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的尸身在万众瞩目下火化,无数铁骨铮铮的男儿为他落泪,尤其是赤水营的将士,一面落泪,一面为他唱起渝歌挽悼。
陈军死后,赤水营主帅的位子,景毅交给了李兴,这是对李青龙的承诺,也是对李兴的信任,更是李兴的愿望。
可他却告诉我。“姐,以前我无比想要当赤水营的主帅,我今天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可我竟开心不起来,我是陈将军一手训练出来的兵,是他手把手教我如何成为一个将领,他说,一个有领兵之才的将领是一种能力,不是每个将领都能统御三军,所以将领不是那么好当的,后来,我慢慢懂得了他的教导,一个能让大军听命的将领,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军心所向,你看,他就做到了,他虽战死,但他却活在了每个将士的心里,我也想成为他一样的将领,能活在人们心中。”
要为将领,就得有领军的能力,可领军是一回事,能让众多将士服从是另一回事,很多将领可以率军千人,甚至是上万人,但如果再给他更多的人马,就会出事,古往以来,层出不穷的故事告诉我们,不是每一个将领,都能做到统帅千军万马。
我跟他说:“阿兴,将军把赤水营交到你手里,便是相信,你会成为另一个陈将军。”
战事告落,联军与襄阳叛军的对峙又回到原点,军中众位将领一致认为,襄阳城只可围困,不可强取,可襄阳城内的屯粮,怕是十年都不能耗尽,这样困的不仅是城内叛军,也困住了我军平定天下的脚步。
可一时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毕竟,能不能攻下襄阳得两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军伤亡势必惨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碰襄阳城这根钉子?
僵持,是迫不得已,也是不可转圜,然而,在入冬时,军师赵伟宏突然提出要外出一阵,景毅以为他还在为布防图一事生气,进而说道:“先生,上次轻信布防图是我之过,还望先生莫再放在心上,我在此给你赔不是了。”
“将军,您多虑了。”赵伟宏在他刚躬下身的时候就扶起他。“还未为您谋得天下,我怎会弃您而去?”
景毅不解。“那先生为何还要离开?”
我心中也有此疑惑,近来,赵伟宏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营帐里,连军中议事都不参加,这时候提出离开,又是为何?
只听他说:“将军,我方才便说了,只是离开一阵,并非不回来了,我这也是想去调查一些事情,或许,待事情明了,可解眼下困局。”
眼下的困局自然是与襄阳的僵局,景毅说道:“先生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是想到了,不过还需要些时日来证实。”赵伟宏颔首。“等我回来时,应该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赵伟宏的确是个有大智慧之人,是他的出谋划策让景毅走到今天,而他的怀疑,也证明了他是对的,以致景毅时常后悔,景毅说道:“先生既然已有计策,我自是十分相信先生,只希望先生能早日归来。”
“多谢将军信任。”赵伟宏拱手说道:“只是这一次,我希望将军的信任,是完全的信任。”
想来布防图一事给赵伟宏也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诚然,如果景毅足够信任他,就不会有那一次的惨败了。
景毅说道:“如果你还对我心存怨怼,实属应该,而今我已悔之晚矣,不知该如何向你表达歉意,我只能说,往后,我于你绝对信任。”
“将军既做此承诺,那我就只有一愿。”赵伟宏神色毅然。“便是助将军登临大宝。”
景毅想要这天下,近乎成了所有追随他的人的愿望。
新年至,我收到了卫启明第二封来信,以及他让人送来的裘皮大氅,大氅由丝绢缝制,还绣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纹,领口是雪白的狐狸毛做成,这辈子别说穿了,我见都没见过这般贵重的衣服。
我想送给长安,他骑马的时候就不怕冷了,可一想到是卫启明送给我的,我觉得送给长安仿佛对不起卫启明的心意,但我又舍不得穿,只好在信中抱怨。
提笔写道,做什么送我这样好的衣服,害我舍不得穿又不敢送人,写着写着,忽觉案前一暗,抬头,见得景毅正在看我回信,忙起身。“将军。”
“不必拘礼,继续回信吧。”景毅摆摆手。
可他在这里,我都不知道该写什么了,讷讷坐下,哪承想他竟站到我的身旁,似不经意的说道:“安王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我想,卫启明在信中跟我提及的事情景毅迟早也会知道,便就回道:“安王说,陛下把京城禁卫军的兵权交给了他。”
他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随即手抚向我放在案台上的大氅上。“这是安王送给你的?”
