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樊城的张淳投降,是除去了一大患,可眼下本就处于缺粮时期,张淳手下的一万两千士兵,还有樊城近四万的百姓,他们的粮食该从何而来?
这是问题,也是挑战,想要解决困境,景毅和赵伟宏商议了多个方案,最终虽不能完全化解危机,却也让形势有所缓解。
其一,投降的叛军可继续随军出战沈佑,不想再从军者,发放一月口粮,自行回乡,这一消息发布,竟有大半叛军想要回乡,可想在战乱中的他们,也是每日煎熬。
其二,百姓由军队护送至江城,待李青龙运送粮草到江城时,百姓可随船去往沿江各处,也同样发放一月口粮,自行谋生,当然,很多百姓不愿离开故土,可水淹过后的樊城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再有荆州的战争就没停止过,他们处于战乱中心,若还不逃难,恐怕会被波及,因此,还是有很多百姓选择离开,但留下的百姓,都得迁往荆门等地屯田。
由此,城中虽还有上万百姓没有离开,叛军也有近五千愿意留下,却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纵然仍旧缺粮,倒也不是那般迫在眉睫了。
除去联军每日五升的口粮,叛军每日只得三升,在一天天的苦熬下,与沈佑对峙着。
联军在襄阳城外到处挖壕沟,筑堡垒,于万山堡,摩旗山,虎头山,岘山,南至百丈山,鹿门山等地修筑工事,在占领樊城后,又在白河口,牛首镇等地建起防线,断绝郑州支援的一切可能,是以,襄阳城已被完全围困,任沈佑神兵天降,也插翅难飞。
说来好笑,而今的天下已经乱作一团,可烟花之地依然是灯红酒绿,反比以往更为繁盛,这代表着许多女子因为没有生计才走上这条路,也代表着那些权贵手里的势力越来越大,同时,还代表着云香有很多机会接近沈佑。
几个月后,又到了新年,围困襄阳已全面部署完毕,也是这时候,云香带着襄阳城的布防图,回到了樊城,然而,却是奄奄一息。
待我随景毅跑到城门时,看到的就是她伏在马背上,后背插着数支箭矢,显然是逃跑途中被叛军所伤。
景毅命人放下护城河的吊桥,吊桥还未落下,我就疾跑出去,看云香一身是血,发丝凌乱,我失声大喊:“快,快来人,把她抬进城医治!”
“良辰......”她虚弱到极致的声音。“我已经不行了,不必......”
话未说完,景毅也赶了过来。
“将军。”看到景毅,云香艰难的抬起头。“云香不负将军所托。”她手中死死拽着的纸卷已被染红。“布,布防图。”
“你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入城医治。”接过她递过来的布防图,景毅未看一眼就递给我,随即立马从马背上抱起云香,快速往城里跑。
我跟在他们身后,云香的声音几乎小得都听不见,只有那将军两字声声入耳,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有景毅并无什么情绪的声音。“云香,你要撑住。”
然刚跑进城门,就见景毅抱着云香蹲了下来,这时,我才听清楚云香说了些什么。“将军,就这样抱着云香好不好......”
“云香不想浪费时间,只想在死前好好看看将军......”
“其实,能死在将军怀里,已是云香三生之幸.......”
“将军,抱得再紧一些好吗,我有些冷......”
“将军,再唤一次我的名字吧......”
景毅紧紧把她搂入怀里,让她的头能搁在他的肩上,声音沉静,毫无波澜的唤道:“云香。”
“谢,谢谢,将军......”
云香死了,在景毅的怀里闭上了双眼,在她心里,当是满足的,我不禁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果有那一天,我是不是也会如云香一样,只希望能死在景毅怀里,就能心满意足?
