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北夷人在城外跑了半日,可他们的战力依然不容小觑,我自问这些年苦练武艺,一般的士兵不会是我对手,可当我的短刀和蛮族的弯刀砍在一起,力道大得竟震得我虎口生疼,令手中短刀都险些脱手,须知上战场前,我的短刀已缠上了棉布。
我心下大惊,在我与敌寇的战马跑开交错时,我身体后仰,使之力道减轻,正欲回身挥刀砍向敌人的时候,我身后的敌人却蓦地坠马,我赫然发现,他胸口上插着一支箭矢,战场上人多纷乱,我看不清,也没时间去管是谁射出的箭,但却晓得,必是长安。
也好,我趁时握紧手中短刀,同迎面而来的敌人对上,这人身形壮硕,我的刀砍破他的藤甲,却只能划伤他的皮而已,并不能予其致命,惟有他的脖子露在外面,只有伤及他的薄弱之处方可以杀了他,我一边纵马同他周旋,一边斟酌下手的时机,就在两匹马错开,我回身朝他后颈砍去的时候,他也朝我回身砍了过来。
然我本是女子,臂力不足,挥不动长刀大斧,剑虽长但轻薄,是砍不破北夷人的藤甲的,所以我才用短刀,他的弯刀也不长,却稍长于我的短刀,而且他人高马大,自是手也长我很多,眼见着他的弯刀就要砍中我的脖子,惊骇中,一匹高大战马撞了过来,把我对面蛮族的马匹撞得立起,他的弯刀自然没能砍到我,与此同时,蛮族张开的手臂被一刀砍落,腥红的血溅了我一身,我也看清那救我的人,居然是景毅,他趁蛮族断臂,马匹惊慌,一刀挥了过去,那蛮族身体一僵,就从立着的马背上摔落下去。
我听见景毅严厉的声音。“战场上,不得分心!”
许是发现我在看他,他才警告我,我连忙调转马头,与周遭敌人继续交战。
战鼓擂擂,敲击得我心血澎湃,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残肢断臂,我心里仍然害怕,可我的手已经砍得麻痹,也不知道疼痛,甚至感觉不到手心里鲜血的黏腻,我眼前漫天黄沙,夹杂着血腥刺鼻,亦不能阻挡我近乎停不下来的拼杀,这应当就是杀红了眼罢。
诚如景毅所料,蛮族体力不沛,露出败势,对方将领一声退兵,尽都蜂拥逃走,此时,正是追击的好时候,景毅毫不犹豫下达了追击的命令。
北夷人口不丰,很少会有伏兵,通常是靠着他们铁骑的迅捷,一番烧杀抢掠就走,所以乘胜追击遇到伏击的可能不大,倒是可以多杀几个成年北夷人,也好让他们消停几年。
此战,我军亡四百一十二名将士,伤三千七百,斩敌军九百余,缴获战马一千六百四十匹,还斩杀了一名戎族将领,不可不说,确是以最少的伤亡,赢得了最大的胜利,景毅大喜,命杀羊五百头,犒赏将士。
回了营地,我才发现满手鲜血都结成了血块,手掌张开,血块龟裂,新鲜的血又从掌心冒出,方知疼痛。
云香看了我手上的血,说道:“用了多大的劲儿,手都震破了?”
我笑着回道:“不用力根本砍不破那些北夷人的甲胄。”
“阿姐。”长安在回来的时候就知道我受伤了,一回了营就去打热水,他端着水盆进来。“快,把你的伤口洗洗。”
水盆放到通榻上,云香先是拿毛巾帮我把脸上的血擦了,再帮我清洗手掌,旁边,周同带着激动的语气。“良辰,你今天杀了多少北夷人?”
我手有些抖,眼前总是鲜血喷洒的景象,想了想才说道:“杀死了两个,伤了多少个却记不清了。”
“良辰,你这么厉害,我听了都高兴!”云香一面帮我洗一面说道,无不透着羡慕语气。“没想到,侯爷会带你和长安上战场。”
“良辰,药来了。”景昭进了帐,把一个瓷瓶放到榻上。“这是我从叔父那里拿来的,是上好的金疮药。”
“我就是手上破点皮而已,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金疮药。”我急道:“快拿回去,这有时候,是能救人命的东西。”
长安不管,还不等景昭说什么,就抓了瓷瓶在手上。“阿姐,你上了药,好得快,才不会痛。”
景昭也说:“长安说的是,好得快些,以后也好多杀几个敌人,而且,这药也是叔父让我拿给你的,还推辞什么。”
“是侯爷给我的?”我简直受宠若惊,我又没被敌人砍到伤到,他怎么知道我虎口被震裂了?
