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我是景毅心腹，加上逼宫那夜卫启明死在我手上，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立此大功，会成为辰国一个有权有势的女人，因此，不论我去到哪里，只要认识我的人，都会卖我几分薄面，有时候，让我不得不感谢权力这个东西。
夜里宵禁，我一面捂着气喘吁吁的胸口，一面往驿馆跑去，而今冀宁已死，我便再无任何顾虑，我要为自己，为长安，好好活一场。
到了驿馆，我只说了我的名字，还没拿出景毅给我的令牌，还没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就很顺利的从驿馆牵走了一匹马。
骏马在空旷寂静的大街上踏出令我欢愉的马蹄声，声声敲击在我心上，催促着我向长安奔赴，我心情无比激动和向往，就连浑身湿透，也不觉得冷。
很快，我就跑到了城门，城门守军拦住我。“来者何人？”
我不慌不忙的掏出令牌，纵然这枚令牌只是进出皇宫所用，可我必须保持着冷静和淡定，把令牌握在手里，颇有气势的道：“我乃陛下身边的李良辰，陛下有紧急军务要我传往军中，还不速开城门。”
一个守军看了看我手中的令牌，或许他也不能分辨这令牌是否景毅赐下的出城所用，却是质疑道：“陛下有何军务，需要半夜传至军中？”
我怕他再看令牌会看出破绽，忙将令牌揣入怀里，睇眼过去，继续哄骗加威胁。“军中事务岂能随意泄露，如再不开城门，尔等耽误了军机要事，可承担得起？”
“这......”那名守军略微犹疑后，喊道：“开城门。”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在城门开启的一刹那，就迫不及待冲了出去，离开皇宫到现在，约莫已经两个时辰，我要在天亮前就和长安离开，毕竟我是得了景毅允许，而长安要同我一起走却是擅自离军，触犯了军纪律法，势必会引起追捕，然后押回京城受审，所以，我们要尽快跑远一些，就算有追兵，也不会那样容易就追上我们。
骑营的人大都认识我，我要进入骑营很轻松，但我不能让骑营的人引起怀疑，是以，我到了骑营后，只在营外让人通传长安，让长安出营见我。
不多时，长安就跑了出来，连件蓑衣也没穿，头发也未来得及束起，细雨淋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他却在一见到我的时候，就把身上的氅衣披在我身上，只穿着一身洁白里衣。“良辰，怎么一身都淋湿了，着凉了怎么办？”
许是他见我半夜找他，赶来得太仓促，他眼睛上的皮罩也未罩，我这才透过马灯昏黄的光芒，看到他空缺的眼腔，一个腥红的窟窿。
他的眼睛是被划破的，而不是被剜出来的，可是破损的眼珠会腐烂，会让伤势加剧，所以，要活生生把眼珠从他眼眶里挖出来，那时的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我不敢想像。
伸手抚向他的脸颊，抚向他脸上的疤痕，他连忙低下头，不自在的说道：“我出来得太急，忘记戴眼罩了，这个样子，吓到你了吧。”
我微笑着说道：“长安，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他抬眼。“良辰，你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掠过他肩头，看了看守营的将士，见守营的将士并未看我们，才轻声说道：“长安，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没有问我任何原因，只回头望了眼营地，然后点了点头，心领神会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走开，直离开了守营将士的视线，我们两人才上了马，飞奔而去。
我们做足了戏，让守营的将士认为我们只是闲聊，我以为，我和长安的离开算得上悄无声息，就算他们发现了长安私自离军，也得是早上晨练的时候，那时候我和长安应该已经跑了很远了，可我哪里晓得，长安的一举一动，早就逃不过景毅的监视。
长安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搂着我的腰，在他怀里，让我觉得安心温暖，任凭风雨吹打在身上也不觉寒冷，因为我心中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在燃烧，那便是和他朝厮暮守。
跑了一阵，我方听到他的声音。“良辰，是顺德王出事了，对吧？”
“你也猜到了，长安，冀宁他......死了。”一想到只有七岁的冀宁还是逃不过身死的命运，我心里就难受。“所以，我片刻都不想再耽搁，我只想和你离开，远离这世俗权力的纷争，去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良辰，不要难过。”他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你已经尽力了，安王他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启明不会怪我，但没能护住冀宁，到底是我心里的痛楚和遗憾，而眼下，我也顾不得再去想其它的事情，惟有和长安顺利逃走，才是我该考虑的，我担心道：“长安，我们不能去驿站换马，只有这一匹马坚持不了多久，我们能离开吗？”
“尽人事听天命。”他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良辰，既然我们已经跑出来了，就不要有太多顾虑，总之，我们现在没有退路，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如何，我拼死都会护你平安的。”
“不要。”我忽觉心慌，紧张道：“不准说这样的话，长安，我们都要活着。”
“良辰......”他的手臂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后背是他烫贴的体温，如他的话一样，让我温暖。“我想与你一生一世，为此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良辰，我爱你。”
“我，也爱你长安。”我已不觉羞赧，要与他长久相伴的心愿愈发浓烈，然偏偏，我仅有的愿望，也就快破灭，我的人生也随之碎裂，再无法拾起。
就在我们毫无顾忌表达想要与彼此在一起的心愿时，又哪里知道，长安这一句我爱你，是诀别......
