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我闻到一股清幽的檀香气息，那是卫启明身上的味道，让我心安的味道，只觉微凉的手指拂过脸畔，温和的声音萦绕耳边。“良辰，我带你离开。”

　　明明记得在和景毅喝酒，为何会听到卫启明的声音？我努力的想要睁开眼，好半天，沉重的眼皮打开，昏黄光线中，我看到卫启明深黑的眼眸，而我，正躺在他的怀中。“启明，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和你在一起？”

　　他一笑，马灯的光晕使他的笑容更加温柔。“因为，他把你送给我了呀。”

　　他？是指景毅，恍然明白景毅为何要我陪他喝酒了，酒里应该还放了迷药之类的东西吧，不然，我怎会晕成这样，脑子也想不到景毅为何会把我送给他，不过。“也好，这样，我就不必为你担心了。”

　　“良辰不用为我担心。”他低头触在我的额头。“以后，都不用了。”

　　“嗯。”我虽然很晕，却还是能感觉到车轮滚滚的颠簸。“启明，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一个不再束缚你的地方。”他说：“良辰，你被困得太久了，往后，你只管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好，有你在，去哪儿都好。”我觉得有些冷，本能往他身上靠。

　　他拢了拢披在我身上的大氅，倏尔间，轻轻吻在我的额上。“良辰，睡吧，等天亮了，就该到了。”

　　闻着他身上的清幽香气，心安得让我再也睁不开眼，头脑放空，什么都不用想，恍惚中，却又不太真切的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良辰，庆安气数已尽，如果能还这天下安宁，便由我来做那个罪人罢。”

　　“而且，他答应放你自由，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只怕你以后会想我，你会忘了我吗？”

　　“忘了我罢，最好是忘了我。”

　　“良辰，走罢，现在的你，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

　　“良辰，长安......”

　　满目碧草，清冷的风刮在脸上，很冷，但事物快速的从眼前掠过，那驰骋在草原上的畅意，仿佛许久都未能再感受到了。

　　“你们慢点儿！”我正策马飞奔在辽阔草原，追着前面的卫启明和长安。“我跑不过你们！”

　　“谁让你跟我们赛马的。”卫启明回过头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挥舞马鞭。“跑不过就赶快认输。”

　　长安也回身说道：“良辰，你跑不过我们的，我们去前面等你！”

　　于是，他们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儿就跑得老远，我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看着他们越跑越远，就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我只叹马没挑好，跑不过他们，急得使劲抽鞭子，忽然，狂奔的马倒下，我也被摔落马背，下一刻，我好似掉进了黑暗深渊。

　　他们在前面等我，可前面是哪里！

　　蓦地坐起身来，才惊觉是做了一个梦，我大口的喘着气，方看清周围事物。

　　窗户用木杆支起，照进明亮日光，破旧的墙面露出一块块泥灰，这是一个小小的屋子，可这是哪儿？

　　我记得，昨天晚上好像和卫启明在一起的，下意识唤道：“启明？”

　　没能听见声音，我忽觉心慌，扶着床头的木桌起身，转头间，看见桌面上放着一个钱袋，而钱袋下面，压着一张纸，连忙抽出那张纸一看，只有四个字：良辰长安。

　　顿时，我脑中清明起来，昨天，我确是和卫启明在一起的，我们是在马车上，他还说要带我离开，说景毅把我送给了他，既然景毅都把我送给他了，现在他又为何会给我写下这张纸条？

　　不安溢上心头，随手把纸条丢下，急忙打开钱袋，里面放了数十枚金珠，可供我一辈子衣食无忧，我呼吸急促起来，不敢去想卫启明的用意，忙不迭下了床榻跑出屋外。

　　外面阳光明媚，放眼望去，黄土漫漫风沙滚，伴着秋风落叶，在半空飘飞，而我所在的这间小屋的柱子上，栓着一匹马。

　　留给我钱，还给我留下良辰长安的字条，可这里，却没有他的身影，我知道，如我本能在回避的猜想一样，他所说的送我离开，是真的送我离开，而非他跟我一起。

　　只怪昨日头太晕了，让我什么都想不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定是答应了景毅什么，否则景毅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把我送给他，定然是有目的。

　　油然记得他问我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说想要平凡无波，然后垂垂老矣的等死，他说他相信我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可是我说希望能和他一起变老的时候，他却说生老病死谁又能说得准呢？

　　在他送我回端贤王府的时候，他跟我说以后要多穿他给我买的衣裙，还紧紧抱住我，我怎么没察觉出他的异常，他要与我分别而不舍的异常！

　　他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他为了我而答应景毅什么条件，所以悄悄送我走，想以这种方式给我一生长安，可他为此会付出什么代价我难以想象，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去，想看看他和景毅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我想知道，景毅所说的不会让我为难到底是怎么不让我为难，我想知道景毅会如何对付朝廷，我想看看结局，景毅会以何种手段夺这天下。

