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昏茫,还有两日就是中秋,京城的街上愈发热闹起来,卫启明早早就来接我上街采买过节的物品,而这几天正好是我月事,随着年岁增长,疼痛为之加剧,我不太想去,可也不想败了卫启明的兴致,而且过节,我还想买些东西给长安送去。
好在卫启明驾了车来,坐在车上少运动也能缓解些许疼痛,可我还是没什么精神,好几次卫启明跟我说话,我都只是简单的点头应是,他看出我不适。“良辰,你脸色不好,要不,我们去酒楼喝碗热汤?”
说来,我这小月痛的毛病他是知道的,往常他都不会在这几日来找我,就算是找我,也只是在府邸里坐坐,可这次却还拉着我上街,当是因为快中秋的关系,我说道:“都老毛病了,没事的。”
这是第一次,我没能看懂他的心思,若非腹痛令我不愿费神去想太多,这样的事情,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他坐到我旁边,揽了我的肩膀。“那在我身上靠靠,兴许会舒服些。”
顺势把头搁在他的肩头,他身上熟悉的淡淡檀香溢入我鼻端,是素来令我心安的味道,亦或是他令我心安。
耳畔,是他清润的声音。“良辰,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过什么样日子?”
想过,当然想过,还曾和云香一起设想过未来的生活,不由说道:“说起来有些可笑,我想要平凡无波,然后垂垂老矣的等死。”
“这有什么可笑的,世间上有多少人不都是平凡无波?最后不都要老去等死,就算天潢贵胄,也会走上这条路,没有人能逃得过。”他轻笑说道:“你这要求太低了,良辰,我相信,你一定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可到那时候,能陪在我身边的人还有谁?长安是一个,我希望他也是,仰头看向他已不再年轻的脸庞,岁月似乎待他特别仁慈,他依然风华清隽,笑容如沐春风。“我很想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模样,不知道老了的你,还能不能看出今天的风姿俊朗。”
他睇下眼眸。“你是想说,我们都能活到老去的那一天吧?”
我不置可否。“你刚刚也说我要求低了,所以,我只想和自己在乎的人,能好好活到老去等死的那天。”
“良辰,可生老病死谁又能说得准呢?”他笑着对我说道:“我只能说,我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变老。”
这世间我所在乎的已经不多,我不能想象如果失去他,我该如何承受,忙道:“启明,我们一定会一起老去的,我们......”马车突然停下,车外小厮福子打断我的说话。“殿下,是校尉陈大人。”
是长安?
只听卫启明说:“请陈校尉上车。”
阳光泄进车内,一身黑色束装的长安掀开车帘。“见过殿下。”
“长安,不必多礼。”随即,卫启明挪到另一边坐下,将我旁边的位置空了出来,长安便坐在了我的身旁,我有些惊讶。“长安你怎么入城了?”
长安只是看着我。“你脸色不好,肚子痛?”
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种事情并不觉得难为情。“都习惯了。”
他也不多话,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捂着,他手心很烫,微微缓解了我稍许腹痛,遂道:“我还在想中秋去营里陪你呢,哪想你今天进城来了,正好,一起去看看想买些什么吧。”
“先到哪里歇歇吧。”长安说道,然后对卫启明说:“殿下,您说呢?”
“也好,等良辰好些了,再去逛逛。”卫启明颔首,又说:“我和良辰正要去买中秋节用的东西,不承想这么凑巧碰到了你。”
长安回道:“今日军中无事,也想着回来看看良辰,不巧就遇上殿下和良辰了。”
我只开心我们三个人可以在同一天相聚,却哪里晓得这根本不是巧合,我说道:“我真的没事,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我。”
卫启明问:“那你想做什么?”
