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了太多，我只怕不能替卫启明保住卫氏唯一血脉，只希望宫女口中的性命堪忧还有一线希望，我在心里自我安慰，对，只要没死，就还有生机。
慌忙冲进寝殿里，一众御医宫人慌乱忙碌，甚至，连景毅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那平静的模样，仿似就是在等着卫冀宁的死讯。
我像没看见他一样，扑到床榻前，但见冀宁小小的身体发白，褶皱的双手紧握着泥草，我也曾溺过水，那种不能呼吸，仿佛要将胸口炸开的窒息感，光是回想，都觉颤栗，可想当时溺水的冀宁有多痛苦了。
询问给卫冀宁诊治的御医。“殿下怎么样了？”
御医颤颤巍巍的回道：“小殿下腹中胸中皆有积水，怕是，怕是不能了。”
“什么叫不能！”我不能自抑的激动吼道：“他才七岁，他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他得活着，得活着，你一定要救活他！”
御医忙道：“臣自当竭尽全力救治小殿下，可生死有命，非人力而为，小殿下现在不过是一口气吊着，就算臣是扁鹊再世，也不敢保证呀。”
“我求求你。”我真的不能看着卫冀宁死，不然，我何以对得起卫启明对我的情义，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抓着御医的胳膊，不怎么哭的我，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坠下来，语无伦次的道：“我求求你救救他，他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呀，我求求你。”
“良辰！”这时候，景毅来到床榻前，一手扶起我。“你别这样。”
“那我该怎样？像陛下一样漠然吗？”我回怼他，再不能克制心里对他的怨恨，我所珍视的人全都因他而死，不是为他赴死就是被他所杀，现在他连卫冀宁也不放过，我如何还能再忍。“我做不到，做不到！”
“良辰，你冷静一点。”他用力摇了摇我的身体。“你上过战场，你该清楚，人死前那一口气咽不下去的痛苦，难道你想看他痛苦吗？”
我当然知道，人死前那一口气咽不下去的痛苦，在战场上我看得太多，那些人大口呼吸却不能呼吸，然后眼珠突兀，青筋迸现在脑门上，看着可怖极了，正是因为觉得他们死得太痛苦，我才会那么怕死。
我跌坐在榻沿，望着这个如自己孩子一般的卫冀宁，我不想他死，可我怎能看他痛苦，深知他活不了了，就算现在救回来，景毅也还有上百种让他死的方法，与其自私的想要他这口气不落下去，希冀他还能活着，不如让他早登极乐，以免他再面对更多苦难。
我抚摸着他的小脸，轻声说道：“冀宁呐，你的亲人都没了，一个都没了，于你来说，这人世其实没什么可念的了，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安心去罢，至少还能在黄泉路上遇见他们。”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不想冀宁听见我在为他伤心。“只是来世，莫要再投身于帝王家。”
冀宁就像是听见了我说的话一样，给卫冀宁诊治的御医忽然说道：“小殿下，小殿下没有脉搏了。”
四月十一亥时末，顺德王卫冀宁殁，年仅七岁。
看着一众宫人忙前忙后为卫冀宁处理后事，我脑中只有对卫启明的愧疚，启明，你说你不想在黄泉路上遇见我，可我，也怕在黄泉路上遇见你，我没能保住冀宁，保住你卫氏唯一血脉，我有何颜面见你，对不起启明，对不起，你对我的恩情，怕是下辈子也难偿还了，虽然，你并不愿意我为你做这些事。
我不敢再看见冀宁那张小小的脸，我怕我承受不了，我那么拼命想护住的他，依然离我而去。
恍恍惚惚往殿外走，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反正，就是，漫无目的，也无思想。
走了许久，居然走到了卫冀宁落水的池边，四周静谧，残月倒映在水中，使得一池碧水苍凉。
“哈哈哈哈......”我跪地大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下意识双手捂面，却满手都是泪水，我还曾想着，等冀宁长大了，我就告诉他，他的叔父卫启明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让他明白，他的叔父是爱他的，但......再没有那天了。