若非卫启明送我,我何来这般名贵的衣氅,他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却只得点头。“是,将军。”
“即便远在京都,也不忘给你送冬衣,安王他,对你是真心的。”他说道:“那么良辰,你呢,有没有为他所动?”
“将军。”怕他怀疑我对他的忠诚,忙道:“自幼时将军就教导良辰要无情,良辰自是不敢妄生它念。”
不承想,他突然说:“如果,如果那时的我也不明白何为无情,或许,一直都是我错了呢?”
这句话着实有些让我甚为奇怪,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又不能对他明言我和卫启明当真只是知己,否则,就是在承认骗他了,不知何时起,我已开始忌惮他,会去揣测他话中是否试探,当然,是卫启明之故,我想护卫启明平安,终归,他要夺的是卫家的天下,而卫启明,是我一生中仅有的知己。
遂道:“将军,良辰是真的不敢有任何妄念,莫说其它,只这一副残躯,还能奢望什么,良辰只盼追随将军......”
“良辰。”我话未说完他又打断道:“那件事已成过往,况且,知道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死了,你又何故放在心上。”
以我的判断,现在还知情这件事情的人左不过是他,卫启明和长安,而赵伟宏在我出事前就回了渝州,当是不会知晓,不过,以赵伟宏的聪明才智,很难不会猜不到伍德侯会如何报复我,而这几个人,是绝对不会外泄的,所以,他这是在安慰我?可是。“将军,不是我还放在心上,我也并未在意,但不在意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都是事实而已。”
“你......”他顿了顿,神色微沉。“罢了,你若真不在意就好。”
我想我已放下,因为我很明白,这样的我配不上任何人,一如我刚刚所言,追随他,看看未来可否变成自幼就期盼的那般美好,如此,也算是为自己多年来的付出有个交代。
只是,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然后一天天变老,却已经没有另一个老妪来与我互相搀扶了。
云香,你总说我比你有福气,是啊,我还活着,而你死了,这就是你说的福气?可你知不知道,我也害怕等老得走不动的时候,还有谁会扶我一把。
不知不觉,我已二十六岁,生辰这日依然收到景毅送来的葱油饼,我却感受不到早年的喜悦,会不会如卫启明所说,我是被困住了,我对景毅或许只是恩情,而非感情?
以前的我想尽办法想要离他近一些,现在我离他很近了,为何并不觉得很欣喜?难道,我从来没有明白过自己的心意?还是因为他们一个个离去,带走了我心里的温热?让我不再对人生富有热情?诚然,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一步步迈向前路后,随着途中风景,心境也在跟着转变,原来,我已不是当年还在边地时,那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李良辰了,然而这么多年的期盼,如不走到最后一步,又如何甘心......我想知道结局,我想知道结局值不值得我这么多年的不辍而行。
军中不再缺粮,送来的葱油饼也比以往多了,我却不太想吃,但也不会浪费,提着食篮,骑马到了万山堡骑营,找到长安,与他到江边去坐了坐。
把食篮里的葱油饼拿出来给他。“葱油饼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在军中也是吃不到的,长安,你吃点吧。”
长安接过咬了两口,看了看我。“你怎么不吃?”
“我不怎么想吃。”我笑了笑。“你多吃点儿,看你吃,我就高兴。”
他问道:“你是不喜欢吃了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我现在不想吃。
他倏尔笑起来。“那往后你的生辰,我还买糖藕糕给你,好吗?”
“好哇。”我想起他小时候就说了,长大后要买好多好多糖藕糕给我吃,可离开北地后这么多年,却再没有给我买过。“说起来,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糖藕糕了,还真有些想念糖藕糕的味道了。”
“对不起,良辰。”他垂下头。“我以为你不喜欢吃了,所以,就......”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只是这么多年少有闲暇,把很多事都给忘了而已。”
他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眸光莹亮。“那你现在想吃吗?”
我惊讶。“现在?去哪儿吃?我好像没见过哪儿有卖糖藕糕的。”
“我在南漳县见过有人在卖。”他脸上有些微兴奋。“良辰,我们去买吧,我也想吃了。”
我有些讶异。“南漳县虽不远,却也有近百里地,来回一趟得半天时间,就为了吃口糖藕糕?”
