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岘山营地时我就牵走了四匹马,就是为了陪他一起去郢都,让我们两个人可以换骑,不眠不休的跑了一整日才到达郢都,有一匹马因为没有得到休息还给累死了。
运粮的船队从江城走水路到郢都,速度不会太快,可李青龙罹难的消息已经过去四日,算算时间,应该到了。
说起来,他们把李青龙的遗体带到郢都,也是为了等李兴来。
我们马不停蹄的跑到了码头,船队已经停靠在江边,而每艘船上,已挂上冥旌,丧幡,那些还活着的漕帮兄弟,腰间也都缠了孝布。
看到白芒一片,连我都觉得步伐沉重,行过跳板,我紧紧抓住李兴的手腕。“阿兴,你千万不要把眼泪落在义父身上,他会走得不安。”
他缓了缓气才说:“我知道,姐,不用为我担心。”
天气炎热,李青龙的遗体被放置在舱底,离水相近,温度会低上许多,以保证尸身不那么容易腐坏,而仓里,还有其他死去的漕帮兄弟。
李青龙静静躺在凉板上,由一层白布遮住,掀开白布,就见李青龙双眼紧闭,被水溺死的他,面皮褶皱,或是死了有几天了,并不泛白,反是黄蜡之色,却已经有了尸斑。
李兴毫不犹豫的握住他的手,当真没有落泪。“爹,你还没看见我光宗耀祖呢,怎么就舍得走了呢。”
“爹,儿子是不是不孝,这些年都没在你身边好好孝敬。”
“爹......”
“爹,你说你在水里翻腾了一辈子,怎么就被水给弄没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引我们来舱底见李青龙的漕帮兄弟说道:“兴娃子,不是遇到人抢船上的米,光凭大洲湾那点浪,啷个可能打得翻我们的船。”
我在渝州待过很长时间,也常跟他们打交道,明白他说的什么,他说,如果不是遇到有人抢劫粮船,大洲湾那些弯道是不会害他们沉船的,也是,三峡水道可比大洲湾湍急多了,而且因山势险要,水道不能变更拓宽,多少年了,漕帮都没有在水流湍急的三峡出过问题,怎么一个大洲湾就让李青龙翻船了?
只听李兴急道:“王叔,你说,你说称头,到底啷个回事?”
“那天晚上我们走到大洲湾,水流很急,必须得有人到岸上去把船拉起走。”叫王叔的人说道:“然后突然就冒出几十个人来,提起刀就对岸上的兄弟动手,一下就砍死好几个,看到兄弟遭别个欺负,我们肯定要下船帮忙撒,等我们下老船,跟岸上的人打老起来,不晓得哪里又冒出百十个人来,但这百十个人只是往我们船上跑,等我们看清楚的时候,才晓得他们开老条船来,把我们船上的米往他们船上搬,我们又不得不回到船上去,但是,那些天杀的把粮搬得差不多老,就一把火把我们的船点老,不仅如此,没遭他们搬走米的船他们也不放过,这一下,我们走到前面的五条船都燃起来老,我们又要扑火,那些天杀的还要来杀我们,就恁个,五条船沉老,后面船上的兄弟跑过来帮忙也没来得及,反而送老命。”
这帮抢粮船的人俨然是有备而来,李兴忙把李青龙身上的白布全部掀开,果见李青龙胸口有刀伤,李兴面色凝重的看向我。“漕帮的水道,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招惹,可有人竟敢抢漕帮运的粮草,那必定是走投无路了。”
“近来我军重军驻防在襄阳周边,反倒使得其它城池要塞驻防松懈。”我也道:“但也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坐镇,当是不会有人敢轻举妄动,除非......”
“除非,是叛军!”他接过我的话头。
“抢劫粮船的人不多,会不会是未能剿杀干净隐藏起来的叛军?”
我说完,他立即就说:“不。”我很佩服,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有冷静,在仔细分析。“要说是那些没能剿杀干净藏起来的叛军,势必也只是乌合之众,肯定不敢惹漕帮,我认为,是襄阳城派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襄阳城有叛军出来?还躲过了我军的排查?”我犹疑。“也不对啊,就算这些叛军能扮成百姓躲过排查,但抢劫我军粮草,定然是因为襄阳缺粮了,可要把这么多粮草带回襄阳,必然是躲不过排查了,他们抢了粮又送不回去,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他反问:“若是襄阳不缺粮呢?”