景毅呀景毅，你真是再多等几天都等不了了么？再等几天，我就会带着他走了呀，以后，我只教他居于山林，隐姓埋名，他是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你的帝位的，可你，却这样急着要他的性命，不给我一丝机会和希望！
“怨朕吗？”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不知道景毅跟着我，蓦地抬头，见他欣长的身影遮蔽了月光，面容笼罩在黑夜的阴影里，一如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那样隐蔽的内心，否则，又岂会猜不到他会如何对付冀宁？
许是冀宁的死让我再无顾忌，或者是我已全然崩溃，我站起来，面向他，质问道：“最后，你还是不肯放过冀宁，如愿了吗，陛下？”
他捏住我的肩膀。“良辰，朕也不想的，但只有绝对的权力，才有可能改变这天下。”
“你大可以放他去偏远之地，软禁他一生，但你偏偏杀了他！”我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卫氏皇族都死光了呀，你还有什么好怕的？虚伪！他才刚满七岁呀，能碍着你什么！”
他却越捏越紧，脱口道：“可只要卫氏还有一人活着，就都是隐患！”
“陛下，你终于说实话了，这也是你说服安王的理由吧？让他以为，冀宁年幼，他帮你把卫氏除尽了，你就能真的可以放过冀宁。”我不知道我此时又哭又笑的面容有多奇怪和滑稽，我只是想宣泄内心的压抑。“呵呵，陛下，你看，你玩弄人心的手段卫氏如何能比？所以，他们尽丧你手。”
“良辰，朕只是为了天下安宁，惟此，才能不再引发战乱而已！”他一双眼在黑夜中澄亮又慑人。
“够了陛下！天下安宁，天下安宁，现在天下尽握你手，任你掌控，只要你安心治国，自然安宁，可你一直以此为借口，是不是太欲盖弥彰了！”我却毫不惧怕的讥诮。“该杀的人你都杀了，一个也没放过，何时，就轮到了我呀，陛下？”
“良辰！”他猛地将我搂入怀里。“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想挣脱他的禁锢，奈何挣脱不了，讥讽道：“陛下，狡兔死走狗烹，难道不是么？”
他的手慢慢松了力道。“原来，朕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
“无情，是你教我的呀，何况，你已是皇帝，帝王哪来什么感情？有的只是手握天下，挥霍你的权力，实现你的大业！”我借他怔愣之际挣脱出来，并后退两步。“我知道，或许你会成为一个开创盛世的明君，毕竟，你的无情可以让你秉持公正的对待所有，可是陛下，你的大业有太多牺牲，对不起，在你大业这条路上，良辰奉陪不起。”
说完，我转身就走，他厉声唤道：“李良辰！你站住！你敢再往前一步！”
我不止步，然而，他的话却不得不让我停下脚步。“李良辰，你发过誓的，不会于他人有情，只一生效忠于我，非死不叛，你现在一句奉陪不起，是要背叛于朕吗！”
我的确发过这样的誓言，我这是自己把自己用誓言捆绑在他身边么？当初的我，怎会痴傻无知到这种地步？慢慢回过身。“所以陛下，想要良辰怎么样呢？”
他缓缓踱步过来，一边走一边说：“良辰，那时候，朕教你无情，是为了你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意气用事，能有正确的判断，只有这样，在乱世中才有更多活着的机会，现在想来，朕后悔了，人非草木，又岂能无情，就连朕，也不是你口中的无情之人。”
“笑话，无情最是帝王家，陛下，您忘记您的身份了么？”我讽刺道：“更何况，您的帝位是如何得来的，您不需要良辰再为您赘述了吧？”
“良辰，你是不是早在安王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想跟随于朕？”他依然步步靠近。“你心属安王是吗？安王死后，你为了能护下卫冀宁，所以一直跟朕虚与委蛇？你今天会跟朕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因为卫冀宁死了，你再无顾忌？”
“不错，我不想再追随你了，我也的确是因为冀宁死了，便对你没有了顾忌，可是您不知道吧，我和安王从来都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没有你想的那些龌龊勾当。”我一面说，一面后退。“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却要因你背负永世骂名！”