急促的马蹄声踏水而来，伴随着熟悉的人和熟悉声音。“陈长安，李良辰，你们停下！”
我蓦然回头，见得十数骑追赶而至，已只有百十丈距离，领头的正是景毅心腹薛平，此时，我心里燃起的那团名为希望的火焰熄灭，顿觉浑身刺骨冰寒，我太天真了，我怎会觉得景毅会放过我呢？卫启明不是一早就预料到这结局么？
薛平与长安一起去陇西收复失地，也和长安一起等着景毅下令戍守边关，我怎么就没想过，是景毅故意迟迟不任命他们，为的就是能有一个名正言顺除去我们的理由，长安离军，等同叛变，处死叛军，天经地义。
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景毅想要成为一代明君，岂会放过有可能带给他污点的我们？我们，终究是后患......
天已微亮，却不是希望的曙光，我好不甘，好不甘！我大声道：“薛将军，陛下说过放过我的，君无戏言呐！”
“李良辰！”他在身后穷追不舍。“李姑娘，我不欲与你们为难，你们停下！”
不欲与我们为难还追着我们不放？笑话，明知他不会放过我们，说再多又有何用，只道：“长安，再快些！”
“陈长安，李良辰，你们停下！再不停下，我就要动手了！”薛平的声音在身后喧嚣。
长安的声音在耳畔喝出热气。“良辰，你来驾马。”
我心知追兵要对我们动武了，而我和长安除了一条马鞭没有任何武器，若我不驾马，长安就会变成活靶子，由我来驾马，至少还可以让长安用马鞭阻挡他们射来的弓箭。
毫不迟疑抓住缰绳，哪怕明知希望渺茫，可若不往前奔，我们便没有余生，如果不能和长安相守，如何心甘。
“我们一定会离开。”我绝对信任长安，一如这多年来他默默为我所付出的一切。“长安，我相信你，一定会带我远走高飞。”
我说着这样满怀期望的话，却是心跳如鼓，我也感受到了身后长安的猛烈心跳，诚然，我们都没有把握，可我们的心还在跳，就不能停下来接受景毅给我们定下的结局，我们必须放手一搏，纵然徒劳，但还能彼此相处片刻，或许，就不会遗憾了。
“良辰，拼尽一切，我也会让你远走高飞。”他揽在我腰间的手松开，烫贴在我后背的温度消失，只听他大喝：“今天，谁也别想拦住我们！”
“陈长安，你我同泽多年，本不愿刀剑相向，既然你不肯回头，偏要做叛将，便休怪我无情了。”薛平下令。“拿下陈长安，不论生死！”
果然，叛将两个字就是景毅给长安定下的罪名，二十载痴心错付，可悲可笑，我不禁回头，看到追兵齐刷刷搭箭拉弓，惊道：“长安小心！”
霎时，十数支飞箭向我们射来，见长安挥动马鞭扫落箭矢，我才放下心来，方听长安说道：“良辰，安心驾马，不要回头。”
对，我要让马跑得更快些，我不能分心，况且我回头也会让长安分心，使他危险，忙不迭目视前方，专心致志驱马前行，耳畔只余箭矢划破细雨，和长安挥动马鞭的声音。
许是晓得我会担心他，他一面阻击射来的箭矢，一面说：“良辰，过了咸阳，我们就安全了。”
“良辰，我在渭河安排了船，我们上了船，他们就追不上了。”
“良辰，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
看着咸阳城就在前方，我心中的希望又燃了起来，他说他在渭河安排了船，只要我们上了船，追兵就拿我们没办法了。
我很听话的没有回头，一心一意驾马，等到了咸阳城，已经能透过迷蒙水雾看见渭河了，我无比激动。“长安，快到了，我们就快到了！”
“良辰，不要回头。”他的胸膛复贴在了我的后背，手也再次搂在我腰上，我只当他是为了我再跑快一些，便拼命的催马飞奔，很快就跑至渭河边上，急切道：“长安，船在哪儿？”
“在码头，马上就到了，上了船就安全了。”他的身体都几乎趴在了我的后背。“良辰，不要回头。”
远远的，我望见了码头边停靠的小船，我欣喜若狂，再也忍不住的回头说道：“长安，我们到了。”
“良辰，不要回头......”他的头搁在我肩上，我心中顿觉慌乱冰凉，然身后薛平的声音容不得我想太多。“快，截住他们，不要让他们上船！”
薛平是看出我们的用意了，我一咬牙，驾马朝码头直奔，再不回头，终于，我们到了码头，我立即勒停了马。“长安，我们到了！”
