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皇帝还是卫泰,年号也是泰和,当真讽刺,庆安国,哪里来的什么和平安泰,各地不是叛乱,就是流民暴动,只是被各地官府强行镇压,有些地方,甚至是官匪勾结,自成势力,庆安皇朝已风雨飘摇,黎民百姓在这摇摇欲坠的皇权下,苟延残喘。
十一月,北靖侯归,此次回来,还带回了两个人,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叫云香,亦如韩旭和周同他们一样,是战乱遗孤,云香貌美,这便是景毅带她回来的目的。
还有一个名景昭的八岁男童,乃景毅的兄长景浩之子,其母生产他时便难产而亡,而景浩原是北靖侯,后战死沙场,由景毅袭了爵位,说起来,原该景浩亲子景昭袭爵,尤是因为景浩死时景昭年幼,担不起驻守边关之责,是以,十八岁时的景毅袭了兄长爵位,此为其一,其二,景毅手握重兵,帝不安,称照拂为国献躯的北靖侯景浩幼子,将景昭接往京中教养,实则是为了让景昭为质,牵制景毅不行谋逆,说到底,也是卫泰帝怕极了这些各地的强权。
我第一次见到景昭,这个小男孩明亮的双眼满是童真,他尚不清楚,他会来到这里与我们一同训练有多么艰苦,因为只有这里,才有最残酷的训练,最能磨砺人的意志,可让我意外的是,直至多年后他长大成人,他亦怀揣着初心,那样纯真,我希望,他永远都能这样。
而在云香来了之后,景毅就请来了一名歌姬,我学琵琶,云香学琴,在学习中,我很认真,而云香比我还要认真,我时常能在她眼里看到流泻出来的恨意。
就这样,在北夷人时不时扰关的年月,我长到了十六岁,模样算得上清丽,云香更是出落得美丽动人,即便我们都穿着士兵们的军装,依然难掩她的风姿。
长安已有少年之貌,谈不上长得有多俊朗,肤色有些黑,普通的五官,普通的面容,却是长得很高,颇有英气,才十四岁的他,就已经高出我一个头多来,竟是看着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他的骑射最好,百步之外,箭无虚发,皆中靶心。
韩旭和周同也长成了成人,依旧是清秀如公子的容貌,然衣衫之下,却是与他们面容不相匹配的虬结肌肉,而韩旭,已经开始偶尔出行任务。
他会兴奋的跑来跟我们说:“知道吗,这一次,我孤身潜入县衙,把那个该死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给杀了!”
我很羡慕。“真的吗,韩旭,你太厉害了!”
他会自豪的说:“再过两年,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
初具少年模样的景昭会说:“我不想像你一样,我只想以后能遍游山川河岳,行侠仗义。”
周同会冷下脸来。“到处都是拥兵自立,这些地方强权表面上归属朝廷,私底下却是你打我,我打你,各自壮大势力,年年战事下,百姓苦不堪言,你的行侠仗义,救得了这天下所有百姓么?”
我喜欢那个有着光芒的男人,也一直追逐着他的光芒,年少懵懂不明那种想要靠近他的心意,现在已然明了,所以,他的侄子,我爱屋及乌。“周同,景昭还小,你跟他说家国天下他也不懂,你这话却是有点重了。”
许是意识到语气讥诮,周同些许赧然。“我,我说的也是事实,等他长大,就知道了。”
只有云香,会一脸向往。“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为侯爷效力。”
她期待的这一天,很快会来临。
这天,寒风凛凛,我们的营地里,送来了五个戎族战俘,每个戎族都被绑了手脚,堵了口,他们被丢在营地的中央。
景毅分别拉着我们站到他们面前,这些战俘都说不出话来,被堵着的嘴发出嘤咛声音,一双眼睛透出无限惊恐,他们都是成年的戎族男子,只有我的面前,是一个十三十四岁的少年。
景毅冷冷的下达命令。“拿起你们的刀,杀了他们。”
我听见周同一声大吼,像是用尽力气,然后,他面前那个戎族男人的头就滚落在地,那光秃秃的颈脖,瞬间血流喷涌,那个戎族男人的身体轰然倒地。
我的心扑扑跳起来,我知我有一天会举起刀去杀敌,可骤然面对,我依然会害怕,会恐惧活生生的人,在我的刀下,变得再无生气。
还没回过神,就又看见云香秀眉一皱,举剑刺入了她面前的戎族男人胸口里,那个戎族男人眼睛睁得老大的盯着云香,像是在恐吓云香一样,云香便把剑往那个男人的胸膛里再送了几寸,终于,那个男人也倒了下去,云香拔出剑来,鲜红的血溅了她半边脸,她却不惧,只拿袖子擦了擦。
然后,便见长安面色冷然,朝他面前的戎族男人射了一箭,箭矢直插男人脑门,男人当即倒下,才十四岁的长安,竟然可以这样冷静的杀人了么?
