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娘,李姑娘......”
不去管薛平说什么,做什么,我只想让长安冰冷的身体恢复些许温度,可我自己亦是浑身冰冷,长安带走了我的烟火气。
“李姑娘,陈长安已死,你跟我回去吧。”
我依然不理会,只紧紧抱着长安,似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觉得他不曾离去,我们也不会被人给分开。
可薛平,就是不让我如意。“得罪了,李姑娘。”
音落,他便和两个人来拽我,我生怕他们把我和长安分开,抱着长安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甚至指甲都掐进肉里都没有知觉,可在他们的强力之下,不过是让我的双手留下了深深血痕。
我还是和长安分开了,我被送回了皇宫,几个宫女为我洗漱,温暖的热水包裹全身,然心已死,便是行尸走肉,我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只有双手间紧握着的,长安送给我的木簪仿似还散发着温度。
洗完后,宫女又为我穿戴好华服,把我送进了寝殿里,我木然的坐在床榻上,而两侧,始终有宫女看着,我相信,但凡我稍有动作,这几个宫女就会毫不犹豫的将我钳制住,所以,我还是乖乖等着罢,等着机会到来。
不多时,紧闭的殿门敞开,泻入雨后明媚的阳光,令我不由自主虚起了眼,景毅踏光而来,仿若他真就是那耀目光芒,曾经追逐的曙光,到底还是太刺眼了。
宫女们自觉的退出了寝殿,景毅的身影慢慢靠近,他手里托着瓷盘,盘子里放着一块葱油饼。
他坐到我身旁,把葱油饼送至我眼前。“饿了吧良辰,这是你最喜欢的葱油饼,快吃。”
这种时候他还拿葱油饼给我吃?他在想什么?嘲笑我么?还是他失心疯了?我一哂。“陛下,良辰喜欢吃的从来都是糖藕糕。”因为长安曾说过糖藕糕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长安要把最好吃的东西给我,后来我才明白,长安是想把最好的一切给我。
他身体顿住。“可,朕记得你喜欢葱油饼的,才会在你每年生辰的时候送你葱油饼。”
我确实说过我喜欢葱油饼,却从未对他说过。“陛下,我并未说过喜欢葱油饼,那是您说的。”
他神色些许局促,默然垂睫,是我的话让他难堪了吗?讽刺吗?他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被他夺走长安的我,又该作何表情?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呀,在我被带回来的时候,我就想过死,可身边一直有人守着,我连死都做不到,我很清楚,现在的我想死,都需要靠算计来实现,而且,我并不想死在这里。
我说道:“陛下,为何还要留着良辰这条命呢?难道说,良辰这条命还有什么可用之处?”
“良辰!”他蓦地抬眼看我,双手也抓在我双肩。“你明明都知道,为何还要拿这样的话来与我置气?”
“您是陛下呀。”我讥诮。“不称自己是朕了吗?”
“良辰,我知道你怨我杀了长安,可长安不死,你又岂会安心待在我身边?”他眸色变得凛然。“陈长安必须死!如此,你能依赖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于我有情,或许他并非为了顾忌威名受损,他杀了长安,只是为了让我没有依靠,此后只能依附于他,他这样的感情,真是无情到令人绝望,毕竟帝王,就该拥有一切!
好讽刺,这就是我曾祈盼的感情?谁能承受住这般强横的感情?幸得如今的我对他的话再掀不起任何涟漪,何况哀大莫过于心死,原本在卫启明死后,我还带着希冀想护住冀宁,可冀宁也死了,我就只剩下长安,而今长安也被他杀了,我还有何所念?
我睇眼向他,冷哼一声。“呵,陛下是在向我表明心迹吗?”
哪想他还真就说道:“是,我是在向你表明心意,良辰,多少年了,若非为了天下苍生我不得不隐忍,我早就娶你了。”说着,他就把我扑到在床榻之上,只听他声音渐沉。“良辰,留下来,以你的功绩,封你做个郡主没有人会有异议,往后就可以留在宫里,永远陪着我。”
任他说话的热气喷洒在我耳边,颈脖间,我没有反抗,实则是无力反抗,而我最大的功绩,莫过于卫启明死在我手里罢,心中冷笑,露骨且奚落的说道:“郡主?然后,好方便与陛下苟且?”
他身体一僵。“良辰,你该知道,我这一生,做过最不理智的一件事情就是屠尽伍德侯的两万兵马,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我何故要做这种受人病垢的事情?”