没能听见长安的回答，只下意识翻身下马，与此同时，长安搂在我腰间的手一松，摔落马背，而他的后背上，直挺挺的插着四支箭矢。
心中一滞，立马蹲下身扶他。“长安，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呀。”
他仅有的一只眼望着我，鲜血溢满他的嘴角。“快走。”
“一起。”我已经没有了思绪，甚至都不抬头去看追来的人马，我只晓得，马上我就可以和他远走高飞了，马上，我就可以和他一生一世，暮年白首，只把他的手搭在肩膀上，可是我还没站起来，我们两个就摔坐在地。
我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都在奔走，连呼吸都已经不畅，哪里还有力气扶得动他，我们，走了不了......
“呵呵......”终是躲不过惨淡收场的命运，我竟如释重负的笑起来，索性把长安放到腿上，抚着他的脸，说道：“长安，能一起共赴黄泉，也好。”
“都已经到了。”他那一只眼睛里面尽是希冀，声音微弱，另一只空旷腥红的眼眶里蓄满了雨水，就如他不甘心我走不了而装满了泪。“别回头啊......良辰。”
原来，他一直重复的别回头，便是要我无论如何也要走，哪怕是丢下他，可没有他，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何处是归家？我说：“是呀，都到了呀，可是你还在这里，我便哪儿也去不了。”
他嘴里吐出越来越多的血沫，伴着雨水，染红了他整张脸和颈脖，雪白里衣上，也浸染鲜红血花，他艰难的说：“良辰，你走，我才能心安。”
“长安，你从来都听我的话，这一次，依旧还听我的吧。”我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血水，却越擦越多，而我却固执的想要他面容干净，我想将他的容貌深深印刻在脑海里，即便到了黄泉炼狱奈何桥也不会忘记。“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对我的好当作理所当然，可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就像我对你的好，也不是无缘无故，其实，你一直都在我心里啊，你从来都是我最在乎的人，长安，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他的手缓缓上抬，我知道他想做什么，连忙将他的手托起放在我脸上，面含微笑的看着他，我很清楚，他不想看到我伤心的样子。
他嘴唇翕动，似要说什么，我低头凑近他嘴边，虽然他已吐字不清，但我还是清楚的听到他在说：“良辰，长安。”
“良辰，长安。”我复道，捧着他的脸低喃。“可没有长安，谁会给我买糖藕糕，谁记得为我暖腹，谁又还会护我......”亲吻在他满是血水的双唇，血腥气息溢满我唇齿之间，他微弱的呼吸也在冰冷的唇齿间散发些微温度，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去管薛平是否已经在旁等着抓我，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只有怀里的长安，我不能放手的长安。
直到他的呼吸冷却，身体在我怀中僵硬，我才失声哭了起来，卫启明的死也曾让我极度伤心难过，却还未能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撕心裂肺，锥心刺骨，此刻，我体会到了，是将心一刀一刀剜着，是将身体一刀一刀凌迟，然后，碎裂不复。
“长安......”
我这一生，因为种种，从来都是如履薄冰，可我所珍视的人还是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之所为，无疑徒劳，如今，连长安都没有了，我压抑了一辈子的感情，爆发。
“没有长安，何来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