我惊道:“你是说......?!”
“嗯。”他点头说道:“沈佑的计划应该是让叛军一批批出城,但扮成百姓离开襄阳肯定带不了太多粮食,否则我军置的关卡不会允许通过,那么,叛军就只有抢粮了,然后把粮食藏在某个地方,等待其他出城的叛军,待集合了足够人马时,便可偷袭我军了。”
“这就说得通了。”我忙道:“我得立即让人告知将军。”
他咬牙,眸色殷红。“沈佑,我定让你血债血偿,以慰我父亡灵,为漕帮的兄弟们报仇!”
原以为李青龙当真死于湍流,不承想是因为战争中的计谋,我很理解他的心情,怕他一时冲动,率领他手下将士去攻打襄阳报仇,忙道:“阿兴,你千万不可意气用事,相信我,义父和漕帮兄弟的仇我们一定会报。”
他也明白我的意思,说道:“姐,你放心,我知道我身上的职责,岂会因为一己之私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我知道,阿兴是懂得大局之人。”我主动提出。“我也算义父的半个女儿,我陪你扶灵回乡吧。”
“嗯。”他阖首。“谢谢你,姐。”
回了趟郢都城,找了名斥候,让他把李青龙罹难的真相,和沈佑的目的,以及李兴扶灵回渝州的事情通报给景毅,我便和李兴沿江回了渝州。
五日后,抵达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上,站满了漕帮的兄弟,循眼望去,一片素縞,最前面站着一个精瘦的女人,亦是披麻戴孝。
下了船,李兴跪在女人面前。“娘......”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兴的母亲,看着虽上了年纪,五官却十分精致,许是渝州养人的关系,哪怕已经有了个二十出头的儿子,也依然算得上风韵犹存。
随李兴跪地拜见,唤道:“义母。”
“都是好孩子,起来,别哭丧个脸!”李兴的母亲扶起我们,面容温和,语气却是刚强。“你爹可是漕帮的当家人,他的儿子,可不是软骨头。”
想着李兴那会子偷偷来军营,我担心李青龙知道了会对景毅不满,可李兴说,有他娘帮忙瞒着李青龙,是不会让李青龙知道的,那时候我还说慈母多败儿,现在想来,其实李青龙才是那个慈父,不然,在李兴偷偷来军营的时候,他娘为什么还要帮着他瞒着李青龙呢?想是他娘是支持他从军的,只是李青龙尚有犹豫,或许,说服李青龙让李兴从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的母亲。
是了,都说渝州女子性格泼辣,豪爽,他的母亲又怎会是我想的那样,是个居家相夫教子的温柔女人。
众多漕帮兄弟的尸身被抬出,李兴也在前面抬着李青龙灵柩,上万漕帮兄弟俱都扶灵,一步步迈上石阶,走过他们曾辉煌过的道路。
请道士做了三天水陆道场,方将李青龙及几百名漕帮兄弟安葬。
李青龙走了,可漕帮不能没人主事,漕帮堂会上,一致认为该由李兴子承父业,可李兴已然从军,如何打理漕帮事务?