可是,我并不想死,哪怕是为了景毅,我都已经不想再牺牲自己这条性命,以前的我觉得可以为了景毅付出一切,而现在的我有很多牵挂,特别是眼见着云香的离开,我身边珍视的人越来越少,这些牵挂就愈发让我感觉无法割舍,我舍不下的启明,我放不开的长安,甚至是从小关护的景昭,他们都是我自私的念想。
“来人,好好将她葬了。”景毅放开云香,一如既往的冷静,仿若他刚刚紧抱云香,唤云香的名字,都只是为了成全云香心愿,可是,在云香把布防图交给他的时候,他明明是马上就给了我并立即抱起云香往城里跑,说明他更想要做的是救云香性命。
所以,景毅,你总说要无情,而你,真正做到无情了么?你冷漠的外表下,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作伪装?想要把自己扮成一个公正无私,只为大局着想的将领?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连你也不是无情的。
有了襄阳城的布防图,就该议定下一步计划,营帐中,召集了众多将领,连驻防在万山堡的长安也来了。
他的左眼依旧用皮罩遮着,并垂下些许发丝遮住额头上的疤痕,看到他,我不由自主就走到他身侧,轻声道:“长安,近来可好?”
“我能吃能睡,良辰不必挂心。”他低头看我,眸色温和。
“你是能吃能睡,可每天就那么点儿口粮,吃得饱么?”我一个女人都觉得那些粮食刚刚够而已,他长那么高,哪里就能吃饱了。
“好了,别担心。”他浅笑说道:“所有人都能吃饱,难不成就我一个人吃不饱?我好像也不是很能吃吧。”
他倒是戏谑起来,不过,他吃不饱又如何?这都是军中配制,不可能他一个人例外,我点点头。“嗯,能吃饱就行。”
或是因为他难得玩笑一回却没有看到我的笑容,他问道:“你怎么了良辰?”
云香死了,我心里自然难受。“云香,死了。”
“我知道。”他低声道:“良辰,云香是为得布防图才离开我们的,她的所为,是为了我们能好好活着,定也不想看我们为她伤心难过。”
所以,他才想用玩笑的方式让我可以开心一些,我装作轻松的样子。“我知道的长安,我没有伤心难过,只是我们几个一起长大,她突然离去,我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却只是抓了我的手,紧紧握着。“良辰,会过去的。”
我想,他知道我依然难受,这句会过去的,是不善言辞的他能说出的最好安慰了。
布防图放在正中,襄阳城的布局在图纸上标记清楚,连城内的街道都一目了然,可云香留在布防图上的血迹已变成褐色,那般显眼。
襄阳城有六道城门,分别为东,南,西,大北,小北,东长六门,每门各有三层角楼,另东南,西南,东北亦设有角楼,在城内十字街北还有鼓楼和钟楼各一座,用于观察敌情和通报敌情。
汉江为襄阳城北面天然的护城河,其余三面皆挖掘了护城河,将襄阳城维护得如同岛屿,在西门和南门的护城河里修建了屯兵的子城,城内东西两处都建有粮仓。
沈佑在北门驻军一万,有一半是弓手,西面驻军一万五,无弓手,南门驻军两万,弓手五千,东门驻军六千,无弓手。
诸位将领看着襄阳城布防,各抒己见。
“东门防御松懈,可重兵攻打东门。”
“西门有屯兵的子城,可从西门突袭叛军,卸去襄阳城西门的防御。”
“北门的防御也不高,可派赤水营从汉江猛攻。”
“......”
景毅一一听了,得出结论。“沈佑定是觉得北门有汉江为屏障,故此并未重兵防守,我觉得可以考虑让赤水营从水上发起进攻,如此,可引城内的叛军回援,便就削弱了其它城门的防御,届时再看哪处城门防御最为松懈,我们就重兵出击哪处城门。”
众人纷纷觉得可行,唯一反对的只有赵伟宏。“将军,我看不妥。”
“依先生看,何处不妥?”景毅回眼过去。
赵伟宏手指向北面。“将军,沈佑明知水师只能远攻,同样,叛军要击杀水师将士,也得是远攻才行,可北门只有四千弓手,不正常,另外。”他手指划向东门。“东门的驻军太少,就像是故意在引我军从东门进攻一样,再有。”手指又划向西门。“西门驻防一万五千叛军竟无弓手,太奇怪了。”再划向南门。“还有南门,虽是重兵驻防也有弓手,但为何西门和东门没有,要知道,襄阳城的护城河有数十丈之宽,没有弓手如何伤敌?我认为,无论沈佑是不是缺少弓手,但四门必须都要安排才行,然而东西两门都没有安排,这显然有异。”
景毅眉头蹙起。“你的意思是,这布防图有假?”