我旁边,传来景昭的声音。“叔父,我能不能不杀?”
这也是我想说的话,只听景毅说道:“我拼力把你从京城带回来,可不是教你来做软骨头的!”
于是,我看到景昭不情不愿的举起了他的刀,薄利短刀一横,他面前戎族男人的颈脖上就赫然出现一条血痕,那男人一双眼瞪得老大,好半晌也没死,最后倒地,那双眼依然睁着。
而我面前的戎族少年,看到他的同族皆死,被堵着的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他的头使劲儿摇着,一头卷曲头发摇得纷乱,祈求般望着我。
少年目光清澈,他那样想要活,一如当年的我一样,我不由后退了几步,我下不去手,去杀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
“良辰,为何还不动手!”
景毅严厉的声音使我身体一震,我转头看他。“侯爷,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对你的敌人下不去手?”他虚眼看我。
我心中骇然,并非是因为他的警告,而是怕他对我失望,可我还是不想杀这个孩子,我说:“侯爷,他还那么小,肯定没有残害过我庆安百姓,就,就放了他罢。”
他倏地扣住我的手腕。“李良辰,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是军人,对敌人仁慈,是你的心软,可敌人不会对你心软!你看着他年纪小,可等他长大后,有多少百姓会死在他的手里?”诱惑般的语气。“来,举起你的刀,莫要教我后悔把你带了回来。”
我必须,我知道我必须要杀了这个戎族少年,我不能让他后悔,也不敢让他后悔,否则往后,我还如何追随他的步伐逐光?我颤抖的拿刀走近少年,刚举起刀时,斜里急速飞来一支箭矢,从少年耳边直直穿过,少年目光一滞便倒了下去。
我蓦地转首,但见长安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耳边,是景毅的怒斥。“谁让你射的箭!”
长安站好,说道:“侯爷,阿姐不愿,我不愿阿姐做不愿的事情。”
这些年来,景毅戍守边关,招兵买马,遇敌寇绝不手软,予边地百姓安宁,将边地恢复到往昔模样,渐有繁荣之相,连我出生的通县,都已于多年前无异,景毅深受边地百姓爱戴。
炽阳军乃勇猛之军,可农时会下地耕种,毕竟边地偏荒,不可能做到自给自足,却能让边地轻徭薄税,百姓得以生息,每年成年男子的一月徭役也改成了半月,因为景毅从不修建什么神堂,府邸,只修建防御工事,所以能让百姓不必太过劳苦,但百姓在服徭役时,亦会多干几天,可想景毅有多得民心。
炽阳军从一万四千人扩展到如今的两万六千人,这些军人在他的手里无不顺从,军中军纪严明,犯者即罚,几乎没人敢于挑衅,而他治下的炽阳军有功必赏,受伤的将士他也会亲自慰问,可谓是恩威并施,使得炽阳军信服,且忠诚,与边地百姓俨然军民同心。
他能将偏荒的边地经营到今日景象,绝非他对百姓的仁慈,更是他的手段以及对军人的威严。
他已经二十七岁,比当年的他还要夺目,他只要眼神凌厉,便如震慑敌人一般,现下,我看到的就是他这样的眼神,我深知他已然动怒,可长安居然还说得理直气壮,公然违背他的命令,若说这世上我最在意的人是谁,那就是他和长安了。
我立马跪到他面前。“侯爷,长安他还小,不懂事,求您饶他一回。”
“我令即军令,饶他一回?当军纪何在?!”景毅唤道:“薛平,陈长安违抗军令,责军鞭二十!”
