂压麻了?”
“你能为我遮风挡雨,而我能做的不多,让你睡个好觉,便是我力所能及了。”我半开玩笑,却也是内心最真挚的感激。
少顷,他才说道:“良辰,但愿你我之间的情义不会有改变的一天。”
音落,我思索良久。“启明,未来多变,我不敢承诺什么,唯一可以保证的就是,哪怕终有一天你我为敌,我都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他轻笑一声。“有你这句话,便值得了。”
我正要说话,‘啪’的一声响起,随即,耳边就是他有些可怜的语气。“良辰,有蚊子。”
江边,纵然是石滩,这蚊子依然不少,我也听到蚊子‘嗡嗡’的飞,于是乎,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再也睡不着了,一觉醒来,两人脸上,身上都被蚊子咬了不少包,都不知道昨天晚上被咬成这样还怎么睡得着,好笑的是,原本他枕着我的手臂睡觉,睡醒时,已换成我枕着他的手臂了。
我俩相视一眼,尽都笑起来,我止不住痒挠脸,他一巴掌拍开我的手。“别挠,你一个姑娘家,挠破皮了多难看,去江里洗洗就不痒了。”
然后,我们就在江水里洗了半天,直洗到感觉没那么痒了才动身往渝都城去。
说起来,乘船去渝都城还快些,渝州山地是不大方便骑马的,因此,不太远的路,我们差不多快到午时了才到渝都城。
入了城,找了家客栈把马栓了,两个人都已经饿得不行,好在城里有许多吃食,以前我跟李兴来城里逛过,知道有一种豆腐脑很好吃,便拽着卫启明去街边寻豆腐脑。
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一些个小孩子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非是因为凉快,而是没有衣裳穿,大人们的衣服也都是缝缝补补着许多补丁,却依然耐不住衣衫褴褛,只能蔽体矣。
讽刺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从来都不是空话,虽然大都是穷苦百姓,却仍有不少富家子弟们走街串巷的逍遥。
茶馆里喝茶听书,酒楼里美味珍馐,妓馆里软香温玉,都是他们消遣的地方,这些人,怕是世间如何动荡,都不能打消他们享受欢愉的兴致。
这就是人生,三六九等,亘古不变。
找到个卖豆腐脑的小摊,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蓝色的粗布衣衫上也是打了好几个补丁,虽破烂,却洗得十分干净,有些地方,甚至都被洗得泛白,看到我们伫足他的摊前,就笑盈盈问道:“要不要来碗豆腐脑?”
我当下应道:“要,两碗。”
他身前有两个木桶,一个木桶装着豆腐脑,一个木桶放着各种调料,他揭开盖子,装豆腐脑的木桶里飘出热腾腾的豆香,他用一块很薄的铁片把豆腐脑舀到碗里,随后快速的往碗里添加调料,放完调料就递给我,我接过后又递给卫启明。“你先吃。”
卫启明端着豆腐脑看了看,有些讶然的样子。“这里的吃食都是麻辣吗?”
我笑着说道:“也不是,只是这豆腐脑我吃过,觉得好吃,就想让你也尝尝。”
他拿着勺子把豆腐脑拌了拌,然后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赞道:“好吃,这豆腐好嫩。”
适时,大叔已做好另一碗端给我,我一边拌调料,一边说道:“可不是,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一会儿我带你去吃个遍。”
他笑道:“这次,你是要让我尝尽美食呀。”
“渝州美食多,吃不尽,倒是可以让你享享口福。”我嫌拿勺子吃太慢,直接端了碗喝,还说道:“吃快点儿,吃完我带你去吃凉粉。”
我们一路走走吃吃,吃过凉粉,又吃了小面,再吃了些爽口的冰粉,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了。
诚如他所说,这次我带他吃了很多渝州的美食,其实,我还想带他去三峡看看,然而他能停留的时间太短,短到没有办法让他在渝州玩得尽兴。
两天时间快得就像嘉陵江的流水湍急,我该是和他分别了,送他上了官道,我不敢流露太多不舍徒增伤感,只微笑说道:“渝州山多路险,你路上小心些。”
他也微笑着对我说:“良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要多保重。”
“你也是。”我看向似乎没有尽头的路,说道:“快走吧,我看着你走。”
哪想他说:“不,我看着你走。”
我一笑。“那......我们一起。”
说着,我们两人调转马头,马蹄声声,背道相驰,我不由回头,却看到他也转头看我,继而两人都笑了起来。
“启明,别过。”
“良辰,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