长安也低头看我,一时间,我还真不知道想做什么,便见卫启明笑着说道:“看吧,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也好久没见长安了,顺便吃个午饭,和长安叙叙旧。”
于是,我们到了京城的如意楼,这家酒楼的菜食很是丰盛,长安多在军营里,很少入城,我便给长安介绍起来。“长安,我跟启明来过这儿,这里的东西可好吃了,有一道烩羊肉,特别好吃,一会儿你多吃点儿。”
“好。”长安侧过头,对卫启明说道:“看得出来,良辰对京城已经很熟悉了,说明她这些时日过得很自在,得多亏了殿下您的照顾。”
卫启明淡笑道:“哪里的话,若你时常住在城中,我也会这般待你。”
长安马上说道:“殿下恩德,长安无以为报。”
卫启明又说:“长安无须见外,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恩德,都是情义。”
“能与殿下相识,是长安之幸。”
长安说这话时,脸上神情真切,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时,长安就仿佛十分喜欢卫启明,可这么些年来,长安都没有对其他人这般亲近,哪怕一起长大的景昭和韩旭他们,长安都没有这么亲近,或许卫启明身上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使人想要靠近,我忍不住插嘴打趣他们。“打住打住,我说你们两个倒像是多年挚交似的,这般相谈甚欢?”
“良辰的亲人,自是我的亲人。”
“与殿下为友,长安荣幸之至。”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我很开心,我最在乎的长安和卫启明可以这般默契,我期望,可以是永远,然而,哪里会有永远,是我,长安,和卫启明都不能祈盼的奢望,永远这个词,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妄念。
吃罢午饭,我们在市集上逛了很久,我买了一大堆东西给长安,要他带去军营里,直至黄昏,卫启明才把我送回端贤王府,我邀两人入府晚饭,卫启明说:“你买这么多东西给长安,长安也不好拿回军营里,还是我送长安出城,一会儿就算关了城门,我入城也还方便。”
“也好,那就麻烦启明了。”我看天色渐晚,刚要转身入府,又听他唤道:“良辰。”
“怎么了?”我回身站在马车下,望着他探出来的脸颊。
“没什么。”他轻笑,笑容如旧,温润如玉。“发簪松了,我帮你绾紧。”插紧了发簪,他把手放在我肩头。“良辰,你原就清丽,别整天一身戎装,以后多穿穿我给你买的那些漂亮衣服,要活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问道:“记得在桐城的时候,你说我不适合穿襦裙,现在却要我穿了,是不是说明现在适合了?”
“当然,不然我给你买那么些衣服作甚。”他忽然跳下马车,一把将我搂入怀里。
他抱得很紧,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有一瞬错愕,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蓦地松开。“就是还有点瘦,我怕买的那些裙子你都穿不了。”
原来是为了取笑我,还以为他一反常态有什么事呢,我笑道:“我一定把自己吃成个胖子,撑破你给我买的那些衣服,让你再破费给我买,可好?”
“最好不过,我还缺那点儿钱?”他笑道,随后说:“好了,不多说了,中秋我要入宫,就不陪你一起过了,但你一定不会孤独的。”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中秋他势必是要入宫和启章帝及一众近臣过节的,哪用得着特意跟我说一声。“放心吧,后天我会去军营找长安的,肯定不会孤独。”
“好了,我该送长安出城了,你也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他轻轻推了推我,我怕耽搁他们出城,赶紧跑回了王府,哪里会想到,这近乎是永别。
入了府,就被一名婢女叫住,说景毅找我,我连买的东西都没放下,就跟着婢女去了饭厅,饭厅里,已置好饭菜。
饭桌上,景毅,景昭和赵伟宏,林宇都在,可居然还有薛平,他看着我,微笑着说道:“李姑娘,好久不见。”
我有些惊讶。“薛将军,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入京的?”
“前不久王爷调我入京,今天刚到。”薛平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李姑娘快别站着了,这么久不见,是不是该一起好好吃顿饭,聚一聚。”
景毅也道:“良辰,快把东西放下入座吧。”
这桌饭菜是给薛平接风的,我却有些怔愣,急忙把东西放到一边坐了下来,厅中,连个婢女也没有,想想也是,就我们这几个人,要说的话定然是不便让他人听去的,我自顾倒了酒敬薛平。“薛将军,这些年你一个人在渝州辛苦了,这杯酒良辰敬你。”
“李姑娘客气,你我也算相识多年,无须这些虚礼。”他虽这样说,却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不由问道:“薛将军入京,那渝州的将士们呢,他们也入京了吗?”
薛平眼角看了看景毅,随即说道:“我离开渝州时就已经安排妥当,李姑娘不必担心渝州安危。”
我哪里是担忧渝州的安危,我深知渝州这块宝地的重要,景毅是不会任别人夺取的,其实,我方才第一眼见到他会发愣,是因为在想景毅把他调回京城的用意,他是景毅家臣,是景毅最信任的人,所以景毅才会安心的把渝州交给他打理,而眼下调他入京,是说明景毅需要信得过的人在身边,景毅是要对卫氏皇族出手了么?