“是,侯爷。”薛平应声而去,我知无法转圜,而韩旭,周同他们也不敢求情,只能眼看着长安被绑上木桩。
军鞭上有倒刺,比杖刑更痛,每一鞭下去,那鞭子上的倒刺都会勾出血肉,让人痛苦难耐,正是为了违纪的军人承受更大的痛苦,却又不伤及肺腑。
‘啪’的一声,我似乎听到那血肉撕裂的声音,我闭上眼,不敢去看,只听着那一声声裂肉之声。
猛地,我被一道大力从地上拽起,抬头,是景毅失望的神情。“看到么,这便是你心软的后果。”
我最怕他对我失望,连忙道:“侯爷,良辰知错。”
“可你刚才已经心软,若是在战场,就不是长安替你受刑,而是你的身首异处!”他说:“良辰,你要学会,无情才是这个世道的生存法则。”
无情,怎么能无情?人若无情,与兽何异?人若无情,又岂会甘心为他人付出,就像我一样,还在懵懂情生之时,便就深陷进去,只追随着他的脚步,无论他要做什么,我知道,我都会义无反顾站在他身侧,为他挡下所有。
可他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就表明了他的无情,我虽从不敢奢望能与他在一起,可他的年岁早该是子女膝下围绕,但他却连个妻妾也没有,所以,他的无情,是真正的无情,直至我懂得他的无情是为了更多的人能有情,那时候的我已坦然。
只是眼下,我难免心中难受,就怕自己只是他训练出来的一把刀,一旦用得不顺手,随时可以弃之,所以,我不能让自己变得没有用,待他丢弃时,我便重回黑暗深渊,我坚定的道:“是侯爷,良辰谨记。”
他满意颔首,这时候,长安也受刑完毕,我甚至不敢上前去查看长安的伤情,直到他离开营地,我才敢跑去长安身边,把他从木桩上解下来,在周同,景昭他们的帮忙下把长安扶回了营帐。
褪去长安的衣衫,他精瘦身体上纵横着军鞭留下的血肉翻飞的鞭痕,看得我心里抽痛,然长安只是在上药的时候,从紧咬的嘴唇里溢出闷哼。
周同说:“长安,侯爷让良辰杀战俘,不过是为了训练良辰胆量,你贸然出手,不是在帮良辰,而是在害良辰,今日这鞭刑,不冤枉。”
长安额上冒着密汗。“阿姐不愿的事情,我便不要阿姐去做,我也知我违反了侯爷命令,所以,这鞭刑,是我该受的。”
“傻子,听不懂我的话,活该你受刑!”周同有些恼,甩手出了营帐。
“长安。”云香也说道:“周同是好意,你这样做,确实不是在帮你阿姐,你好好想想罢。”
“连我都知道。”景昭接过话来。“叔父这样做是想我们以后面对敌寇时不会心生惧意,在战场上才能有更大的几率活下来,长安,亏你还年长我两岁,这些道理都不懂。”
“算了,他只听他阿姐的话。”云香唤景昭。“我们出去吧,让良辰跟他讲。”
长安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他们出去后,我才开口。“疼吗?”
他展开笑容。“阿姐,皮肉伤而已,几天就好了。”
“你这样说便是承认很疼了。”我面色不悦的说道:“下回不准再违抗侯爷的命令了,你看,你们都杀了战俘,就只有我没有做到,这样岂不是显得我不如你们?”
他急道:“阿姐没有不如任何人。”
摁下他欲起身的肩头,我说:“但我今天就是不如你们了,我原本就要动手了,你这突然一箭,不仅让我没能下手,你自己还落得被罚,你是要我内疚,还是要我比你们懦弱?”
“阿姐是在怪我?”他神色不安。
“长安,我不是怪你。”我语气柔和下来。“但你得明白,身在军中,杀敌是我们终有一天要面对的事情,侯爷这样做,也确实是为了我们好,他也不想他亲手训练的兵,一出去就死在敌人的手里罢,所以,往后侯爷的命令,你不得再违抗。”
他抿着唇看着我,许久才点头。“我听阿姐的。”
没几天,景毅又带了几个戎族战俘入营,一个老人,一个幼童,还有一个妇女,他对我下令。“良辰,让我看看,你可能做到不再心软。”
我明白,他专门挑老弱妇孺来让我动手,便是要将我心里的不忍和仁慈抹去,练就他所说的无情,可我清楚,我永远做不到他的无情,因为在我提刀砍杀掉这几个人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心在这几个人的鲜血里,依然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