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说完就打马离开,周同面色不悦。“这是打不过北夷人?”
云香是猜到些的,她说:“北夷人狡猾,知道今天是我们中原人的除夕,晓得我们今晚是要庆祝的,就必定防御松懈,这才半夜前来偷营。”
话虽隐晦,却表明了这是要逃的意思,周同愤愤的一拳砸在桩子上。“该死的蛮夷!”
“好了。”我适时说道:“侯爷有令,我们就别耽搁了,赶紧往三闸镇去罢。”
周同和我一样,全家人都死在北夷人手里,对北夷人是恨之入骨,这般败退,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我上前安慰。“周同,我和你一样,家人都死于北夷人刀下,但我们既入了炽阳军,一切当以大军为重,况且,景昭还在呢。”
搬出景昭,就是让他清楚,我们都是景毅所救,景毅的侄子,我们就该保护好,果然,周同当下就正然起来。“都上马!”
韩旭给曹夫子赶车,曹夫子坐在马车上咳嗽不止,让人听得心揪,他这样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奔波了。
云香抱了床棉被给曹夫子裹上,一行人才上了马,而长安在我上马的时候,就坐到了我的身后,他把他手里牵马的缰绳递给我。
他要我牵他的马,我诧异。“你怎么不骑你的马?”
“你肚子痛,我不放心。”他只一手环在我的腰上,手掌放在我的肚子上,一手抓着缰绳,随即双腿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就跑了起来。
这是担心我会痛得从马背上摔下去么?好罢,现在也不是耽搁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
我们一行人不算太快的往三闸镇跑去,身后,远远还能望见大营里的硝烟,这一去,生活了八年的戍边大营,或许就再不会回来了。
韩旭驾车行得稍慢一些,落在后面,行至次日约莫晌午的时候,只听一声惊呼。“夫子!”
我们尽都勒马扭头,看到曹夫子滚落在雪地上,惊慌中,我们全部调转马头奔过去。
韩旭忙不迭弃马急奔过去,扶起夫子,而夫子已经人事不省。
我们几人赶至,景昭急问:“夫子如何?”
韩旭把手搭在曹夫子颈间。“有脉搏,但已经很弱。”
当然,这话令我们都很担忧,然我们也只能继续往前走,我捡起落在雪地里已经被雪浸湿的被褥,想是曹夫子因寒冷,又有旧疾,这半日的风雪他扛不住才从车上摔了下来。
被褥已经湿透,盖在身上只会更冷,我解下身上大氅垫在板车上,周同和景昭把书箱往后挪,韩旭抱着曹夫子放到车板上,使得曹夫子可以躺着,韩旭和周同也解下了身上的氅袍给曹夫子盖上。
韩旭再把曹夫子身上的氅袍紧了紧,一咬牙。“还有三十多里才到三闸镇,我们走罢,不要耽搁。”
我们都面色凝重,心知曹夫子恐怕不行了,却只得上马,长安把他身上的氅袍披在我身上,不等我说什么,他就紧紧系上带子。“你受冻,肚子会更痛。”
确实,我受冻肚子会更疼,可他骑马风大雪大的,就不冷了吗。“那你怎么办?”
他把我放上马背,翻身就坐在我身后。“我不怕冷。”
他不怕疼,也不怕冷,可是,是人就会感受冷热疼痛,他只是在履行他的承诺,要保护我的承诺,直到此时,我方知道,他幼时所言,非是稚童戏语,而我在他身前,有他的大氅,还有他为我挡去的风雪,我依然觉得冷,却是心暖。
半道上,我们就遇到了运送辎重的队伍,此番负责运送辎重的是牙门将林宇,由于我近来都跟在景毅左右,他与我还算熟识,与他交谈了两句,就同他们一起往三闸镇行去。
三闸镇地处聊城后方,距景毅所驻的桐城较远,又在陇西驻军的白石城前方十余里,所以大都会选择在白石城生活,因此,三闸镇处于比较尴尬的地段,是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几个陇西军将士在这里驻守,景毅和赵伟宏把汇军地点选在这里,着实相当安全。
一来,这里只有几个没权没势的驻军,看到辎重队伍到达也不会引起什么猜忌,再有,大军退于此地集结再出发陇西驻地白石城,路途短,途中不会遇到什么突发事件,以保障大军安全。
我们到达三闸镇的时候快黄昏了,几个三闸镇的驻军看到我们,连忙问道:“来者何人?”