　　最重要的是，长安还没脱身，我一个人偷生何安？我有太多回去的理由，不仅是因为启明，更有放不下的长安。

　　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他留下的良辰长安四个字，固然是祝我从此安然一生，此外还有我和长安的名字，而在京城根本不是巧遇长安，是他不能再保护我，所以，他要让长安跟我一起走，只是长安在军中还需要做些安排才能离开，否则被景毅发现，我和长安就很难再远走高飞，然我偏偏执着的想要回去，以致后来不仅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还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现在的具体位置，只好骑马寻一处有人的地方，约莫半个多时辰，我远远望见几户人家，却找了好久，才看见一个在田里耕种的老人，连忙询问。“老人家，请问这里离京城多远？”

　　“不远，往东走，也就七八十里地。”老人家支着锄头说道：“我说姑娘，是京城里有亲戚，赶着去京城与家人过中秋吧？”

　　“今天是中秋？”我惊讶。

　　“哟，姑娘，今天是中秋你都不知道？”老人诧异的说道：“是赶了很久的路，忘记了么？”

　　看看天色，差不多申时初的样子，这么说，那酒里面的迷药让我睡了一天有多，难怪肚子那么饿，我从卫启明留下的钱袋里拿出一颗金珠给老人。“老人家，烦你给些吃食给我。”

　　看到金珠，老人眼睛都直了，连忙抓了过去。“姑娘，请跟我来。”

　　不多时，跟他回了他的屋子，他烙了些饼给我，还一个劲儿表示乡野之地没什么吃的给我，我只想着吃饱了好赶路，不然很难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京城。

　　吃过东西，有了力气，我连忙往京城飞奔，终于在戌时赶回了京城，此时，天光已暗。

　　街道上，依然热闹喧嚣，无甚异常，若景毅要对朝廷出手，不该这样平静才是，莫非是我想多了？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可当我跑回端贤王府的时候，却没瞧见景毅身影。

　　不会，景毅要的是名正言顺，他不会对朝廷动兵，我在心里找着借口，可我从府里拿了短刀就跑出去的举动，就已然是我的心知肚明，不过是为自己不想看到的结果而自欺欺人。

　　跑到皇宫门前，天已完全黑下，原本该是月圆星朗的中秋夜，然圆月却被乌云遮蔽，黯淡无光，预示着今夜朝廷即将迎来落幕。

　　我的一切希冀和担忧，也都在今晚支离破碎，往后，再没有一个能那样懂我的卫启明，有的只是我年少时的梦想快要实现，然而，我却早已不再期盼。

　　宫门前，我看到了炽阳军，依编制来看有八千人左右，这八千将士，全都是炽阳军的精锐，他们在等，等待进入宫门。

　　景毅呀，你一定要在中秋团圆夜动手么？你一定要让这月夜无光么？你原是我追逐的光明，可现在，却是你亲手掐灭了我心中的火种。

　　我一步步靠近景毅，待行至他身旁的时候，他蓦地回头，火光下，他眸色中似有欣喜，而我却发现宫门未有禁军把守，而宫墙之内，厮杀声起，熊熊火焰映亮黑夜，浓烟滚滚，渲染着星云，使明月再不能现身。

　　是了，禁军兵权由卫启明掌管，景毅带兵宫门前，卫启明便把守宫门的禁军调走，他们两人之间必然是有着什么协议，可到底是什么协议我还是没太想清楚。

　　看向景毅，如今的他，仿佛让我感觉陌生，虽然自小他就教我要无情，可当我看他一次次舍弃追随他的人，牺牲那些一心为他之人，慢慢的，我不再认同，我心中的信念也不再坚定，直到此时此刻，全然坍塌。

　　他嘴唇翕动，似要说什么，只见一信号冲破夜空，在黑夜中闪出刺目光芒，他立即转过头，不再看我，拔出佩刀指向皇宫。“将士们，随我进宫勤王救驾，救我主于危难！”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信号就是卫启明让他攻入皇宫的信号。

　　恍惚中，响起卫启明的声音。“良辰，庆安气数已尽，如果能还这天下安宁，便由我来做那个罪人罢。”

　　所以，卫启明要做那谋逆的罪人，借由他手里的禁军兵权为景毅登临帝位扫空障碍......成就景毅的名正言顺......哈哈，可笑，太可笑，不，是太傻，卫启明，你太傻了！

　　我有些迈不开脚步，我不想去见证卫启明做这傻事后的身败名裂，以及他终将背负的永世罪名，可我，又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良辰，你不该回来。”

　　正在我望着大军涌入宫门时，长安出现在我身旁，彼时，我没去想长安为何知道我已经离开，也不知道长安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知道他已经安排好一切去寻我，却因我固执的跑了回来，使找不到我的他也只能回来。

　　此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卫启明，我只觉呼吸不畅，只觉心头压抑。“长安，他......他......为什么这么傻......”

