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身死,景毅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已是入住皇宫,掌控着一切,我很佩服景毅的耐性,距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能按捺住内心欲望,或是说,幼年太子即位于他更为有利,可借由幼帝扫清他的所有障碍。
国丧二十七日后,便就该幼年太子卫冀宁登基了,这样的日子,是一个多么好的铲除后患的时机,我相信,赵伟宏没有少在里面出谋划策,这个一直以来,全心全意为景毅谋求大业的谋士。
尽管各地藩王,有些只是想坐山观虎斗,有些想要静待时机保存实力,有些想要择良木而栖,然而,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盘算,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朝廷征调,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朝廷传召,但这一次景毅召他们入京,他们谁都逃不过,逃不过景毅为他们铺设的绝路。
启章帝崩,幼子即位,如此国家大事,哪个藩王敢不入京?就算明知是个陷阱,他们也无从选择,哪怕有些藩王想要孤注一掷拒不入京,更好,景毅就可以光明正大的铲除他们,帝后死,新帝即位都不入京,不就是大逆不道么?多好的理由。
各路藩王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们以为表现出臣服,便可以保住性命,可这些藩王大都是皇室宗亲,即便不是,也是一方势力,景毅要这天下,又安容他们存在?他们必死无疑,他们如何做,如何卑躬屈膝,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藩王们陆续进了京城,在他们踏入京城的一刻,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俱都被景毅软禁,然后等待他们的便是数着日子过活,直到时机成熟,被景毅一网打尽。
章德十二年九月十二,五岁的卫冀宁登基为帝,改年号永宁,满殿朝臣,奉景毅为摄政王,毕竟,那些知道景毅野心的人,都被卫启明帮忙杀掉了,诚然,这些活着的朝臣应该也知道景毅目的,只是他们更聪明,隐藏得很好,抑或说,他们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他们依然还立于庙堂,做着他们的大官。
卫冀宁登基后,景毅终于不忙了,也终于想起了我,命人将我召进皇宫,我对他已无情义,可我明白,我得表现得像以前一样,让他觉得,他仍旧是我心中的曙光,可这样一来,让我觉得自己在对他谄媚,可是想要保住卫冀宁,还想要平平安安离开,我只能违心如此。
在见到他的时候我立马露出微笑。“良辰,参见王爷。”
“你们都下去吧。”他先是屏退宫女内侍,然后对我说道:“良辰,无须多礼,还和从前一样就好。”
我以前,不就是这样对他毕恭毕敬么?可我不敢有任何质疑。“王爷召良辰入宫,是有何事?”
“良辰,坐到我身旁来,好吗。”
他拍了拍他身下的方榻,我眼睛却落在方榻上的小几上,我走过去,并不坐他身侧,而是坐在小几对面,借着小几上摆放的茶壶茶杯,小心的倒了茶端给他。“良辰以茶代酒,恭喜王爷,大业将成。”
他却捉住我的手腕,一双眼死死的盯着我。“良辰,你是真心,还是如他人一样,不得已而迎奉?”
他的眼睛似要将我看穿,看得彻底,我抑制住心内恐惧,不让手发抖,保持着微笑。“王爷,安王特意将我送走,而我却回来了,还不能表明我对您的忠心吗?”
“是,你回来了。”他捏着我的手愈紧。“我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我确实不会背叛他,但再也不想与他共进退,可我还要保证留在他身边这段时间的安全,不得不虚与委蛇。“王爷,良辰追随您二十年,难道都还不值得王爷信任?”
“良辰,我从来都相信你。”他急切说道:“我只是担心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你的心已不如当初,而今我所信赖的人越来越少,我怕最后连你也会失去。”
好笑,多么矛盾的话,他所信赖的人不都被他一个个给牺牲了么?以铺平他的大业之道,而我,不也被他送给了卫启明,以全他掌控朝堂么?若非我想知道卫启明付出了什么,若非我想看到他为此都做过什么,若非我想知道结局,若非我担心长安,我定然不会回来,他还何谈什么最后连我也失去了,他自己应该清楚,发生这么多事,我的心还怎如当初?!