此时,我才知道李兴的母亲有多么深明大义,她站出来说道:“漕帮虽在两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终究过的是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活,当初我家老头子选择让兴娃子从军,就是为了我们漕帮兄弟能有一条后路,既然你们还愿意跟着我老李家,那么,不若跟着兴娃子去吃公家饭,也算得上一个正经的营生了。”
堂会上,各个说得上话的人都开始议论起来,大部分人都表示同意,他们应当也很清楚,在漕帮讨生活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从军虽然也是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但意义已经不同,就如早先我劝李青龙的话,他能建立起漕帮,是因为朝廷处于动乱无力管辖,可等朝廷恢复过来,怎容民间势力掌控漕运,到时候李青龙一生心血尽毁不说,还得搭上漕帮兄弟的性命,更遑论他还想要李家兴旺?便只能是空有的希望了。
李青龙一手组建起来的漕帮,她轻易就要这些人都去参军,无异于解散漕帮,不可谓是一种魄力,如此,赤水营不仅越来越壮大,而一部人依然可以在水道上帮炽阳军运粮,终归走漕运的人在沿江各个码头已经混迹熟悉,一时间也无人敢撼动漕帮的地位,这简直就是变相的把漕运线路交给了炽阳军,或者说是景毅手里,早前景毅还担心李青龙死后漕帮会有变故,眼下看来,景毅的顾虑完全多此一举。
经过一番商议,漕帮的兄弟几乎都愿意跟李兴从军,然因为担心以后会有粮草运输的问题,是以,漕帮名义上依然存在,留下一部分年纪稍长,已不适合参军的人依旧走漕运,以保留漕运线路,待得天下大定时,也就自然而然归附朝廷了,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回荆州前,我同李兴还去了趟钓鱼城,这么些年,景毅的副将薛平,一直在渝州驻守。
钓鱼城三面环水,一面是陡峭山崖,果真是易守难攻之地,难怪军师赵伟宏会选择此地了,乘船登上山,山道上不仅筑有城门,还有女墙,山顶上,更修建了校场,而迁来此地的炽阳军亲眷,也在山上耕种,以保证军中粮食供给。
见得薛平,他比几年前看着更老成了些,他先是跟李兴说道:“李将军,请原谅我脱不开身,只能派人去参加你爹的葬礼了。”
李兴道:“军中事务繁忙,我岂会多心,薛将军多虑了。”
薛平笑笑,又对我说:“李姑娘,军中可还安好?”
荆州军情一直都有斥候传来渝州,无论胜败,他都是清楚的,就连景毅是否受伤,他也都是晓得的,他这样问,实则是在问炽阳军有没有因为这场惨败而颓丧,我说道:“薛将军,你放心吧,军中一切都好,将士们每日操练,比以往还要认真,我今日来,是因为将军时常挂念你。”
他是景毅家臣,素来忠心。“蒙将军厚爱,烦李姑娘转告将军,末将在此一切都好,只等着将军平定荆州,不,是平定天下。”
“嗯,会有那一天的。”我笑着说道:“薛将军,阿兴回去后还有很多军务要处理,我和阿兴就不久留了,免得误了他的军务。”
“那我便留你们了,不过,我有些东西要麻烦你们带给将军。”薛平说道,不一会儿,就有人抱了一袋东西和一口小缸出来。“这是我们自己在山上种的米,还有腌制的酱菜,你们带回去给将军尝尝。”
原来袋子里装的是米,小缸里装的是酱菜,东西虽少,却能表达他们在钓鱼城过得很好,他这是想让景毅安心。
李兴抱过小缸,我接过米袋,说道:“此番心意,将军一定会感受到的,薛将军,保重。”
李兴也道:“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薛将军,保重。”
薛平抱拳。“李将军,李姑娘,保重。”
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这一别,又是多年后,而再见,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今日之情,他日尽数不复。
这一来一去,回到荆州已是半月后,这一趟,李兴带了一部分漕帮兄弟到赤水营报到,我也将漕帮的决定一一告知了景毅,景毅听后十分高兴,说起来,能在渝州认识李青龙,确实算得上景毅的幸运了,若非李青龙,炽阳军很难撑到现在,而李兴母亲的果决,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只是,那帮抢劫粮船的叛军并未寻得踪迹,也不知他们能躲到什么地方,为此,只能加强各个关卡的排查,特别是襄阳城附近,只许进不许出,这样,就算有叛军已经回了襄阳城,也无法把城中消息带出来,那么,城外的百来个叛军也就不足为虑了。
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章德八年,一直未有子嗣的启章帝,在三月初六这天,皇后孙柔终于为他诞下皇子。
纵然皇室已经岌岌可危,但身份犹在,哪怕皇帝卫启章和皇后孙柔都很清楚大夏将倾,但对于皇子的出生,仍旧是值得欢喜的事情。
启章帝给皇子起名卫冀宁,冀代表希望,宁无疑就是安宁了,他希望天下安宁,一个皇帝把这份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想他也是个心系天下的好皇帝,然生不逢时,就如卫启明说的,他非是昏君,奈何无能为力。
卫冀宁出生即册封为太子,昭告天下,这个带着父母期许的婴孩,他人生的起点刚刚开始,实则,他贵不可言的身份是命运多舛,残酷的现实并不会因为他的幼小,而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