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年间,庆安国内本就动荡,而今新皇即位,想来各处势力蠢蠢欲动,都盯着那个位子,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纵使这些强权的野心膨胀到快要爆发的地步,却也明白需得出师有名,各地虽按兵不动,表面上奉新帝卫启章为主,实则,只是在看这天下还能强撑到什么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山河越乱,他们越能渔翁得利。
无疑,景毅亦是地方强权,算不得势力最大,却绝对不容忽视。
佣兵边关,山高皇帝远,这便是一种威慑,最重要的是,只有边地将领才有骑兵,更有边关将士常年与外族交战,个个在战场上不畏生杀,只这一点,中原的精兵都不能相比,毕竟,军队训练得再好,未能与敌人真正生死较量,岂知其中热血?只有举起刀砍落敌人的头,方明那也需要莫大的勇气,人畏惧的事情很多,其中便有敢于杀人的胆量。
卫泰帝死,我看出景毅有忧思之色,回到营地,见韩旭他们也是神情凝重,我明白很快会有事情发生,但我不想大伙都如此担忧。
我把长安买的糖藕糕分给大家。“喏,难得出一趟营,这是长安买的糖藕糕,你们也吃点。”
大伙儿接了,云香拿着糖藕糕半天不下嘴,继而道:“以后,就算是这糖藕糕,怕也是很难再吃到了。”
景昭尚幼,眨着一双大眼。“为什么?”
“你这小子。”韩旭看着他说道:“侯爷这时候都快愁死了,你还什么都不懂。”
景昭终归是景毅一手培养,又在京中生活多年,虽不太懂,却也隐约猜到为何。“是因为陛下驾崩么?”
韩旭抿唇点头。“先帝在时就把你扣于京中牵制侯爷,而今先帝驾崩,新帝必是更忌惮侯爷,朝廷应当很快就会有所动作了。”
“也别太过担忧了。”周同接过话来。“新皇即位,皇权不稳,想必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这天下各处强权,新皇动得了几个?”
云香说道:“你说的是有道理,韩旭所虑也很正确,但万事都该有万全的准备,才不至于被动。”
我却相信。“侯爷自有对策,我们应该相信侯爷。”
大伙儿都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只有长安闭口不谈,仿佛,他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我去打水的时候,他跟在我身后,自觉帮我提了水桶,我看他脸色沉沉,问道:“长安,你不高兴?”
他摇头不语,我不晓得他哪里不对。“阿姐今日生辰,你却拉着张脸,你不怕阿姐心里不舒服吗?”
他停下。“不是,阿姐生辰,我高兴。”
我抬手捏起他的脸颊。“那你就笑一笑。”
待我放下手时,他却还是没有笑,我奇怪。“长安,你今天怎么了?”
他低头看我,咬着唇,半晌才道:“阿姐,不喜欢吃糖藕糕了么?”
这时,我才知道,在通县我吃景毅给我买的葱油饼却没吃他买的糖藕糕,他心里别扭,忙解释说:“长安,葱油饼凉了就不好吃了,而糖藕糕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我吃葱油饼,也只是怕葱油饼变得不好吃了。”
“真的?”
我怕他觉得我不在乎他的心意,笑道:“当然。”
“良辰。”
他忽然这样唤我,我都没反应过来,就听他说:“良辰,我不想再唤你阿姐了。”
我莫名其妙。“阿姐今天没吃你的糖藕糕,你真生气了?”
“不是。”他说:“我就是不想叫你阿姐了。”
我说道:“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垂下头,似乎想了想。“因为我是男人了,总叫你阿姐,显得我好像还没有长大。”
我哭笑不得。“这算什么理由?”
“总之,我不会再喊你阿姐了。”
他固执的说道,我想着今天寒了他的心,便也顺着他。“好,随你,反正,不管你长到多大,我都是你的阿姐。”
他这才牵起嘴角,我又问他。“今天他们都在说先皇驾崩的事情,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不担心侯爷的处境么?”
