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战马需要休息,四百里路程,我们一日就能赶到,然人困马乏如何与敌人作战,休整是必须的。
在到达距沧州节度使所率沧州军被围困的锡铁山还有十里的时候,我们行进了两日,而景毅再次下令休息,换马。
四千名将士席地而坐,吃了些干粮,休息了半个时辰,景毅才下令出击。
将士们精神饱满,手中马鞭飞舞,气势如虹的向锡铁山奔去,这是这些天在白石城压抑在他们心中的愤怒,此刻,是他们宣泄的时候!
景毅腥红大麾猎猎飘飞,如一盏明灯在前,指引着千军万马,剑指何方。
原来,沧州军被困在一个两峰之间的山坳里,位置倒是个好位置,两旁有山体阻挡,敌军难攻,只能在山坳两头围堵,可山坳里的沧州军也只能是困兽。
而山脚狭隘,能与沧州军对峙的敌军不多,其余的敌军要么被山体所挡,要么被逼仄到角落,是以,沧州军被困山坳,进不得,也退不得,敌军亦是攻不上去,但山坳里无水,敌军再多困沧州军两日,沧州军即便不会饿死,也会渴死。
我们到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景毅着即下令。“林宇,你带一队人往北突袭,切乱敌方后翼,我带人从正面出击,打乱敌军阵脚后,我们在东南面汇合。”
“是,将军。”林宇领命,一队千骑就随他绕往北面的后方。
景毅则直接领着一千人马冲了过去,留备两千骑轮次替换。
也如景毅和赵伟宏所料,围困沧州军的敌军没有骑军,敌军一看到我军急冲冲的奔了过去,就有些人头晃动,像是惊慌。
这时候,敌军中有人下令,虽听不见声音,却晓得是将领在指挥迎敌,在我们还没冲过去的时候,一排长枪兵就站在了前排,长枪的枪头闪着银光,凛凛的对着我们。
景毅冲在前面,没有丝毫减速,他手中长刀举起,还未正面应敌,就已一刀挥下,这是进攻的意思,将士们也跟随他的脚步,毫无畏惧。
我提起一口气,紧紧握紧手中短刀,大吼一声向敌军冲去,仿似只有这样,我才能有勇气再次面对战场上的厮杀,或是说鲜血的洗礼。
枪尖在前,景毅策马纵身一跃,越过前排持枪的敌军,随即回身挥刀,砍落敌军头颅,敌军的头颅在半空划出一条血线才落到地上,也就是这滚落的瞬间,给了炽阳军非比寻常的力量,尽都冲锋上去,提刀砍向敌人。
我没有景毅那样好的骑术,看着枪尖逼近,我急勒停马,身下的马立起,一手紧握缰绳控制身体,一手挥刀砍断敌人的长枪。
千骑冲入敌军阵营,马匹壮硕的身体有强劲的冲击力,很快将敌军冲得四散,一些敌军摔倒在地,被战马践踏,成为马蹄下的亡魂。
山坳里,沧州军看到援军营救,一时也冲杀下来,喧吼声天,似是我们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生的希望,所以,他们要奋力一搏,逃出生天。
战局霎时混乱,冲得敌军四分五裂,对方将领想再结阵都不能,这就是骑军的力量,要养起这样一支骑军消耗巨甚,但哪个势力都想要一支强横的骑军,骑军战力强,行动敏捷多变,是最能随机应变的军力,也是最重要的军力。
我们这一千骑冲散敌军前方阵营后,或是因为看到山坳里的沧州军加入战局,原本作为替换作战留备的两千骑军也全部冲杀过来。
骑军作战易疲惫,多为分队轮番作战,这就是为何北夷人进犯时,景毅要先消耗对方骑兵体力的原因,而分批轮次作战,使得战马和将士都能得到休整,方能保存体力,打得持久勇猛。
眼下两千留备骑军入战,是景毅先前就交代好的,若敌军阵营不散,便轮次冲击,若敌军阵营被冲散,就加入战局,意在速战速决,尽快与沧州军汇合,好反手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三千骑军在一万多名敌军中冲杀,有种恃强凌弱之感,可战场就是这样,比的就是强弱,此时我军占优势,就该多杀几名敌人。
敌军的阵型一被冲散就没有什么战力了,只在我军的铁蹄下四散奔逃,这比我上次和北夷人的骑军交战时,感觉要容易许多。
我追击着敌人,手中短刀砍向敌人依然会震得我虎口生疼,我明白,我若不用力,就不能置敌人死,要能杀死敌人,才是最终目的。
适时,一声大吼响起。“竖子景毅!”
