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因神农于此尝食并种植五谷得名。
我送卫启明北上京都,送他到了谷城,也该分别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启明我们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可是,你才送我百里地。”他笑得温煦。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一个王爷,怎的这般无赖?”
“良辰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女子。”他似惋惜的说道:“我这是舍不得你,你却把我说得像个浪荡子。”
“好了。”我知道他是为了分别不那么难过,才用戏谑的方式让彼此轻松些。“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不就是回京城庆贺太子殿下百日诞辰么。”
“良辰,如今荆州的情势算是稳定了,其它地方的势力还在观望今后动向,总的来说,会平静一阵子了。”他说道:“所以,我此番回去,朝廷或许不会再派我到荆州督战,我就怕这一别,我们许久都不会再见。”
“就算你不会再来荆州,等荆州平定后将军肯定会入京受封,到时候我就去京城找你。”我笑道:“相信我,不会等太久的。”
“好,等你来了京城,我要带你在京城好好转转。”他也笑着说道:“你不知道,在京郊有一座翠华山,一到秋天,山上的枫叶开得火红火红的,漂亮极了,你要见了,一定会流连忘返的。”
“那好,我们说定了,等我去了京城,你就带我去那个什么翠华山上看枫叶。”我说道:“光是看枫叶还不行,还得带我吃遍京城。”
“好,不把你吃成个胖子,我就不罢休。”他说道,倏尔把我揽入怀里。“良辰,照顾好自己,莫教我为你担心。”
“你放心,我最怕死了。”我轻轻环手在他腰间拍了拍。“倒是你,别总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我也会心疼。”
“可,除了你,我的心事又有谁人知道呢。”他慢慢松开。“好了,再晚些天色就暗了,回去罢。”
我翻身上马,说道:“你也是,要到均州才有驿站呢,赶紧着走吧。”
他也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又探出头说道:“良辰,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不准偷懒,也要回信告诉我你的近况。”
“好,我不偷懒,会给你回信的。”我失笑。“你还走不走了,一会儿天黑了你到不了驿站,我也回不了城了。”
“好好好,这都赶我了,那我再舍不得也不敢留了。”他进入车厢,却还是在车帘放下时看着我。“良辰,别过。”
“别过,启明。”我浅笑,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但我期盼着与你去看那开得火红火红,漂亮极了的枫叶。
五月下旬,粮食成熟,炽阳军不再缺粮,百姓也有了饭吃,另外,因荆州种植稻米,是以,炽阳军的将士吃上了热腾腾的米饭,这可比粟米好吃多了,军中将士无不为此感到欢愉,只一碗米饭,就可让他们这般满足,诚然,当今天下,能有一口饱饭吃,几乎是所有人的心愿。
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人才不必再为衣食担忧?
人人都知道,山河平定百姓才会无忧,可是,为了那所谓的权力,所谓的帝业,有多少人为之付出生命,他们的死,究竟有没有意义?还有多少人,还记得为了这片山河而逝去的他们?
然不论几时,我们都记得。
六月十九,相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得道之日,这天,景毅在汉江边筑起祭台,祭祀那些在荆州战死的将士,寓意在观世音得道的日子,将士们也可往生极乐,数万将士祭奠逝去的兄弟,声音洪亮壮阔,那一句“兄弟们走好”久久回荡。
愿逝者安息,生者长存,无论亡灵生灵,你们期盼的安宁,不会太久。
营帐里,再次计划攻打襄阳,这一次的作战计划,是聚集所有兵力攻打一处城门,然而还未等联军商议好从何处进攻,驻守在万山堡的骑营就遇到了叛军偷袭。