“侯爷救命恩德,我以性命相还,这是理所当然,可是他的处境如何,却不是我该担心的。”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澈无比,我却不知,这样漂亮的眼睛,有一天会只剩一个腥红窟窿。
既愿以命相偿,但又不会担心,这话说得悖论,可我却听出他的认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叹道:“好罢,但愿别生出什么事端,毕竟,侯爷现在还没有和朝廷抗衡的能力,他若有事,我们也难逃噩运,还有,这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边关百姓。”
翌日,炽阳军中全都腰缚白布,一片缟素,至是国丧期满,也未解下,是为不让任何人置喙北靖侯的忠心,然这样做,确实可以杜绝很多猜忌。
八月中旬,正是八月十五这日,炽阳军于营地校场整军列待,快午时时,一辆马车驶入大营,马车两旁随行近百名护卫,个个英姿挺拔,精神奕奕,仲有一宦官撩起马车车帘。
马车里,一名身着青蓝蟒袍的男子行出,他一踏出马车,炽阳军尽都半跪于地,齐声道:“恭迎安王殿下。”
我亦跪在景毅身后迎接,而韩旭,周同和云香仍然没有露面。
我不由抬眼打量这个恐会给景毅带来麻烦的王爷,但见他玉冠束发,长眉入鬓,一双狭长双眸似有慵懒之色,让人觉得有些媚态,可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又让人觉得英气不凡,他的轮廓非是菱角分别,却是如墨笔勾勒流畅,英气不减,柔气不足的五官凑出了一张近乎完美的面容,我承认,他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身形欣长,姿态从容,他让我想到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就是用来形容他的诗词。
非如我们军人着装,讲究窄袖紧身,方便骑射,他一身蟒袍,宽袖雍容,说不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皇室风范,他行至景毅身前,单手扶起景毅。“北靖侯不必多礼,本王此番前来,只是代陛下犒劳犒劳边疆将士,以慰劳苦。”
景毅抱拳行军礼。“臣谢陛下厚德,誓死为陛下守好边关。”
安王笑笑。“看炽阳军还腰缠素白,便知北靖侯忠心。”
这时候,宦官手捧圣旨,用尖细的声音读诵。“陛下感怀炽阳军戍边,固守庆安国边防安宁,着赐炽阳军布五千匹,棉两万斤,米六千五百石,粟三万石,酒四千,羊三千......”
这些粮食不过军中三月口粮,宦官宣读完,景毅又叩地谢恩,宦官把圣旨交到景毅手上,安王又扶起他,同时,对营地里的将士说道:“将士们,都请起罢。”
“谢陛下隆恩,谢安王殿下。”众将士这才起身,景毅回身。“都散了罢。”
将士们有序离开,宦官一脸笑容的说道:“侯爷,除布匹和粮草还在路上,其它的都已运到,今晚正逢团圆佳节,炽阳军的将士们可以畅饮一番了,好好过个中秋。”
“今晚定是要不醉不归的,还望殿下和江公公赏脸。”景毅笑着说道。
江公公只是笑,安王语气温和。“自然,能与护我边疆的将士同饮,是本王乐事。”他看到向景毅身旁的景昭,眸光一亮。“这是景昭?”
景毅忙唤景昭上前,景昭向他行军礼。“景昭见过殿下。”
他拍拍景昭的肩头。“记得你离开的时候还是白幼稚子,而今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皮肤也黑了不少,不过,倒比以前壮实许多。”
景昭摸摸头傻笑,景毅说道:“景氏世代戍守边关,为保边防安宁,一门忠烈,亡兄亦是战死沙场,作为兄长的后嗣,景昭当该在军中磨砺,承父辈之责。”
这话实乃表忠心,就见安王微笑点头,笑容如沐春风。“北靖侯说得在理,将门无犬子,惟有自小磨炼,长大后方能建立功业。”
景昭退了回去,景毅这才吩咐。“林宇,你去安排辎重存放。”
“是,侯爷。”林宇是牙门将,得令走开。
安王越过景毅肩头,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说道:“没想北靖侯的炽阳军还有巾帼。”
景毅回答道:“不过是战乱遗孤,臣不忍他们流离,收留于军中罢了。”
“北靖侯仁心。”安王道,倏尔目光转向了我。“是这小丫头的福气。”
什么丫头!我咬着唇,却不敢说什么,只听景毅连忙说道:“殿下,军中艰苦,哪是什么福气。”
安王但笑不语,只看着我,似乎饶有兴致的样子。“小丫头,你咬着嘴做什么,难道本王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他看出我的不满,我心下一惊,生怕惹恼了他,他回去向皇帝说景毅的坏话,可转念一想,他既已看出我的不悦,我再假装欢喜,必会令他觉得虚伪,说不定还是会为景毅带去麻烦,于是连忙朝他行军礼,如实道:“回殿下,民女并非不高兴,只是民女上过战场杀过敌,哪里还是小丫头了?”
