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浑身都好痛,特别是肚子,简直像沉了铁在拽着一样的坠痛,还有双腿之间,因盔甲太重,令我的腰提不起力,使得骑马时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着,我明明很困很疲倦,却痛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微微张开眼,我看见了火光摇曳,昏黄又灼热的火,令我稍稍温暖了些,也清醒了些,记起了早先坠入冰河之事。
我没有想我是不是死了,这里是幽冥地府什么的,因为我清楚的记得那时候长安在我身边,我慌忙想要起身,想看看长安如何,这一动,才发现自己被圈在一个怀抱里,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良辰,你醒了。”
我抬头,看到长安的脸在火光里昏暗不明,我一下笑了起来,兴奋无比,只是我说起话来费劲得不得了,喉咙痛,声音哑得沙沉。“长安,我们,我们还活着!”
他听到我声音后眉头一皱。“良辰,除了嗓子不舒服,你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我全身都难受,可我怎么能说出来让他担心,只微微摇头,问道:“我军,还有多少将士活着?”
他眼睫垂下。“没有看见。”
我心下一沉,又问:“那敌军呢?”
他说:“也没有看见。”
我不由想,我还能活着,长安是如何拼命才做到的!
七百骑军尽亡,是炽阳军莫大损失,可敌军近四千骑军也命丧于此,算起来,是我军大胜了,然这场胜利无疑是侥幸,说起来,未察觉出是结了冰的河,是因为这里的盐湖很多,盐湖是不结冰的,是以,当我们行至冰河上时,敌军应当也是疏忽了才会没有发觉,但不管怎么说,敌军再没有骑军,就不可能再是我军的对手,很快,就会被逐出关外。
我心中为七百将士的牺牲感到难过,也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感到开心,真真是矛盾得很,可不管怎样,景毅是安全了,我也就放心了。
我撑起身子,这一动,才感觉到长安的手覆在我肚子上,虽然隔了一层里衣,但他掌心炽热的温度不容我忽视,目光落向他放在我肚子上的手,而他的手,还伸进了厚厚的棉衣里面,我有些局促。“长安......”
许是我靠在他身上的缘故,他能看见我的神情,知道我有些微尴尬,他没有松开手,只说道:“我问过云香什么是月事,她说,你每个月月事都会很疼,要用热的东西暖肚子才会好受些,这里没有暖肚子的东西,但我的手很热,可以帮你暖,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没想我跟他提了一嘴他居然就去问云香了,也没想云香居然会告诉他,好罢,这孩子性子拗,他以前不晓得月事是怎么回事,只要说说他,他也就不会这样做了,可现在他知道了,就算我不让他这样做,他也不会答应的,倒是睁只眼闭只眼,好过两个人都尴尬,呃,应该是只有我一个人尴尬,只要是为了我好,这孩子就不会觉得难为情,否则,以前也不会说出把手搓热了给我暖肚子的这些话。
我默了默,想起落水的衣服都湿透了,而这里冷得一见风就能冻成冰,不可能用火烤一烤就能干了的,而且,我们身上的火折子也打湿了,哪里还能打得燃火,另外,没有干衣服换,我跟他应当早就冻死了。
所以,我们现在穿的衣服,定是扒了死去的将士的衣服,像火折子,干粮,水囊,还有武器,想来长安都拿走了,因为我看见了旁边的石头边还栓了一匹马,应是将士落马后,马匹念主,在死去的将士身边不愿离去,被长安牵了回来。
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长安原也是话不多的人,最后,竟是他打破了沉默。“良辰,你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这里有馕饼,你吃点吧。”
“嗯。”确实很饿了,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馕饼,这馕饼在火上烤过,虽干涩,但不会被冻得像石头一样咬不动。
他一只手伸进怀里,我看到他拿出一个水囊,我愕然。“你傻么,这么冷的天你把水放怀里,冻着了怎么办。”
他只是说:“你不能喝凉水。”
“长安......”我心底忽热,不知道说什么,喝了他用身体帮我暖热得不算热,却不会冰冷的水。
吃罢东西,也该考虑回去的事情了,只是这匹马原就跑过一整天,必是疲劳,现在还要载我和长安两个人,定然是走不快,走一段就得要歇一段,等找到大军,怕是得好些日子了。
毕竟,我军和叛军打了这么一仗,应当不会再留在原地了,迁往城镇堡垒之处,方为稳妥之举,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和长安会缺少粮食,出军在外,所带的粮食一般都只有三日口粮,那么,我和长安要吃什么?
沿途捡拾死去将士身上的口粮?好像,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问:“长安,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当是担心我说话吃力,长安说了很多,回答了所有我想问的问题。“我们现在距瀚城不过百里,离锡铁山有三百里,我想,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大军迁移,也应该会找就近的地方,锡铁山后百里左右就有个叫西羌的地方,那里多是羌族牧民,有水源,我想,大军多半会迁往西羌。”
沧州,锦州两并的西海郡,多水源,却大都是盐湖,喝不得,如果大军要补给,就得去有水源的地方,我只是没想到,长安小小年纪竟能把这里的地形摸得这样清楚,还不等我说什么,他又说道:“睡吧,等天亮了,我们就出发。”
我也省得说话,点了点头,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个人彼此紧靠取暖,说到底,我们眼下不过是在一块大石头的缝隙里面,这里贫瘠得连个山洞都没有,一面透风,即便有火堆烤着,也不会暖和到哪里去。
我很庆幸能够死里逃生,然而,乱世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是罪人,是来这世间赎罪的,来这世间受苦的,老天就是不会让人如意痛快,一觉醒来,我喉咙痛得连呼吸都是负累,头也痛得要死,比小腹坠痛尤胜。
我想,我当是着了风寒,可我不敢跟长安说,一是怕他担心,二是我想尽快赶回去,看看景毅的状况,另外告知我军,叛军的骑军全部丧生冰河,以便我军行动。
马背上,长安坐我身后,依旧把手放在我肚子上,可我已经感觉不到小腹有多痛了,而是这头,几乎欲裂!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毅力,愣是坚持了一天没有晕过去,但是,再过了一晚后,我是怎么都起不来了,人很清醒,只是身体如论如何都不听使唤,当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只听着长安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来回说着。
“良辰,你不能睡,你醒醒,不能睡!”