“呃......那......下次再去吧。”
看他神色略有失望,想想这么多年他没跟我提过什么要求,不过想吃糖藕糕,我却因为路远有些不愿,顿时觉得内疚,忙抓住他就跑。“既然长安想吃,何必等下次,我们现在就去。”
后来每每想起,我们来回奔袭近两百里只为吃口糖藕糕,当是我们一生中最畅快,也是最恣意的事情,还有,最幸福的事情。
那天,长安高兴得像个孩子,糖藕糕的糖汁滴了一身也毫不在意,我们在卖糖藕糕的摊子前吃了个饱,走时还带了很多,长安说,他喜欢甜的味道,希望以后的生活,也能像糖藕糕一样香甜,这约莫,也是所有人的期盼吧。
到底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才是常态。
围困襄阳这几年,不光是磨炼我军的耐心,也同样磨炼着叛军的耐心,从九月开始,城内的叛军会时不时偷袭我军各个营地,特别是第一次夜袭虎头山营地时,我军没有任何防备,居然被叛军打得弃营逃往了岘山营地,是后来集结军队,才重新夺回了虎头山,但却因此丢失了很多辎重,损失极大。
叛军往往会偷袭不同的营地,有些令人猝不及防,以致不得不加强巡视,以防止叛军偷营,可这样又造成了巡视的将士被截杀。
叛军就像疯了一样,三天两头的与我军纠缠,但当真正打起来了,他们又会逃跑。
他们或许是疯了,是被困得太久给逼疯了,当然,他们也不是真的发疯,而是想不断的扰乱,以消磨我军意志,他们很明白,他们的忍耐已到极限,我军亦然。
军中,好些将士开始抱怨,说要杀入襄阳,让那群叛军好看,却都一一被景毅驳回,其实,大家都很明白,如果真能做到,早前又岂会牺牲那么多将士的性命?杀入襄阳只是一时气话,是压抑在心底不能战也不能退的憋屈。
就这样,两军打打停停闹了一年,军师赵伟宏终于回来,还带回了他攻破襄阳的办法。
赵伟宏提出先不要着召集众将领,当是担心景毅会不答应,万一两人发生了争执,景毅面子会抹不开,赵伟宏也会因此在军中失去一定的威信。
我为赵伟宏捧上热水。“先生一路辛苦,先喝口水吧。”
他只轻轻阖首,然后把水杯放置一旁,说道:“将军,你知我外出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景毅说道:“但我知道先生定是带回了解决襄阳困局的办法。”
赵伟宏道:“将军,我此番行遍大江南北,是为了亲自摸清沈佑及他一众部下的底细。”
“你想?......”景毅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而我却还有些猜疑,只听赵伟宏道:“不错,既然襄阳城固若金汤无从下手,那我们就从其它地方下手好了。”
他慢慢说道:“沈佑原在晋阳发家,他的一众手下,也都是晋阳人,其中蒋侃,徐兵,姜萌,这几个他的心腹,全是出自晋阳。”
景毅问:“张淳也是晋阳人,你是从张淳那里得到他们信息的?”
“张淳是沈佑的得力干将,虽投降我军,但也是无奈之举。”赵伟宏说道:“我假意与他接近,从他那里知道了很多沈佑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所以,才会外出去证实他所言是真是假,现在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因是他素来被沈佑看重,而今迫降我军受到将军您的冷落,他心里觉得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因此出卖旧主,想要得到将军您的器重,可是能背叛旧主的人,又怎能断定不会再次背叛?”
确是,即便张淳在攻夺襄阳一事上出力再大,但就他背叛旧主一事,便只可以予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却不能予他信任。
“所以,你想通过控制他手下的亲眷,迫使沈佑投降?”景毅问。
“嗯。”赵伟宏没有否认。“不仅如此,沈佑的精锐也是出自晋阳,我想将军出兵晋阳,围困晋阳,这势必会令襄阳城军心大乱,只是这样一来,将军或许会让人诟病。”
“此一时彼一时,再不拿下襄阳,我军才会军心大乱。”景毅说道:“此事全权交由先生安排。”
赵伟宏起身,郑重道:“多谢将军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