林宇在前说道:“我是炽阳军牙门将林宇,你们速派一人前往白石城禀报,桐城被北夷人攻破,请督军放炽阳军入城。”
几个驻军闻言一怔,其中一个人反应过来,急忙跑开。
不知大军什么时候会到,我们入三闸镇后,连忙架了火堆给曹夫子暖身,在军中,军医十分重要,所以一部分军医也随辎重到了三闸镇。
找来一个军医给曹夫子看诊,军医只是摇头。“油尽灯枯,就这两天的事了。”
无论如何,是曹夫子教会我识字读书,陪伴了我八年有余,我心下一沉,说不出的难过,这是入炽阳军以来,第一次要面对的离别。
云香,韩旭,周同和景昭他们也是面色悲哀,然而,还不等我们如何伤心曹夫子就要身故,此地驻军就找到我们。
正是那个跑去通禀的驻军。“请问主事的将军在哪儿?”
林宇站出来。“督军怎么说?”
军队讲究军职,那个驻军立马拱手行礼。“回将军,我已经将炽阳军的消息传至白石城,督军让我跟您说,今晚亥时初会开城门放炽阳军入城。”
三闸镇的几个驻军类似哨兵,主要观测周遭情况变动。
“有劳。”林宇说道。
那人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将军,此番北夷人真的如此凶猛,攻破了桐城?”
“哎......”林宇只一声叹息。
那人就像明白了一样,抱拳行礼退走了。
几个驻军一走,林宇的目光就落到我身上,小声问道:“侯爷亥时前能赶到吗?”
他语气有担忧,此次败军是早就计划好的,而桐城离白石城百余里路,从昨晚子时撤走,时间很充裕,应该能赶得到,我点点头。
林宇眼眸一动。“我这就去整军,准备随时开拔。”
晚饭时候,随便吃了些饼充饥,烧热了水把饼泡软了喂给曹夫子吃,可曹夫子昏迷不醒,根本就吃不进去,而我们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眼见天黑了下来,已是戌时,终于看到了炽阳军的军旗。
自然,对于此次炽阳军败退,北夷人追是肯定会追很久,但北夷人也肯定会担忧会不会有伏兵,因此,北夷人追击一段路程就会退回去,而炽阳军本也只是装作败退,在景毅的主导下肯定会加紧时间赶路,所以能及时赶到此地。
林宇向景毅报告后,大军又马不停蹄往白石城行去,要赶在亥时前到达。
夜深黑寂,只有白石城的城楼上燃着通亮火把,城楼上,陇西郡督军邓勋望着下方的炽阳军,声色雄厚。“城下可是北靖侯?”
景毅打马上前一步,在护城河前停下。“末将正是北靖侯景毅,请督军放我炽阳军入城。”
隔得太远,我看不到这个督军如何模样,他似沉吟了一瞬,下令道:“开城门,放炽阳军入城。”
护城河上放下浮桥,城门打开,大军浩浩荡荡进了城,还有好些伤兵相互搀扶着,看着就是残兵败将的境况。
入了城,厚重的城门关上,景毅见到督军邓勋,恭敬道:“末将见过督军。”
这督军邓勋也是世袭爵位的肃国公,比景毅的侯爵要高,此时景毅称末将,源于都是军人之故。
邓勋约莫三十四五,浓眉大眼,身姿挺立,模样倒是少有的俊朗,比之景毅更成熟,也更具威严之态。“北靖侯,桐城是如何失守?”
