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长安坐在高大的马背上,景毅将我们圈在身前,行了不到半日路,就到了桐城的戍边大营,在景毅踏入大营的时候,每每经过人前,都会恭敬的唤他一声。“侯爷!”
军营里,将士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我还看到很多伤兵,在军医的医治下发出忍耐疼痛的嘤咛之音。
不多时,我们行至一大帐,景毅下了马,把我和长安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吩咐他身旁那名一直跟着他的少年。“薛平,去把韩旭和周同叫来。”
后来我方知道,这个叫薛平的少年是中郎将,是他的副将,也是他的家臣,这一年的薛平也不过十八岁,却已在沙场上磨砺了两年。
“是,侯爷。”他领命走开,景毅带着我和长安进了大帐里,我从来没有到过军营,也不知道军营里的营帐会是这个样子,有牛皮绷着的地图,有演军用的沙盘,还有数张左右并排的凳子,以及正中的案几。
这是一个平日里商议军事的营帐,我有些局促的牵着长安,站在那沙盘旁,看着他走到正中的凳子上坐下。
他看着我们,说道:“你们既来了我的军营,就要学习该如何做一个军人,首先,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你们已没有哭的资格。”
我咬着嘴皮,看了眼身旁的长安,他的眼眶通红,而我自己的眼眶也是酸痛,我想,一定是哭得红肿了,我从一个富家小姐一夜失去了爹娘和所有,加上对未来未知的惶恐,心有哀伤和担忧,却也没有哭的资格了么?
我望向他黑亮的眼睛,就像一簇光一样,是他,把我和长安从死亡的恐惧里拉回了人间,所以,我认定了他就是我的曙光,所以,我坚定的点了点头,长安尚幼,看我点头,也跟着点头。
他似满意的颔首。“军营艰苦,特别是我这戍边大营,你们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你们才能在炽阳军中生存,否则踏入战场,你们不过是敌人的刀下亡魂。”
原来他的军队叫炽阳军,烈日阳光,可以温暖这边境苦寒,我和长安又点点头。
这时候,帐帘掀开,薛平带着两个男孩儿走了进来,两个男孩儿面容清秀,看着也就十一二岁,他们站定后就向景毅抱拳行礼。“侯爷。”
景毅轻摆手。“她叫李良辰,他叫陈长安,以后就同你们一起训练。”又把目光转向我和长安。“良辰,长安,他们是韩旭和周同,往后,你们会同吃同住,同起操练。”
两个男孩转过身来,个子稍高一点的先道:“我是韩旭。”个子稍矮点的再说:“我是周同。”
他们的眼睛都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凌厉,我怯怯的拉着长安。“我是李良辰。”又捏了捏长安的手,长安连忙道:“我是陈长安。”
“好了,你们也算认识了。”上头传来景毅清明的声音。“良辰,长安,他们两个跟你们一样,都是在战乱里失去了亲人的遗孤,你们,有着同样的敌人。”
我不由侧头看向身旁的两个男孩,看到他们咬着唇,眼中有着恨意,想是他们恨那些夺走他们亲人的北夷人吧,毕竟,我也恨。
只听景毅吩咐。“韩旭,周同,你们带良辰和长安熟悉熟悉,明日起,便一同训练。”
“是,侯爷。”两个男孩躬身应下,随即转过头来,韩旭说:“跟我们走罢。”
我和长安低头跟在他们身后,快出大营的时候,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景毅,待回过头继续跟着他们走的时候,景毅忽然道:“等等。”
我们又回过身来,韩旭和周同恭敬问道:“侯爷,还有何事?”