思疑间,景毅端起酒杯。“先生,薛平,良辰,林宇,还有景昭,多少年了,你们一直陪着我共进退,若非你们,我恐怕坚持不到现在,这一杯,我敬你们。”
喝了酒,赵伟宏说道:“追随王爷,为王爷成就大业,是我一生所求,惟盼亲眼见到王爷君临天下。”
林宇和薛平也说:“追随王爷是我等之幸。”
反是景昭没说什么,毕竟他是景毅的亲侄子,也不用表达什么心意,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多年前,我的确想他成为天下之主,可这些年过去,我有了其它的顾虑,不可否认就是卫启明,景毅要做天下之主,皇室中人就是他的对手,那么,卫启明面临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会不会如前不久景毅所说,不会让我为难?
许是我没开口,景毅看向我,并亲自为我倒酒。“良辰,你伴我身侧多年,不管将来如何,我希望,我身侧永远有你。”
“王爷抬爱,良辰惶恐。”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因为我实在惶惶难安,我感受不到他话里的看重,也不清楚他话里到底是何意思,只知道将来如何四个字,就足以证明他要有所动作了。
这时候,赵伟宏,林宇和薛平都把目光投向我,我才发现有些许尴尬,也发现自己的回答模棱两可,有回避之意,是因为我已经是不愿意了罢,忙道:“能伴王爷左右,良辰荣幸。”
他嘴角轻扯,笑容有些僵,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吃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我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也没在意饭桌上有种诡秘的安静,旁边,景昭为我夹了一筷子羊肉在碗里。“良辰,我记得你喜欢吃羊肉,怎么都不动筷子?”
“哦,谢谢你景昭。”我回过神来,也往他碗里夹菜。“你也吃。”
他瘪了瘪嘴。“良辰,我不喜欢吃香菜。”
“啊对不起,我忘了。”我脑子里想着事情,刚刚随意夹了就近的菜给他,也没注意是香菜,把菜夹回自己碗里,再给他换了一块排骨。“你喜欢啃骨头,喏,吃排骨。”
他凑近我,悄声道:“良辰,你有心事?”
我也低声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快点吃东西。”
“我就比你小两岁,什么小孩子。”他略带愠怒的语气。“你别胡说八道。”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小孩儿。”我回怼过去。“从小就想着闯荡江湖,不切实际。”
他眸色暗下来。“是啊,不切实际......”
这是他自小的梦想,尽管不切实际,但他却从来都怀揣着这份初心,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让他难受了,轻轻拍了拍他放在桌下的手,小声道:“景昭,我倒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真的仗剑天涯,快意江湖。”
“只怕是......”他回眼看我,笑容微涩。“不能了。”
我们心里都很明白,景毅要这天下,而他是景毅亲侄,终究是不可能实现这个太过梦幻和自由的理想。
一餐接风宴吃得很是不热闹,甚至还有些沉闷,席散各自离开,景毅却是叫住我。“良辰,陪我喝喝酒吧。”
我不敢不应,与他一杯一杯的喝起酒来,起先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当是后来都喝多了,他方慢慢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在边地的时候,虽苦寒,倒也自在畅快。”
我不喜欢边地的寒冷与贫瘠,早年间一直想要逃离那个地方,想看看这世间繁华,而今见过了最繁华的京城,似乎也并未如想象的一样可以使我感慨,或许见过了繁华后才懂得,是期望赋予了热血,一旦热血挥发,人也就变得漠然了,入眼皆是浮华,反是在边地的时候,对一切都抱有希望,才会充满热情,而今想起来,可叹是年少轻狂和懵懂无知。“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还年轻,现在么......”我喝得有些醉醺醺的感觉,口齿不清的说道:“我们的热血,快洒光了,身心都疲惫了吧......”
他歪斜的靠在门扉上,说道:“良辰,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以后,以后不会了,相信我,以后不会了,只是......”
我眼前迷蒙,都快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只是什么?”
“良辰,你醉了。”他说:“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眼皮重得再也睁不开,我应该是醉了,否则,怎会感觉他把我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