我嘲讽。“陛下是在提醒良辰,有一副众人糟践过的残躯么?”言下之意,这等残花败柳他也看得上,他帝王的尊贵何在。
“李良辰!”他腾地直起身来,眸色凌厉的瞪着我。“你一定要说这样的话吗!而今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死了,不要再拿那件事来拒绝我,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我对上他的目光。“可你我,不都还活着么?”
“你......你......”他声音粗沉,似在压着火气。“你就这般不愿?”
“良辰岂敢。”我已丝毫不惧,毕竟,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您是陛下,您给的可都是恩赐呀,良辰珍视的人都死于您手,良辰感恩戴德很呢。”
“李良辰,我是真的爱你呀。”他看着我,自嘲的道:“你非要这样冷嘲热讽?践踏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真心?陛下若真心待我,岂会连个名分也不敢给我?是不是因为,好多人都知道我是您送给安王的侍妾,您怕纳了我遭人非议,有损您帝王的尊严?”我说道:“好笑,您说爱我,若真的爱,又岂会把我送给他人?您心里很清楚,为了江山大业,您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您口中所爱之人,可这只是您以为的爱,但这不是爱,您只是习惯了我对您的忠诚,一旦发现我对您有了异心,您便觉得不能忍受,所以,您要的只是牢牢掌控,您是帝王,您觉得您想要什么,就该得到什么,即使是最无法掌控的人心。”
“不,良辰,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摇头说道:“我明白我的心,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你不知道,每每看见你在卫启明身边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恨不得立马登上皇位,然后把你好好护在身侧,谁也夺不走,可有时候,在天下和你之间,我不得不做出选择,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才是呀。”
“不一样还是棋子么?”我需得冷静的跟他交谈,纵然我想死都不容易,我需要时机。“陛下,良辰也明白,在天下和喜爱的事物之间做选择很难,良辰也相信,您在做选择的时候有过煎熬,可良辰的心很小,您既选择弃我,我便心死了。”
“不,你只是在怨我曾那样对你。”他急切的说道:“你分明是钟情于我的,我都知道,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就钟情于我,你现在只是气糊涂了,等你气消了,就不会再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我只看着他。“陛下,糊涂的是您,您别忘了,您现在是天下之主,既心怀苍生,就不配谈情!”
他神色颓然下来,跌坐在我身上,沉吟道:“当真,不配么?”
“帝业无情啊陛下,在您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必须舍弃。”我平静的说道,诚然,他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需要我来说明,让他可以在抉择上可以更果断一些,而我,也只是想趁他思索的时候,达到自己的目的。“陛下,能陪良辰出去走走吗,良辰很想看看,也想替云香,韩旭,周同还有陈军他们看看,我们这么多年努力换来的江山,在陛下的治理下祥宁安泰。”
他们为了助他登上帝位可都付出了生命,我不信他一丝也不动容。
“他们......”他果然眸光一暗。“走罢。”
他翻身下榻,朝我伸出手,我手上握着长安的木簪,我一直小心的藏在袖里怕他发现,可此时,我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把木簪换到一只手上握好,方搭在他的臂上起身,下地后,才又把双手拢回袖中。
跟在他身后踏出殿门,湛蓝如洗的天空上零散漂浮着白云,阳光透过云层,那样明艳温暖的照射在我身上,一群不知名的小鸟飞过,如此自由,我,也很快可以像它们一样自由了。
途中感叹,我这一生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在乎的人尽都离去,我一个也抓不住,只剩下成就了他的帝业,可他的帝业也不止我一个人在铺就,说起来,做得最多的应是赵伟宏,这个一心一意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所以,就连此也可以说跟我没有关系,因而,我这一生竟是什么也没做,却落得一身伤痛,一生悲楚,以前还觉得什么都值得,而今方晓得什么都没有意义,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脑中想起云香,她总说我比她有福气,可是云香,我却觉得,不论是你,还是周同和韩旭或是陈军,你们都比我幸运,至少你们死前都怀揣着希望,不必体会我苍凉到绝望的心境,且是我一步步心甘情愿踏入的绝地。
这一次,是真的心甘情愿了,我知道长安还在等我呢,他一定在奈何桥边等着我,我就快要见到他了。
与景毅静默的走在宫道上,所过之处,侍卫,宫人都会跪地叩拜,在登上宫墙的时候,我已感受不到跳动的心又活跃了过来,因为很快,我就可以去找长安了,我有些激动,我又只能压抑着这激动,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能功亏于溃。
我之所以说什么想看这江山的话,是我想死在外面,我不想被困在这宫墙之内,我怕,出不了这宫墙,我就找不到那个为我拉弓射箭的少年,那少年说:“我不愿阿姐做不愿的事情。”
因此,我不想死后还在拼命寻找出宫的路,让少年为我久等,这一生,他已经等得太久,我怎么舍得,再让他久等。
终于站在了高高的宫墙上,热闹繁华的京城尽收眼底,百姓们穿梭在街道上,接踵往来,各自忙碌着各自的活计,我欣然,若这天底下的人都能如京城一般,该多好,云香,韩旭,周同,陈军,曹夫子,到那时候,便就是盛世,你们也该无憾了。
我踱步靠近墙边,心中有个声音在催促着我,长安在等你,快些,再快些,你很快就能见到长安了。
就在我已经走到墙边的时候,手臂上忽然一紧,只听景毅说道:“良辰,任何事我都可以放任你,我只要陪在我身边,你还愿意吗?”