景毅说道:“良辰到底是个姑娘家,给她单独安排个营房。”
阿娘从小就教我男女有别,他便给我单独的营帐,我心内感激,学着他们的样子,抱着拳头给景毅行礼。“谢谢侯爷。”
许是我学得不伦不类,他看着我笑了笑,笑容真的像明媚日光耀眼,他挥手。“去罢。”
我和长安便跟着韩旭和周同走了,韩旭年纪稍长,途中,他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比如,要守军营里的规矩,否则就要受罚,比如,卯时初就要晨起操练,辰时初方能吃早饭,又比如,我们要学习骑射武艺,要学习兵法,一天满满安排下来,要到亥时才能休息,而后来,我还比他们多学了一样,是与行军打仗毫无关系的音律,琵琶。
我还知道了韩旭和周同是两年前被景毅带回军营的,他们的亲人也都死于北夷人的刀下,他们恨极了北夷人,所以求着景毅让他们参军,也是在以后我才知道,我们的年纪根本就不够参军,而我们所学的一切,亦比普通的军人更多,至少军人不会有专门的人教授兵法和读书识字,我与长安,和韩旭,周同,是专门训练出来执行特殊任务的人,因为,我们都是在战乱里饱受失去家人痛苦的孩子,仇恨,是一把执着的利刃,自小就在我们身体里萌芽,我们,比别人更有狠劲儿,这股狠劲儿,付诸在我拼命训练的未来。
“这里,就是我们训练和休息的地方了。”
韩旭说道,我看着这用木栏圈出来的一块平地,仿佛一个与军营隔绝的地方,这里有三两骏马在马厩里吃草,有三两靶子立在一侧,还有五个营帐搭在边上,另有一个稍大的营帐在营房旁边,那个大营帐,便是我们学习兵法和读书识字的地方。
这时候,那个大营帐里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韩旭和周同立马说道:“他是给我们授课的曹夫子,走,过去给曹夫子见礼。”
我们行到曹夫子面前,学他们的样子给曹夫子行礼,经韩旭一通介绍后,曹夫子微微颔首,他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似叹息的轻拍了我的肩。“良辰,这也是你的命。”
彼时,我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很庆幸了,哪晓得他说的这句话,已经是给我后面的人生盖棺定论。
韩旭把我领进一个营房里,营房里有一张约莫能睡四个人的通榻,而这个营房,便只是我一个人的,在不久的将来,还会迎来另一个人,只是,或许她比我更幸运些,而她,却觉得我比她更幸运些。
是夜,漆黑的营帐令我有些害怕,脑子里尽是那些看到的死状凄惨可怖的尸首,但耐不过疲惫,我还是睡着。
寒冷边关,我的身体蜷缩一团,睡梦中,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营房里什么都看不见,我吓得猛然坐起,还未尖叫,就听见了长安的声音。“阿姐。”
幸好我还没叫出声来,连忙低声道:“长安,你怎么不睡觉?”
“阿姐,我怕。”长安声音戚戚。“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阿娘倒下的模样。”
我也怕,可我不能表露出来,我怕他冻着,将被子裹在他的身上,抱住他。“长安不怕,有阿姐在,长安不怕,阿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他在我怀里点头。“嗯,有阿姐,我就不怕了。”
“可是长安。”我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军营,要守军营的规矩,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不守规矩,是要受罚的。”
他还是太年幼了,单纯的说:“可是我想跟阿姐在一起,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
“长安,我们在这里就是在一起呀。”我用脸贴着他的脑袋,慢慢给他说着彼时我能懂得的道理。“只是,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你还记得侯爷说的那些话吗,我们没有资格再哭,我们要学本领,我们要上战场杀敌,才能为我们的亲人报仇,所以长安,你得像个男子汉,等长大以后,像侯爷所说,保护我们庆安国的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少顷,我才听到他的声音,是坚定,承诺般的语气。“我会长成男子汉,我不仅要保护我们庆安国的百姓,我更要保护阿姐。”
我尚不知这个幼小的阿弟,在不到十年时间的里,就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因为,我能看见的天,只有他,景毅,那灼目曙光。