叛军人数不多,只百余人,正是那群抢粮船的叛军,在我们得知沈佑的目的后,襄阳附近的进出就被严防死守,这群叛军便是孤注一掷,想要铲除战力最强的骑营。
事实上,他们虽未能真正伤害到骑营的将士,但他们却也对骑营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他们很清楚他们人手不足,不能与骑军正面对抗,所以,他们对付的是骑营的战马。
有一种叫狗舍草的野草,原本味苦,可一旦晒干后混在草料里,马就会非常喜欢吃,这群叛军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批晒干的狗舍草,混在草料里,虽然及时抓住了这群叛军,并迅速清理了草料,却仍使得三千多匹战马生病,且有近千匹马久治不愈死去。
少了这近千匹战马不仅是巨大的损失,更是削弱了骑营的战力,然两军交战,只要能取胜,什么手段没有?这就是战争,只论输赢胜败。
于是,大军愤然,原本还准备细细商议攻打襄阳的计划也快速落实,决定举兵从南门进攻,南门虽有屯兵的子城,但南门西面的护城河水道不算太宽,可供大军迅速通过,另外东面的护城河宽约五六十丈,可供赤水营在水上作战,正好,也可试试改造的战船如何。
要不说襄阳城固若金汤呢,这一次,全军攻打南门,依然未能攻破城门,若非陈军率军勇猛,恐怕还会落败。
数万大军从西面出发,于南门护城河外进攻,赤水营亦进入护城河道,两军齐发,向南门发动总攻。
如今的赤水营已有两万五千人的规模,原计划是由大军吸引敌军火力,再由赤水营攻破屯兵的子城防御,从水上登陆子城,再放下吊桥,引我大军入子城,然后全力攻打襄阳城防。
我随景毅上了改造的楼船,当我们驶入护城河时,襄阳城楼上的箭矢便如雨落下,一队将士立马整齐有序的持盾列阵,将士们行至临襄阳城一面的甲板上,阻挡叛军的箭雨,而另一队将士在前面将士的掩护下,透过盾牌向城楼射箭攻击,以抵消城楼上叛军攻击的速度,楼船也可向着屯兵的子城继续驶去。
还未临近屯兵的子城,那边的厮杀声已经喧嚣,远远望去,炽阳军的军旗在混乱中飘扬。
战鼓擂擂,旁边,是有些急切的想要为父,为漕帮兄弟报仇的李兴,我轻轻摁了摁他的肩头。“阿兴,我知道你着急为义父他们报仇,但无论如何,你也要保护好自身安危。”
“多杀一个敌人,就能为我爹和漕帮的兄弟们多报一份血仇,他们在地底下也会高兴的。”他手中的长枪握得死紧,目光也死死的望着对面子城的叛军。“但我也晓得保重自己,姐,你不必为我担心。”
“这样最好。”我看向身侧的陈军。“陈将军,你也多加小心。”
“多谢李姑娘,我会的。”
陈军说道,船也适时停了下来,防护的将士转换阵型,负责向子城发射床弩的将士有序穿过其中。
床弩装备了极大的弩箭,专门用来攻破敌方防御,原先的设计也是针对城门或城墙使用。
调整好角度,对准子城城门,几十个将士齐齐用力拉动弩弦,在一声‘放’的命令下,粗壮的弩箭飞射而出。
俨然,对面城楼上的叛军也没见过这等武器,俱都吓得趴在了女墙后面。
弩箭撞击在城门上,未能击破城门,而是稳稳插在了城门上。
当然,若一击就能攻破城门,襄阳的固若金汤也就名不符实了,很快,将士们又抬出弩箭,这一箭依然没能击破城门,还是插在了城门上面。
景毅略皱眉头。“会不会弩箭太利,反该使用钝头才是。”
弩箭箭头尖锐,虽能刺穿城门,却不能造成太大的破坏,如果用钝头的话,纵不能刺穿城门,但可以有更大的冲撞力。
陈军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以后会让工匠们改进。”
目前离子城还有段距离,拍杆没有太大的用处,继而连连发射床弩,以破子城防御,终于,在连续数十发弩箭射出后,城门碎裂开来。
陈军当即下令。“上岸。”
船又开始往前驶近,诚然不远的距离,可有子城和襄阳城内的叛军不断攻击,也造成船上许多将士伤亡,更有点了火的箭矢射来,一些中了火箭的将士甚至跳入水里,没受伤的将士便是一边防守,一边扑火,不过须臾,船上就乱作一团。
一艘楼船造价不菲,防御很好,可载上千士兵,却在叛军的猛攻下,将士们仍旧是手忙脚乱,楼船尚且如此,更别说小上几十倍的艨艟和斗舰了。
可艨艟和斗舰也有其优势,便是身形小,容易躲避,行驶速度快,特别是艨艟,一艘艨艟上的将士不过二十余名,以快而著称。
眼见士兵慌乱,陈军急急敲打军鼓以定军心,听得鼓令,将士们开始重新列阵,这时候,陈军大喊道:“我为先锋开路,赤水营将士,不得后退!”