景昭点头。“是,你就安心用吧。”
我的手被长安捉住,他看着我掌心震裂的口子。“阿姐,我要给你上药了,你忍着点。”
“哎,不就是点破皮吗,哪里就疼了。”我不甚在意的道,只心里欢喜得像灌了蜜,景毅,是不是在关心我?哪怕像关心其他将士一般,但至少他单独给了我药,就说明比其他将士更关心一些,这就足够我欢喜了。
长安蹲着帮我上药,我没能看见他略微抿着唇在忍受疼痛,若非景昭的声音,我都不知道,景昭说:“哎呀长安,你后腰在流血,你怎么只关心你阿姐了,自己也不顾顾自己。”
闻言,我心下一惊,就听长安说:“阿姐,我不痛。”
因甲胄未脱,厚重的玄青色衣服浸染了血渍,以致于我没能发现他受伤,此时,我哪里还管自己,慌忙把他拉起来,转过他的背,但见一支箭头隐在泊血的衣衫里,定是他怕我担心,箭身已被他自己折断。
我少有的对他吼道:“你是傻么!”
周同赶紧道:“我去找军医来。”
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像个犯错的孩子,我再没了怒气,景昭连忙帮着我把他扶到榻上趴好,云香也跑了出去。“我去找剪刀来。”
我猜测。“长安,是不是你起先为了救我而忽略了自己才受的伤?”
“阿姐,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不也是很正常的么。”
他趴在榻上,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可以说明,心中顿时酸涩。“长安,阿姐说了,无论如何,你都要顾好自己的。”
“可......我要保护阿姐。”
依旧是执拗的语气,我只得换个方式。“长安,你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阿姐,知道么?”
他不语,这时候云香把剪刀拿了来,我也没有再说,接了剪刀过来,就剪断了绑甲胄的绳子,然后剪开他后腰的绵衫,湿腻的血把绵衫浸了个透,这小子,真是傻,我却再不忍心责怪,幸而,我看到没入他肉里的箭头也不深,心下稍安。
不久,周同把军医带进了帐,军医看了看他后腰的伤,随即从药箱里拿器具出来,同时说道:“所幸箭头入体不过寸半,无甚大碍。”
我也知伤得不算严重。“劳先生费心,帮忙把箭头挑出来。”
“箭头有勾,挑出来反会加重伤势。”军医拿了把薄刃。“割开伤口取出箭头才是最好的方法。”
还要割开伤口,我听了,覆在长安后背上的手都微微颤抖,许是长安感觉到了,他说:“阿姐,我不怕痛。”又对军医道:“烦先生动手吧。”
军医拿着薄刃就往长安后腰而去,我不敢看,却是在云香,周同和景昭的脸上看到拧结神色,必是那薄刃划破原本泊血的伤口,令人不忍直视。
我没听见长安的声音,须臾,‘铛’的一声,箭头落入铜盆,我连忙看向他的伤处,现在已是一个腥红的血窟窿,还在不停的溢血。
我拿出景毅给我的金疮药。“先生,这是侯爷给的金疮药,给他用这个吧。”
军医拿过来闻了闻。“确是上好的金疮药。”
长安扭过头来。“阿姐,那是侯爷给你治伤的,我不能用。”
我看到他嘴角咬出的牙印,才知他没有发出声音不是不痛,而是极力忍耐而已,我摁住他。“别乱动,先生在给你上药呢,长安,你要知道,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长安怔怔看着我一个字也没说,随后微笑着趴了回去。
军医给他腰上缠好布条,交代一些注意的事情就走了,今天,可有不少人受伤,够军医们忙的。
晚上时候,韩旭端了锅羊肉汤回来,脸上是喜悦的神色,他把锅架在火堆上。“今天打了胜仗,托你们的福,今晚吃羊肉汤。”又转头看长安。“长安,听说你中箭了,伤得不重吧?”