他乖乖回去自己的营房睡觉,转日一早,天还未亮,我就被韩旭叫醒,我哪里会晓得,这个小小少年,终有一天会被我害死。
我们的脚和手都被绑上了沙袋,开始晨跑,韩旭说这是在练轻功。
但千万不要相信所谓的轻功,会像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些飞檐走壁的游侠,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这样的练习,不过是让我们感觉身体轻盈,可以攀爬一些普通人爬不上去的地方。
跑了一个时辰,有人送来了饭食,每人一个馒头,就一碗稀饭,吃罢早饭,便是曹夫子教授我们功课。
午间,照例有人送饭菜过来,一碟小菜,一碟炒肉,一碗干饭,简简单单,却是军营里其他军人都不能享有的美味。
只有一刻休息时间,下午便练习骑射,我壮着胆子上马,其间也曾从马背上摔下来,骑马是我比较怕的一件事情,我也学了好久,才能策马奔行。
晚饭,如中午一样,会有两个菜食,吃完晚饭,就要学习搏击的技能,也就是拿刀剑搏杀的武艺,尚且可以称之为武功罢,令我惊讶的是,教授我们武艺的人,居然会是景毅,应当是他忙完军务,只有晚上才有时间。
这让我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挥就而空,精神奕奕。
说实话,每天的训练对于我这个富家小姐来说,是绝对的辛苦,可是因为能看见他,我一天天的坚持了下来,也就习以为常。
在我快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了月事,因我身边都是军人,而幼时母亲也没有告诉过我月事是什么,我只是奇怪,我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痛,为什么会不停流着的鲜血。
可这流血的地方,是难以启齿之处,因此,我垫着棉布,照常训练,到了晚上时候,景毅照旧来教授我们武艺。
这时候,我并不是很清楚对他萌生的情意,只是想要在他教我的时候,多亲近亲近他,我手里拿着短刀,做着他教的招式,微微颤抖着。
营火下,我成功的看到他蹲到我身后,虽然严厉,我却开心。“手得抬高一点,用力,笔直,方能精准刺中敌人要害!”
“是这样吗?”我调整了姿势,回头看他,却看到他眉头轻蹙,然后退开看向我身后,随即说道:“先别练了,良辰,随我来。”
我收回招式,拿着刀高兴的跟他回了我的营房。“侯爷,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良辰。”他指了指我的身后。
眼下正是夏季,衣衫单薄,我一扭头,就看见了被血浸染的青布裤子上有一团沉深之色,我有些羞赧的退了几步,背着手挡在身后,怯怯道:“侯爷,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流血了,而且止都止不住,我是不是生病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素来严厉的脸上,有了难得的温柔。“这不是生病,而是代表,你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是说明我已经长大了吗?”我还是不懂。“那以后会一直这样流血吗?”
他蹲下来,与我平视。“是,你长大了,不过,这是每个女子都会有的月事,并不会一直流血,只是每月都会有那么几天而已。”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忽见他神色严肃。“可是,军营里只有军人,没有女人,良辰,你不能因为月事,而变得软弱。”
为何每个女子都有的事情,在我身上就会让我变得软弱?我依然似懂非懂,等我懂了的时候,这女子再平常不过的月事,却成了时常折磨我的一件事情。
一日,我们都在正常训练,薛平跑进了营地,是,这里就是个单独的小营地,与军营的大营隔绝,且来这里的人,都是几个熟识的人,不会有什么生人来此。
他行色匆匆,人还未到,就已经双手呈上了一封书信。“侯爷,锦州知府刘大人急报。”
景毅一手接过,一手甩开了信纸,营火下,他快速扫过,随即一声。“好!机会来了,明日点兵,援兵锦州。”
泰和十七年,手握重兵驻守西北边境的督军梁振南反叛,攻下沧州后,欲夺取锦州,锦州知州刘畋奋力御敌,可梁振南大军来势汹汹,刘畋不敌,于是向朝廷请军援救的同时,亦向景毅求援,北靖侯景毅立即援兵,历时四个月,终斩杀叛将梁振南,逐叛军出庆安国于西北荒漠,回京受赏时,卫泰帝大喜,问北靖侯要什么封赏,北靖侯答:驱叛军于西荒非臣一人之功,臣不敢领受,臣却有一请求,盼陛下应允,卫泰帝:允,北靖侯说:臣请陛下允准景昭随臣回桐城,只有边关风雨,方能使景昭磨砺,以后成才,好护我庆安安泰,帝犹豫,然先已应承,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