我惊愕回头,是一名在乱军中骑于马背上的敌人,那人生得威猛,而在步兵中能有马骑的人,只能是将领,那人目眦欲裂的盯着景毅,大喊。“纳命来,以慰我父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那人手中的长枪就朝景毅刺去,我不识得他,但他既言为父报仇,便就是死在景毅手下的梁振南之子梁勤尔了。
只见景毅仰身避过,我也顾不上他,此时,一支长枪斜斜从我身侧刺来,我只得当即挥刀,连避也不晓得避开,在我斩落刺来的枪身时,枪尖也刺破我的手臂。
没有觉得有多痛,在战场上,有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只觉冷风灌入皮肉,冷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回身向下,短刀虽没能斩落敌人首级,却差点削掉那人半张脸,那人惊恐的大叫起来,手里的枪杆也丢了,趁时,我一调转马头,砍落了他的头颅。
他的身体没有立即倒下,腥红颈脖喷出的血溅了我一脸,血腥的气味刺鼻,温热的血灼脸,我想,等哪一天我不再觉得血腥的气味难闻,不再觉得鲜血的温度烫人,我应该就不会惧怕了,我却不知,没有这一天,我终究是不能适应。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时候,敌军的骑军赶至,而我军的后续大军还没赶到,这当是景毅和赵伟宏制定战略的唯一疏漏,敌军的骑兵队伍并未设得很远,就像是梁勤尔知道景毅会来一样,在这里守株待兔,如是,这梁勤尔的智谋不容小觑。
战局越来越来乱,我几乎看不到景毅的身影,只有刀枪剑戟的寒光,和漫天飞射的箭矢。
所幸我军打乱了敌方阵脚,使得敌方慌乱无序,即便有敌军的骑军加入,我军和沧州军依然占据优势,哪怕不匹敌军的兵马数量,敌军仍是败逃,而我军也不敢追击。
原本,我军轮次杀敌会更有杀伤力,原想尽数攻入也只是为了速战救出沧州军而已,可此番打了不知多久,当真是兵马皆惫,算不上是大胜,双方死伤都差不多。
然而,我军和梁勤尔的叛军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他们逃走,我们就能清点战场,缴获辎重。
还未等我军和沧州军的主将汇合,我就找到了景毅,他受了伤,腹部被梁勤尔刺伤。
因景毅受伤,沧州节度使便由薛平会接,他们会商量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晓得眼下两军的军医都未到,要如何护住伤势严重的景毅,才是我首要的事情。
景毅身边也无旁人,像薛平和林宇这些将领,这时候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照顾景毅的事情,自然落到我的头上。
在简易的帐篷里,景毅躺在铺了大氅的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住我。“良辰,替我止血。”
他肚腹上的鲜血溢出他的指间,染红了他整只手,我不敢耽搁,心胆具颤的为他卸下盔甲,生怕他失血过多会有意外。
当我脱去他身上的衣物,看到他身上的许多伤疤,方知他受过很多次伤,我深吸口气,褪去他腰间的衣物,看到伤势,我这口气才敢呼出来。
我原以为被枪尖所伤会伤得很深,纵然伤口很小,却会伤及看不见的肺腑,幸而,这伤口是一条约三寸长的划痕,除枪尖刺进去的地方深一些,整条划痕就像被剑割了一样,血肉狰狞的翻开了两指宽,应是枪刺过来的时候景毅避无可避,情急之中只能隔刀挡下,便就让枪尖划破了他的腹部,虽不致命,却血流如注,如不及时止血,也会危及生命。
可没有军医,没有金疮药,我要怎么帮他止血,我着急道:“将军,我,我该怎么止血?”