我从未听过他这般低微的语气,让我觉得就连他也在世事中改变,但谁都可以改变,他却不能,否则,云香他们的牺牲也不会换来一个可以改变天下的明君,他必须坚定不移的保有初心。
不禁回头说道:“陛下,仔细想来,您为这天下人付出了太多,可这天下人又给过您什么?除了一个有着绝对权力的皇位,再无其它,但这也是天下人唯一能给您的回报,因为他们在等,等一个治世明君,给天下一个盛世清平,可情之一事是羁绊,最能左右人心,您是帝王,您是给这天下希望的人,您的任何决策都关乎着天下,陛下,您真的没有资格谈论感情。”
“可你一样希望这天下清平......”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看着我半晌才道:“是了,你说你对我死心了,而你和卫启明又是清白的,那么,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长安。”我毫无顾虑的说道,如果这时候我还不敢说出长安的名字,我如何对得起长安待我的真心。“是长安呐,从小到大都陪在我身边的长安呐。”
“呵,我早该想到的。”他嘴角轻扯,眼神却是落寞。“他为了你可以不顾一切,而你为了他,也可以不顾一切,原本,你们也不是亲姐弟的。”他松开抓住我手臂的手。“所以,你才那么决绝的要离开我,是因为你恨我。”
“我承认我恨你杀了长安,可长安已经死了,再谈恨也无意义。”我诚恳的说道,毕竟,我马上就要去见长安了,恨他于我来说。“是不值得的感情。”
“原来,已经是不值得了么......”他神色怔愣,口中喃喃。
我后退一步靠在墙边,然后跪在他面前。“良辰祝陛下国祚长存,天下长安。”
他有一瞬错愕,随即扶我,我连忙起身,身体靠向宫墙后仰,从女墙洞口跌落。
其实,看过太多人死前的痛苦,我一直都很怕死,时至今日亦然,可现在的我却更怕活着。
就像景毅习惯了我的忠诚,而我也习惯了长安的陪伴,自我有记忆以来,长安就一直存在于我生命之中,却原来我不是怕死,而是害怕无法面对身侧没有长安,那种孤独,是生命不能承受的缺失。
“良辰!”
我看见景毅扑在墙边惊呼,我浅笑,生死从此两离,我对他已经释然。
流萤逐波微光熄,幻灭成空临了烬。
流萤追逐风浪,可一点浪花就能将其微弱光芒浇熄,一如我追随景毅二十余载,只当是人生大梦一场,梦生梦死皆是苦,不若长眠,曾经对天下的希望,人世的爱恨,到头来,终是成空,终化灰烬。
我还能紧握在手里的,只有长安送给我的并蒂花木簪,心中是得偿所愿。
花开并蒂,与长安喜结良缘,管他黄泉炼狱,此后就都是良辰美景,长安喜乐。
任风在耳畔刮过,仿佛长安的声音入耳。“良辰,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我亦如是,不论生死。”
所以长安,我不会食言,我来找你了。
辰国书:辰国开国皇帝景毅,戎马一生,捡拾破碎山河,常年征战,身多有旧疾不复,成帝业后从无奢靡,旨在养民生息,昌平九年,景毅帝崩,终年五十一岁,举国哀戚,景毅帝无嗣,其子侄景昭即位新帝,新帝亦逢乱世,知民生疾苦,遵先帝景毅所遗国策外,另开挖河渠于边境各国互通商贸,修建驰道用于大军调遣,从此开启辰国盛世,迎各国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