　　“良辰，既然回来，便去见他最后一面罢。”长安抓住我的手腕，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议政大殿，也是今晚的宴厅。

　　我一手持刀，一手掩鼻，想遮挡住这令我厌恶的血腥气味，然我脚下，却是踏着鲜血。

　　殿上，大小官员躺了一地，死了很多，也有一些还活着，这些活着的官员，便是景毅忠君爱国的见证人！

　　启章帝和皇后都已经死了，启章帝就倒在帝座上，他旁边就坐着卫启明，这个风光霁月的端方男子，他脸上染着鲜血，依然无损他的风华，只是，今夜过后，这世间便再无这般如玉公子了。

　　还活着的朝臣皆骂他大逆不道，我只是怔怔的望着他，想将他的容貌深深刻在脑中，不会因时间而淡却。

　　他抱着哭嚎不止的太子卫冀宁，和朝臣，和景毅对峙，表面上是用太子卫冀宁做要挟，实则不过是为了把戏演得完整，因为呀，他看到了我，我这个由景毅放在他身边的棋子，是以，他必须把戏演得更好，好让人确信，我的确是景毅放在他身边的棋子，我与他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帮景毅做事，甚至是，我想他死，他，便是要做到这一步！好撇清我跟他的所有关系。

　　他指着我。“那，你过来，我把太子给你。”

　　我明白他的用意，我不想过去，却又只能过去，否则，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就毫无意义。

　　他说：“良辰，站到我的身前。”

　　他说：“良辰呀，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是不是傻，不知道我送你走不易么？”

　　我抑制住内心的苦涩，想予他微笑，一如多年来他对我的温柔。“启明，你我，到底是谁傻？”

　　他说：“当然是你，放你天高海阔，你却非要身陷囚笼，良辰，困住你的不是他，只是让你果腹的葱油饼而已。”

　　“我想，我早不喜欢吃葱油饼了。”是真的，我真的不喜欢了。

　　他说：“可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啊，良辰，在你选择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所以，你看，傻的人是你，启明，不值得......”我喉头哽咽。

　　他说：“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总归不曾后悔，只有不甘，良辰，我怕，黄泉路上，会遇到你。”

　　他说：“良辰，不许哭，就算我赴黄泉炼狱，也不愿你为我落一滴眼泪，你答应过我的。”

　　“我不是哭，我只是叹，以后清秋枫叶，再没有人陪我去看。”我确实和他有过这样的约定，不管我们两个谁先死，都不要为彼此伤心，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吗？就怕他死后，我会为他伤心难过。

　　他说：“会有的，良辰不会孤独。”

　　他说：“良辰，杀我。”

　　可我不能。“我不能，不能，启明，我不能，我做不到。”

　　他说：“十数载血雨腥风还没能将你的心肠吹冷么，如是这样，你教我如何放心把你留在这世上？良辰，举起你的刀，好教我安心。”

　　“可是啊，启明，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最终，是他自己拿起我手里的刀，插入了他的胸膛，而在他抓住我手的时候，一个纸团也塞进了我的手心，我知道，他害怕我回来，这纸团是他给我的另一条后路。

　　他的头无力的靠在我肩上，他说：“死在你手上，我得偿所愿......良辰长安......”

　　我知道他得偿所愿了，因为，即便我回来了，他曾给我的一生长安没能实现，可他还是用他的死换得了我的平安。

　　我好半晌顺不过气，回首，眼中已无伤痛，启明，我已辜负过你一次，便不愿再让你在黄泉路上还为我担心，我面向众人，大声道：“叛贼卫启明伏诛！”

　　众人欢呼，我把五岁的太子交给了景毅，今后，景毅就可以挟幼年太子以令诸侯朝臣了，我也看到了景毅脸上隐隐有着心愿得偿的笑意，景毅抱着太子，说：“陛下皇后罹难，但我安庆尚有太子殿下安在，我等臣子，应辅佐太子殿下，重整朝纲！”

　　众人跪地响应，我悄悄打开卫启明留给我的字条，上书：毅诺我冀宁活命，如冀宁无故身亡，辰尽其所能脱身，明绝笔。

　　可是启明，你得偿所愿了，那我呢？我今后该如何面对你死后的世间？你为了天下人给景毅铺平了名正言顺的夺位道路，你明明已经猜到景毅不会放过卫冀宁，可你为何还要孤注一掷的赌一把呢？

　　其实，我心中已有答案，启明，你想用这豪赌换我一生平安，换你卫氏一族血脉不灭，诚然，更是为了天下安宁，但始终，你看不到景毅会不会如你所期，所以，便让我来帮你看完这最后的结局罢，你这般为我，护我，如果可以，我也想帮你护住卫冀宁，护你卫氏不亡。

　　环扫身侧，景昭垂目，面上并不开心，曾经一起长大的韩旭与周同还有云香他们都已经不在，不由看向长安，心中惊惧，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离开？

　　我惊怕，大口呼吸仍不能缓解，我眼前变得暗沉无光，下一刻，我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