他喘着粗气。“把,刀身烫红了,烙在伤口上。”
我情急,完全忘了这是以前学过的方法,或是我下意识不想用这个方法,这个方法无疑是把血肉烫熟,痛苦无比。
我一咬牙,找了根柴点燃,把刀在火上烤红,看到通红的刀身,我都不敢拿过去放到他的伤口上。
他看着我,眼神已经有些飘忽迷散,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把褪去的衣襟放进他嘴里。“将军,忍一忍。”
他咬着衣服,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我心下一横,对着他的伤口就放了上去,然后不敢睁眼,而鼻中,却飘入肉被烫焦的味道,还有他极度忍耐下发出的嘤咛之声。
须臾,我拿开刀,看到那伤口已经变得焦黑,而景毅已经痛晕了过去,连忙探向他的颈脉,跳动平顺,我才放下心来,撕开干净的里衫覆在他伤口上,把脱下的衣服给他盖好,不让他受凉。
替他止完血,我竟紧张得微微出汗,也忽略了我手臂上的刀伤,这才拿撸起袖子,可干涸的血已经和衣服粘在一起,当撸开袖子的同时,我痛得忍不住一声尖叫,额上冒出密汗,胸口也剧烈的起伏着,这才发现,我居然生生撕下一块寸许大的皮肉来,早知道不管它了,或许这伤势还不会这么严重,也是我自己大意,只一心想快些把伤口处理完好照顾景毅而疏忽了。
许是我的痛呼声太大,不多时,薛平就进来了,他先是看了我渗着血珠的手臂,问道:“李姑娘,怎么你也受伤了?”
我一面扯布条缠住手臂,一面说道:“我无碍。”
他的眼睛瞟向景毅,又问:“将军如何,伤势可重?”
景毅的伤不算重也不算轻,但他此番受伤昏迷是最出乎预料的事情,两军已经汇合,需要他和沧州节度使合计作战计划,可现在的他还如何行事?
我说道:“伤不算太重,却流了很多血,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想景毅承受那样大的痛苦才止住血,我心内隐痛。“我知道,你过来问将军的情况,是因为和沧州节度使商量了什么,想征询将军的意见,但将军现在不能移动,否则伤口会再次崩裂。”
“这可如何是好。”薛平神色凝重。“此地不能久留,等敌军晃过神再回头来攻的话,我军怕是不能抵挡。”
我眉头皱起。“我后续大军何时能到?”
他回道:“已经派人去了,估摸着还得一日左右。”
我问:“那沧州军的辎重队呢,他们的军医呢?”
他说道:“他们的辎重队已经撤到都兰寺了,比我军的后续军还远。”
我又问:“那现在我军的伤亡如何,沧州军的伤亡又如何,我们和敌军的兵力相差多少,你和沧州节度使都怎么商量的?”
“我军战死一百二十四名将士,伤两百七十三,沧州军死七百五十一,伤一千三百余,眼下我军能战只有三千五百余,沧州军在大军突围的时候就大都战死了,现在只余九千二百人能战。”他似想了想,道:“至于敌军,清理尸体的时候有一千三百二十具尸体,也就是说,他们应当还有两万左右的兵力,看刚才他们的骑军数量,应当与我军相当,节度使的意思是继续后撤,与后续大军汇合再作计议。”
骑兵的生命珍贵,一百多名将士身死,当真心疼,另外,敌军有三千多铁骑,还有近两万的步兵,近乎超出现在我们总兵力的一万,的确,等敌军回过头来,我们就惨了。
我揉了揉眉心。“怎么办,将军现在昏迷,真的不能移动,他要有个什么意外,我们炽阳军还有什么希望。”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没有应下黄大人的提议。”他叹口气,说道:“只有赌一把了,希望敌军回不过味来,不会回攻,我这就去跟黄大人说,一切等将军醒了再行计议,我还不信,我们救了他,他还敢抛下我们跑了不成!”
他转身欲走,又回过身来,把大麾解下披在景毅身上,说道:“李姑娘,我眼下很忙,你照顾好将军。”
他是景毅家臣,从小就和景毅生活在一起,比我们更了解景毅,自然,他对景毅的关心也不亚于我,我颔首。“我的命都是将军给的。”
他是看着景毅救下我和长安的,所以,这句话就代表了信任。“嗯,若有什么变故,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说完,他就出了帐,我双额跳得厉害,心跳尤胜,只默默祈祷:撑过一天,撑过一天等后续军一到,就安全了。
我回头,看景毅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只觉心痛,这小帐篷里又不能烧火堆,我生怕他冷,又不敢碰他,只好躺到他身边侧身抱着他,给予他些微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