他只是习惯了我的忠诚,不,应该是我们所有人对他的忠诚,只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所以,他不容我对他不忠。
多么清晰的认知,如果我早些时候就能明白,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活得战战兢兢。“王爷,这二十年近乎已是我的一生,既然坚持了一生,又岂会轻易放弃。”端着茶杯的手往前一送。“王爷,您喝茶。”
“良辰。”他这才松开手捏了茶杯,却不饮杯中茶水,怔怔说道:“不会太久了,很快,你再等等,很快,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要说摆脱,该是我们这些生死都被他握在手里的人想要摆脱才是,他莫名其妙的话我丝毫不明白,也不想深究,应该是我已经不在乎他的一切,我只想保护我珍视的人,如今见他一面不易,我得抓住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王爷,安王到底为我费心良多,我想留在宫里,照顾陛下,也算是还安王的情了,您看?”有时候,三分真七分假的话最能让人相信,况且要他完全相信我和卫启明没有情谊也不可能,倒不如直接说明照顾幼帝卫冀宁是想报答卫启明,这样反而不会令他生疑。
他眉头微蹙,把手里的茶杯放到小几上,说道:“也好,有你照顾陛下,至少可以保证不让有心人接近陛下,即日,你便搬进长德殿吧。”
就连答应我照顾卫冀宁的话都暗含警示,不单是告诫我要杜绝其他有异心之人,还警告我自己也不能有异心,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对我防备,我却只能应是。“是,王爷,良辰记下了。”
如愿住进了幼帝卫冀宁寝殿的偏殿,再次看到了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卫冀宁锦华龙袍穿在身上有些松垮,他圆圆的脸蛋很可爱,却失去了幼童该有的稚气,有着一层淡淡的阴郁笼罩在他眉宇之间。
虽一出生就是太子,身份尊贵非常,可年仅五岁的他就亲眼见证了父母被杀,还看见了一场精心编排的逼宫戏码,在他小小的心里,该留下如何阴霾?
我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笑着说道:“陛下,我是李良辰,今日起,就由我来照顾陛下的起居了。”
“我记得你。”卫冀宁看着我,一双大眼里有着闪亮的光芒。“是你,把我从皇叔手里救走的。”
他当真把卫启明当成了仇人,可五岁稚童的他,又怎能看清事情背后的真相?卫启明会配合景毅逼宫,固然是为了天下安宁和我,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保住他,终归再没有什么能阻挡景毅夺位的脚步了,卫启明只有一搏,如此可以避免两军交战减少伤亡,亦可以寄希望于景毅看在他的份上放过卫冀宁,但真正明白卫启明苦心的人,又有几个?