赵伟宏点头。“确有此顾虑。”
“这是云香以死才带回来的,怎么会......”景毅不太相信。
我也不相信,却不好插言,而此时,众多将领议论纷纷起来。
“如不抓住时机尽早攻打,待沈佑重新布防,我们就真的只能与沈佑僵持了。”
“可万一真如军师所言,这布防图是假的呢?”
“古言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而今布防图就在我们面前,难道我们要因为猜测而放弃天赐良机?”
“如不试一试,这大好的机会不就没了?这样一来,我们何时才能平定荆州?”
“......”
说到后面,众将领争论起来,突然,我听见身后卫启明的声音。“良辰,你认为,这布防图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我咬着唇,我不太愿意接受布防图是假的事情,那样,会让云香的死变得没有价值。“但我觉得云香拼死才拿回来的布防图,应该不会有假。”
“良辰,看来你也在怀疑,不然你不会说应该,而是肯定。”
回头,我看见他清隽的面容上有了肃容,说道:“启明,你也担心是假?”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卫启明摇头。“但如果是假的,我军伤亡势必惨重,这才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长安。“长安,你觉得呢?”
“你知道我不太喜欢想这些事情。”长安侧过头来。“是真是假由将军论断,出兵还是休战,我都没有异议。”
长安就是这样,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似乎就已看透世间苍凉,问他什么,都是都可以的答案,也许是幼时见他母亲死在北夷人的刀下,打那时起,什么于他来说都可以接受,或是说,他什么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和我一起长大的情谊,他连活着,在战场上奋力厮杀,也只是为了报答景毅当初的救命之恩,至今我都记得他曾说过,景毅的救命恩德,他以性命相还是理所当然,但却不会担心景毅的处境。
他这般荒凉心境,我好心疼,也抓紧了他的手,以赞同的言语,表达我与他意见相同,好让他感受到我始终与他站在一起。“长安说的是,究竟是战是休,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看将军如何决定,我们只需服从就行。”
“你们两姐弟。”卫启明的头伸到我们中间。“紧要军务被你们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该说你们心胸豁达,还是心胸豁达呢?”
我笑道:“后面那个心胸豁达你就自己留着吧。”
卫启明说道:“我本来就是个心胸豁达的人。”
众人争论了许久,景毅也思考了许久,有了决定。“今晚寅时,出兵襄阳。”
“将军!”赵伟宏脸色难看。
“先生,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怕布防图是假,可若是真的,那我们就错失拿下襄阳的最好时机。”景毅说道:“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拿下襄阳,平定荆州。”
所以,他这是心急了?所以,哪怕他明知布防图可能有假,有可能失败,却还是选择了攻城,时间定在半夜,是期望能打沈佑一个措不及防?
“将军。”赵伟宏满脸的不可置信。“您会后悔的!”
“可我不得不试一试。”景毅环眼扫向众人。“你们,可愿与我一搏?”
“我等为将军唯命是从。”除少数几个人外,大多的人都还是支持攻打襄阳,确实,如果布防图是真,放弃了这次机会,想要再拿下襄阳,不知会耗费多少年,多少兵力,此番,值得一搏。
赵伟宏拂袖而去。
如布防图是真,为防沈佑丢失布防图而重新布防,尤是,大军在今夜集结,分别从各处进军襄阳。
于先前景毅的安排,赤水营从灌子滩出发,由陈军率领全力攻打北门,另外闽国公麾下,由方怀安率领的一万两千兵马原也多与海寇作战,是以登上战船,与赤水营共同猛攻北门。
荆州节度使马程的两万兵马与襄阳南门的兵力相当,便由马程率军与南门相对,因怕东门有异,遂派了三千人马进行扰乱,其余的近四万兵马,攻向西门,所以,此战重点攻打的是北门和西门,值得提一句的是没有让归降的叛军出战,就怕张淳不是真心归降,与城内的沈佑里应外合。
出征前,所有将士都志气满满,誓要拿下襄阳,然而,正如赵伟宏所料,布防图是假的。
其实,让云香去偷布防图乃赵伟宏提议,等云香拿回布防图后,他却质疑布防图有假,那么,就说明赵伟宏有此判断是极有把握的,但凡每个人都冷静一点,就不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了。
而我,更是为云香感到悲痛,她付出生命换回来的东西,最后却给了大军致命一击,如同一个笑话,甚至被知道的人怀疑,是否她故意为之,她的牺牲,变得毫无尊严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