“看来是本王的不是,不该叫你小丫头。”他笑起来。“那好,你告诉本王,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民女李良辰。”我垂首说完,却看到景毅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良辰美景,好名字。”他似回味的道,唇角笑意愈深。“李良辰,本王记下了。”
景毅适时说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要不,臣这就差人送殿下回府休息,待殿下休息好了,再到军中视察?”
他说:“也好。”
景毅世代戍边,自然是有侯府的,就在桐城里,军中条件粗陋,他一个王爷,且是新皇派来试探景毅的,一个不慎,或许就能让他给景毅带来天大的麻烦,所以,安排到侯府下榻是为稳妥。
送他上了马车,景毅望着马车滚滚而去,半晌才回过身来,对长安说道:“安王要视察军务,军中不可出现任何差池,长安,你骑射好,即日起,你就担任神弓营的百人将,近期你就留在神弓营,督导神弓营的骑射。”
长安看了我一眼,遂领命道:“是,侯爷。”
景毅又唤。“薛平,你带长安去神弓营,有你在,方便长安尽快了解神弓营事务。”
“是,侯爷。”薛平应下,对长安道:“长安,这就回营收拾收拾,随我去神弓营罢。”
长安同薛平离开,没走几步又回头看我,许是这么些年从来没离开过我,他不习惯,说实话,长安能在军中任职我非常欣慰,这代表,他不会去参与一些危险的特殊任务,毕竟,我们一起长大的五个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有了职务,我朝他微笑,是在告诉他,我替他高兴。
长安走远,景毅吩咐景昭。“你去把云香找来,让她到营帐找我。”
连景昭都遣走了,显然是有什么话,或是有什么单独的事情要交给我做,景昭一走,他就背过身去。“良辰,随我来。”
我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可他的命令我自是无有不从,跟在他身后,到了主账,他坐下后也不说话,我只得站着,等他给我安排任务,站了许久,他依然一言不发,我实在忍不住。“侯爷,您有什么事要与良辰说吗?”
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瞥了眼他下首的椅子。“坐下说。”
我依言坐下,有些局促,听他开口。“良辰,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老实回答。“侯爷,快八年了。”
“八年。”他似怅然神色。“你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可以上战场杀敌的军人,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时间过得可真快。”我也勾起了回忆,回忆里,他是那抹在黑暗中照亮我和长安的光明。“若非遇到侯爷,或许我和长安已为饿殍。”
他看着我说:“你当知道,就算我不带你回来,也会有人将你和长安送去别的地方安置,其实,你和长安不随我回来,或许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些。”
“那时我确实不晓得会有地方收容我们这些人,所以,我怕侯爷离开了,我和长安就是死路一条。”我回答说:“可是侯爷,我并不后悔跟您回来,至少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所选择的,而被送去收容府,就只能是听人安排,没有我选择的机会,侯爷,我并不觉得那样的生活会好过现在。”
“那便......很好。”他有轻微的喟叹,他说:“那你也应当知道,你和韩旭他们自小接受的训练与普通军人不一样的原因。”
为了执行特殊任务,我自是知晓,抿唇点头。
空气中凝聚了沉默,稍许,我才听到他的声音。“良辰,安王对你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