“回督军。”景毅状似惶恐的说道:“昨夜除夕,末将于往年一样慰军中将士过年,致使桐城防守松懈,使得狄戎两族攻破了桐城,还夜袭了炽阳军营地,此次桐城失守是末将疏忽,还请督军上书朝廷,治末将失职之罪。”
“军中过年,城楼无防?”邓勋虚眼,像是问景毅,又像是自问自答。
景毅把头低得更低了。
邓勋道:“这么说来,是北夷人趁年夜偷袭,打了炽阳军一个措手不及?不过,终归是你这个守将的疏忽致使桐城失守,本都会如实上报朝廷。”
“是,是末将之过。”景毅连连谦卑的说道,其实,连我都听出了邓勋语气中的怀疑,只是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景毅故意为之,得归功于军师赵伟宏的计策,即使有漏洞,也让人抓不住把柄,但景毅此时的心情定然是紧张的。
邓勋看他一眼,眉头一皱,唤道:“来人。”
很快,一名装束甲胄的军人站了出来,应是邓勋的偏将,邓勋吩咐。“带炽阳军去西营安置。”
军人应是,领着炽阳军往西营行去。
白石城的修建与桐城相仿,城防三面围有城墙,而城东实乃城外,以供军队安营驻扎。
那名军人领着我们到了西营,一眼望去,这里的营帐不过百余顶,根本不够炽阳军住下,我看着景毅牙关紧了紧,知道他定然是在极度忍耐。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是笑了笑,吩咐下去,让伤兵先住进营帐,看看辎重里还能搭建多少营帐,都搭起来,再是不够,就委屈将士们挤一挤。
行了一天一夜,每个人都累得不行,哪个不是一挨着床板,就能呼呼睡去。
我和景昭他们仍旧单独分得了一个最角落的营帐,只是,曹夫子已然是气若游丝,我们这几个人怎么都睡不着。
天快亮的时候,景毅和赵伟宏来了,想必也是忙到现在才得空,景毅道:“曹夫子怎么样了?”
我们几个都只是摇了摇头,许是听到景毅的声音,曹夫子悠悠睁开眼睛,微弱的道:“侯爷,是侯爷吗?”
景毅连忙走至他的榻前,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夫子,我在这里。”
“侯爷啊。”曹夫子看到他,也不咳嗽了,声音也大了些,我们却知道,这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我一个落魄的秀才,有幸入侯府为你授业,这一晃,就是二十余年,也该到分别的时候了。”
不承想,曹夫子竟是教过景毅的夫子,我看到景毅握着曹夫子的手很紧,紧到手指骨节都泛白,他总教我们要学会无情,但此刻我看他的样子,让我觉得,他的无情,或许只是他坚硬的外壳。
他说:“夫子,你为我景家操劳一生,现在,景昭,韩旭,周同,长安,良辰几个孩子也长大了,你该歇歇了。”
这话说得,就像曹夫子该死了一样,我心里酸得很,这就是景毅,在一个将故之人面前,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曹夫子喘了口气。“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这乱世中,我这一生过得还算安稳,知足了,只是......”他一双已经浑浊的眼睛四处打转,还没落到赵伟宏身上,赵伟宏就已经会意,忙走过去蹲在他身侧。“曹夫子,你且放心,你的那些藏书,我一定会保管好的,只要我在的一天,它们就会完好无损。”
此后,赵伟宏确实把曹夫子的藏书保存完好。
曹夫子听了笑起来。“好,好,如此我就安心了。”他的目光又落在景毅身上。“侯爷,我还有一事相求。”
景毅道:“夫子,还有何遗言,景毅定会为你达成。”
曹夫子也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吧,一点也不避讳的说道:“侯爷,说来,我是陇西人氏,这一辈子没出过陇西,看到的,听到的都太少了,没有什么见识,所学所知都从书本得来,实在是坐井观天,我也想看看大好山河,奈何天下动荡,寸步难行,所以,我希望,我身故之后,你能将我烧成灰,然后把我的骨灰从皋兰山上洒下,让风把我的骨灰吹往各处,也让我死后得以看看山川河岳。”
他说完这话,景昭的声音哽咽。“夫子......”
不为其他,只因他和景昭一样,希望能看到这河山天下,只是,他只有死后才能实现了,而景昭还是少年,有的是时间去踏遍山河,然而,便是连景昭这个少年,亦没能如愿,不过是尙还年轻的我们不懂,人生原本就充满了遗憾。
景毅呼了口气,郑重道:“夫子,安心去罢,你的遗愿,我一定照做。”
曹夫子微笑,脸色居然红润起来,他一双浑浊的眼望着帐顶,又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眼神也似乎变得清明些许,他干裂的唇翕动。“我看见,我看见了华灯霓虹,我看见了人头攒动,这是我们北边儿没有的热闹,好繁华,清平盛世呀,真好,真希望,这天下就是这番景象......”
他的声音渐弱下去,只有呼气没有了吸气,一双圆怔的眼睛也慢慢阖上,而他最后说的这些话,才更像是他的遗言,他希望,这天下能变成清平盛世。
“会的,会的!”景毅将他的手放回去,如是承诺一样。“夫子,以后你在天上看着,会有这一天的。”
我们几个都没有哭,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了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思想,可我知道,夫子过世,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在淌泪。
夫子的死固然令人悲痛,可多年后却让我觉得,他能在这时故去,是他求仁得仁,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