或许景毅明白他的用意,一手拽住他。“你想做什么?”
“将军。”陈军微笑,他的笑容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如愿以偿,又像是无可奈何。“您该明白,我军不能再败了。”
上次大败,军中士气衰落久久不能恢复,这次攻打襄阳,也是蓄力许久,眼见就要登上子城了,如果此番再败,或是不敌撤退,军心必然涣散,也许还会觉得襄阳是攻不下来的坚垒从而绝望,那么,才是真正的失败,更甚之,景毅再无可能平定天下。
只见景毅松开手。“小心些。”
“身先士卒,是将军教末将的。”陈军说完,转身下了甲板,跳上一艘艨艟,快速向子城驶去。
艨艟上的将士们见主帅上了船,划船的将士卖力划船,防御的将士也来了两个挡在陈军身前。
很快,陈军所乘的艨艟就驶在了最前面,他站立船头,一手扬起炽阳军军旗,一手持枪指向子城。“兄弟们,随我踏出一条血路!”
我看见,挡在他身前的将士被箭射中掉入水里,很快,又有将士上前为他护卫,待行至岸边时,二十余将士死伤过半。
在还有不到半丈的距离,陈军手里的长枪刺入岸边的石缝中,翻身一跃跳上了岸,与此同时,一支箭矢也射中了他的右臂。
他似没有感觉一样,反手扳断箭矢,拖着长枪就往城门飞奔而去,在他身后,是赤水营无数将士的前仆后继,无数人在子城和城楼的不断攻击下落水,受伤,但只要他们还能走,就没有停下向子城奔跑的脚步。
赤水营的将士大多为渝州人氏,渝州男人素来被说成软弱,可他们那股不畏死冲向敌营的狠劲儿,让我看到的只有他们的勇猛。
冲进子城内的将士越来越多,一些将士冲上了子城的城楼,与叛军厮杀在一起,因而减缓了对水上战船的攻击,使得更多的将士得以上岸。
硝烟滚滚,喊杀震天,就在砍断子城的吊桥,让我大军能直入子城时,在城内和西门的叛军也从四面八方涌来支援。
两军在吊桥上交战,在子城内交战,在城楼上交战,一切有人的地方,就都能看见战斗。
但城内的叛军到底占据有利地势,哪怕我军兵力于子城内的叛军数倍,这一仗打得仍旧惨烈,无数人倒下,有叛军,可更多的还是我军将士,还有......孤勇的陈军。
为壮军中士气,陈军冲锋陷阵,我的眼中,一直是他死前屹立不倒的画面,在他登上子城的城楼时就已经身中数箭,已然身负重伤的他却仍然双手持枪与叛军拼杀,他以一人之力,始终保持着军心不散,在他力竭,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倒下,而是用手中的长枪支地,稳稳的站在城楼上,如神像般,让人敬仰。
其实,这一仗如果坚持下去,我军有可能攻破襄阳城南门,可攻进去以后呢?或许是全军覆没,这是不能承受的代价,也是在这次再攻打襄阳让我们明白,襄阳,当真是无法攻克的坚石,是以,看到陈军在城楼上战死后,景毅以此为鸣金收兵的借口,敲响了收兵战鼓。
诚如陈军之前所说,我军不能再败了,虽然这一仗我们算不得胜,也算不得败,但他的死,点燃了炽阳军熊熊怒火,所以,我们赢的是人心。
为把陈军的尸体护送回来,还牺牲了好几个赤水营的将士,可想赤水营的将士有多爱戴这位统帅了,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无疑,陈军就是那难求的将领。
我以为陈军的死已经足够让我难过,之后周同被叛军斩下首级的死讯传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竟让我觉得不那么难过了,惟剩对未来未知的茫然。
从踏出桐城,时至今时今日,与我一同在营地里受训的韩旭,云香,周同,他们都死了,还有与我相熟的陈军,也都死了,现在,除了长安和景昭,我再没有幼时伙伴,我有时候会想,什么时候也会轮到我们,到那时,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怕死。
说起来,我还是怕死的,却也已经开始害怕活着,或者说,害怕只有我一个人还孤独的活着,而我活着的理由,便只有我所珍视的人,因为只有活着,我才能一直看着他们,是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