长安回答:“不严重,我现在都不疼了,只是,可能得躺些时日了。”
“你快别问那么多了,人家长安流了血,得多补补。”云香说道:“快,你多舀点羊肉给他吃。”
“好,定然给他满满一碗羊肉吃!”韩旭当真舀了一碗羊肉出来。
五百头羊,却有两万多将士,平均差不多要五十个人才有一头羊,每个人能分到多少?就算我们这营地特殊些,也没有太多的分量,就他舀来的这碗羊肉,当是都舀光了吧,我心中感激,接过后倒也没说什么,终归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说多了反而生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好。
我夹着热气腾腾的羊肉喂长安,长安吃得一脸满足,脸上始终挂着笑,大伙儿也端着一碗汤,就着白饭吃了,边关岁月,一碗热汤,就足够温暖我们。
狄戎两族伤亡惨重,没有再犯,如此,就可以安安稳稳过完一整年了,可是山雨欲来,谁也不能阻挡。
七月十二,是我十七岁生辰,其实,自入了炽阳军,我就再没过过生辰,凑巧的是,这一日,景毅带着我和长安去体察民意,更凑巧的是,我们来了通县。
通县自八年前被戎族进犯,近乎惨遭屠城,十室九空,在景毅的努力下,分房屋,分耕地,引来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现在的通县,已如往年一般,街道上三三两两行人,亦有酒肆,布庄,小面馆这些商铺,比不得大城市的热闹,却也是正常县城的模样。
一入通县,似好多回忆翻涌,说起来,我和长安回来过一次,且去了我原先的家,李府,只是敲开门,开门的人再不认识,我心里难过,但也没有太难过,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了,便不该徒增悲伤。
我们落半步跟在景毅身后,他长发束冠,背脊挺直,今日这身深蓝长袍穿在他身上,还真像一个翩翩公子,只是,他半生戎马,身上自带一股凌厉之气,翩翩公子,可没有这样的气势。
走着走着,长安突然说道:“侯爷,可否稍待片刻?”
景毅回过头。“嗯?”
长安指着路边一摊子,我才看到那摊子上有糖藕糕卖,他说:“今日是阿姐生辰,我要给阿姐买糖藕糕。”
他小时候是说过,以后等他长大了,每年生辰都给我买糖藕糕。
我抬头看景毅,他颔首,长安欢喜跑开,他才问我。“今日是你生辰,你想要什么?”
“啊?”我都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好笑的道:“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你愣着作甚?”
“侯爷,要给我生辰礼物?”我吃惊不已。
“以往不知道便罢了,既知晓你生辰,我若不送你礼物,倒显得我小气了,说罢,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他有浅浅笑容,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明媚阳光,那时,他给我葱油饼,使我觉得葱油饼就是人间美味,我几乎脱口而出。“侯爷,可以给我买葱油饼吗?”
“葱油饼?”他眉梢微挑。“你的生辰,就只要葱油饼?”
“嗯。”我重重点头。“我就想要葱油饼。”
“好罢。”他环眼四周,见长安买糖藕糕的地方就有卖葱油饼的,于是走了过去,而长安正好回来,兴冲冲的把糖藕糕捧到我手上。“阿姐,糖藕糕。”
“谢谢长安,还记得我生辰。”我并不吃。
长安道:“阿姐,快吃呀。”
我不想拂他心意,可一会儿我还要吃葱油饼,只得道:“好东西,拿回去和云香他们一起吃。”
长安只低头笑,景毅也回来了,把买来的葱油饼递给我。“良辰,生辰快乐。”
“谢侯爷!”我欢喜非常,当着他的面大口吃起来。
景毅看我吃得高兴,带着些许笑意。“你既喜欢葱油饼,往后每年你过生辰,我便送你葱油饼。”
我心噗噗直跳,而身侧,却是长安眼眸黯淡。
此后每年生辰,我果真都能收到他的葱油饼,以致于,我每年都期盼他的葱油饼,迈不开步,脱不得身。
回到营地,薛平就上报了一个消息,原本这消息是七日前的,可京都离桐城太远,京中的消息能在七天就传至桐城,还得是六百里加急,一路驿站换人换马,根本没有停歇才可以做到。
泰和二十二年,七月初五,卫泰帝崩,年四十七,国丧二十七日,不可婚嫁,不可饮宴,不可歌舞等,太子卫启章即位,改年号章德,于次年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