“你......无意于安王？”他顿住了脚步。“那，为何还想离开朕？”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你口中那些必要的牺牲，受不了你为了皇权铲除异己。”我依然步步后退。“所以，我就是背叛你了，那么陛下，您准备如何处置我呢？”
“李良辰，你竟敢，竟敢堂而皇之的承认你背叛朕了。”他似怒极的语气，近乎说得咬牙切齿。“只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理由？就毁诺你对朕誓言？你，怎么敢！”
“无关紧要么？哈哈。”我再次笑起来。“原来，云香，陈军，韩旭，周同他们的死在你看来就是无关紧要？那我的生死在你看来，也是无关紧要吧？如此，陛下还跟我在这里多费什么唇舌？不若处置了我，也好落得清净，不用再虚情假意来表达那些所谓的情义！”
“你不一样。”他大声道：“李良辰，你不一样！”
我反驳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和他们不都是你训练出来的细作么？”
“良辰，我承认，他们对我来说都是棋子，可你，不一样。”他快步过来。“良辰，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可笑，我不一样被他安插在卫启明身边么？若非卫启明谦谦君子，又有什么不一样？但看他靠近，我下意识说道：“你别过来！”
然他却置若罔闻，步步紧逼，我只得拔下头上长安送我的发簪，抵在自己颈脖间，只听他怒道：“你干什么！”
“陛下，我确实发过誓，愿为你赴汤蹈火，不顾一切，誓死效忠，可我现在只是不想再追随你了，你却说我背叛你，好罢，我也承认我背叛你。”我轻笑一声。“既非死不叛，那我就只有一死了，如此，就不算背叛你了罢？”
他极重呼吸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化气，好半晌才开口。“所以，你是铁了心要离开朕？”
“是，陛下。”我毫不否认的说道：“为了效忠于您，我未曾给自己留过活路，为了对您的誓言，我被困住了一生，而今我所珍视的人都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了，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希望陛下能放我一条生路，我想自由自在的过完余生，陛下，您能成全我吗？”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当是对我有情的，可是，他的感情，永远都建立在利益之上，无人消受得起，况且，我早明白自己的心意，曾经对他的爱慕，不过是少年的一腔热情和感恩，现在的我，只想和长安远走高飞，厮守一生。
‘毅诺我冀宁活命，如冀宁无故身亡，辰尽其所能脱身’卫启明留给我字条在脑中清晰无比，我怕死，我还没能和长安在一起呢，我不甘心，我再次祈求，语气几乎是哀求，只求他能放我一马。“陛下，为了追随您，我除了这一身的伤，什么都没留下，求您看在我多年的忠心，放我一条生路罢，求求您，求您了。”
天下起雨来，初夏细雨落在身上仍旧冰冷，我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心中忐忑，只希望听到他说出走吧两个字，但见他沉吟片刻，终是说道：“良辰，朕说过，你与他们不一样，便是在朕的心里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既然你这么想离开朕，朕又岂能不成全你，走罢，莫教朕后悔。”
他真的放我走了？
大抵他还是在乎这二十余年相处的情义，我再不迟疑，急忙把发簪放回怀里，往宫外跑去，跑向我无比期待的幸福，可是我又哪里知道，他放我走，不过是为了把我逼向绝路。
我不敢跟景毅提我要和长安一起走，他能放我一个人走已经是他的仁慈了，但长安早前就做了安排，只等着我与他会和后按计划逃走，往后就可海阔天空，虽然冀宁已死，不能如预期那样三个人一起生活，可我还有长安，就起码还有最后的希望，不至于未来的人生只剩灰暗。
长安，等我。
我只是欣喜若狂的一路飞奔，哪怕呼吸急促都不想停下来，只想快些跑到长安身边，不计后果的和长安在一起，事实证明，我确是不计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