在卫启明踏出那一步的时候,便是决定了要背负一切做一个罪人,可是启明,你的付出我都明白,也永远不会忘记,所以,我不想让你有遗憾,待卫冀宁长大后,我会告诉他,你的光风霁月,我说道:“陛下,您可以叫我一声姑姑,以后,姑姑会保护你的。”
他显然把我当恩人,小小的脑袋重重点了点。“姑姑。”
自此,我日夜照顾卫冀宁,不让有心人靠近他,诚然,这有心人可不止景毅口中那些想要保住卫氏江山的人,我更担心的是欲对卫冀宁不利的人,也就是景毅的人。
每餐膳食,我都会用银针试毒,谨防景毅以这样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卫冀宁,晚上,卫冀宁老也睡不踏实,总在睡梦中惊醒,我会抱着他安抚到他沉沉睡去,中秋那晚鲜血侵染的大殿,到底吓坏了这个孩子。
卫冀宁开始依赖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跑来告诉我,比如他今天学了什么,比如他又做了什么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迎来了新的一年,各地藩王已被景毅软禁了四个月之久,藩王们与各自的势力断去了所有联系,以致各地藩王的势力人心惶惶,终于在二月的时候,各地藩王的臣署联合起来,举兵入京。
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景毅以藩王聚众谋逆为由,率军一网打尽,各路藩王全数诛杀,名正言顺,无人异议,目下,就只剩幼帝是他成为天下之主的唯一障碍。
我每日忧心,连睡觉都不离开卫冀宁半步,艰难的等着长安寻得脱身之法,也就是这时候,陇西郡督军,肃国公邓勋无诏入京,并擅闯朝堂,大骂景毅狼子野心。
高高庙堂之中,有多少人不明白景毅的野心?可敢这样直面质骂的人,也只有肃国公邓勋一人,他果真是庆安的忠诚良将,面对强权,不畏生死,只无愧他对庆安的忠诚。
我以为景毅会借机除掉邓勋,而景毅却只是把他关押了起来,我想,景毅也曾如邓勋一样戍守边关,当是感怀边关苦寒,边关苦寒没能让邓勋抱怨朝廷,依然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样的忠臣,确不该死。
然而,邓勋入京后不久,许是北夷人听到消息,趁陇西郡群龙无首,竟率军攻打白石城。
说起来,当初不得已放弃边地的几个城池,一直都是景毅的一个心病,他始终想要夺回失去的领土,可现在的他要主政朝堂,无法离开京城,是以,他的遗憾,需得要有人代劳。
薛平领受平西将军,择日出征陇西。
要与北夷人打仗,骑军是少不了的,长安身为骑营校尉,自是得率军出征,在大军离开京城前,我必须见长安一面。
在景毅看来,长安是我阿弟,他没有理由不让我去给长安送行,营地里,我见到了已经几个月都没能见面的长安。
担心有人监视,我和长安寻了处僻静的地方说话,我把这段时间在皇宫里闲来无事做的大氅也给长安带了来。
他太高,我只能从身后给他披上。“虽然已经入春了,但陇西还是很冷,你要多穿点儿衣服,这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北夷人凶悍,长安,你一定要加倍小心。”
他回过身握住我的手,目光落在我特意簪着他送给我的木簪上,这根木簪上的雕花是并蒂花,也是现在我才明白,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与我长相厮守的心意,他说:“良辰,你不要担心我,兴许此番出兵北地,会是我们离开的契机。”
北地偏远,脱离了景毅的掌控,他可以在此期间安排很多事情,我顿觉心下敞亮。“长安,不论何时,你都要记得,我还在京城等你,等你带我离开。”
他看着我说道:“当然,若不能带你离开,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别说傻话。”我有些愠怒的道:“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嗯,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他嘴角轻牵,勾出好看的笑容。“我还要和你白头到老呢。”
能和他白头到老,已经是我唯一心愿了,不由笑起来,又听他说:“只是,留你一个人在京城,我总有些不放心,良辰,你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否则,即便我远在千里之外,心也依然记挂在你身上。”
“我在皇宫里吃得好住得好,哪里就让你不放心了,你好好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打仗,千万莫要因为我分心。”我略带威胁的说道:“陈长安,我告诉你,你敢有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好笑道:“良辰,我好开心。”诧异间,他一下把我搂进怀里。“我做梦都想着你能跟我撒娇发泼,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依赖我,再没有把我看作是阿弟,我希望,你若是一辈子都跟我撒娇发泼,该多好。”
我刚刚是在跟他撒娇发泼么?我有些赧然,却还是在他怀里点点头。“所以,你要平安回来,我们才会有一辈子的时间。”
“良辰,我......”他顿了顿才道:“我能亲你么?”
“啊......?”
我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呆滞的一动不动,他轻轻推开我,看了我半晌,然后很是笨拙的将嘴唇印在我额心,随即又把我搂进怀里。“良辰,等我回来,我还要和你过完这一辈子呢。”
我欣然。“我等你回来长安,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一辈子很短,可于我们来说太长,我们的一辈子就快到尽头,长长的余生,与我们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