“良辰,你再坚持坚持,我们很快就回营了,回去就有军医了。”
“良辰,你听得见吗......”
“良辰,你一定不能有事......”
他说的话,我听起来都感觉绝望,我都不晓得长安是以何种心情面对我的人事不省,可我也着急呀,我也着急长安为我担心,只是,无论我怎么想睁开眼睛,想张嘴回答他,我都张不开眼,也说不出一个字,我只知道,后来马也没骑了,当是给跑死了,他又背着我不知走了多久,多远的路,终于,我可以平平整整的躺着了。
原来,大军没有迁移,仍旧在锡铁山扎营。
迷糊中,我听见周遭嘈杂。
有长安的急迫。“军医,快,快救救她!”
“她怎会这样?”有景毅的质问,他伤已经好了么,我很欣慰。
稍后,大致就是军医询问,长安如实回答了我们坠入冰河的事情,最后军医诊断。“姑娘本是小月,身体正虚,坠入冰河自然承受不住,寒气入体,非是一般的风寒,而是伤寒之症,就算以后痊愈,也会落得身子骨虚弱,更有......”军医顿了顿。“唉,姑娘再不能生育了,可怜年纪轻轻,就落下寒症......”
他们再说了些什么我没在意,只有那句不能生育让我心头难过,我终归女子,不管怎么在战场上杀敌英勇,到底还是想有自己的孩子的,可是,我也不会觉得很想不通,因为我喜欢的人是要做这天下之主的人,他就像光一样,我只能看见,却无法触碰,他,离我太远,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女人,更遑论跟他生孩子了,能与他并肩作战,就已是我的荣幸,我贪图不多,能伴他身侧足矣,何况,我只是一个细作,所为之事都上不了明面,哪怕想与其他人成婚生子,又如何能做到?所以,我竟不觉得有多失望,说来实属可笑。
他们都以为我听不见,可我把他们的话都听见了。
我能听见景毅沉沉的声音。“良辰,是我对不起你......”
我早就发誓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是我这条命,不过只是不能生育罢了,于我来说,算不得什么,能听到他的这句歉意,我实在满足。
我能听见长安不安的声音。“良辰,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我一直是醒的,我只是不能睁开眼,不能说话,不能动而已,我心里着急,长安,你别担心我,你这样,我更着急。
我能听见云香叹息的声音。“良辰,好好的一个姑娘,怎就落得这般模样......”
唉,看来他们都知道了,怎就没人说我立了大功,把叛军的骑军都歼灭了?这样,我们很快就能得胜,很快就可以去军师赵伟宏说的渝州发展了,我除了边地的荒芜,还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样子呢。
我睁不开眼,就感受不到时间,只是,一天三顿的给我喂药,不,应该说是灌药,我喉咙太痛,那些药都是他们强行灌我喝下去的,每次都要弄得我一身的汤药方罢。
以我喝了多少次的药计算,我估摸着我大抵昏迷了四日左右。
这段时间,我感觉我被人抬来抬去,有时候躺在滚滚而行的车板上,有时候躺在铺了棉被的地上,当我能睁开眼的时候,我就是在车板上的,军中没有舒适的马车,这种板车是用来运送辎重的,现在却用来运我。
我想说话,但我的喉咙痛得像是被堵上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呼吸,也是困难急促。
我旁边,坐着云香,我只得将手伸出被褥拉了拉她,这一动,浑身像散架一样的疼。
她看到我醒来,惊呼。“良辰,你醒了!”
车立时停下,赶车的是长安,他回身过来。“良辰,你醒了,你饿不饿,渴不渴?哪里难受,哪里痛?”
难为他一个不多话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我张开嘴,艰难的吐出一个‘我’字,就再发不出声音了。
还有景昭和韩旭,周同也凑了过来,齐声问我哪里不舒服。
云香拧结着一张秀丽的脸。“良辰,你别说话,军医说了,你喉咙化脓了,要等脓消了才会好。”
难怪我的喉咙痛得跟堵了似的,而我的全身就像被人用棍子打了一顿,尽是肿痛,是以,我点头都费力,只得朝他们眨眨眼,表示我明白了。
我眼珠转动,发现这里空旷,只有我们几个人,我看向长安,我想问他其他人呢,大军在哪儿?
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长安很快就明白了我眼中疑惑,他说道:“大军已经汇合,如今叛军无骑军,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你伤寒入体,将军命我们几个照顾你,现在我们要去铁卜加城,城里有大夫,方便你身体痊愈。”
是了,云香和景昭他们的身份也不便露面,而我这个样子随军无疑是拖后腿的,不若把我带到城里去医治,等待大军的消息,想来叛军失去重要的骑军,军心士气都大受打击,很快,我炽阳军就能得胜而归了,最好是把敌方辎重缴获,如此,等去渝州的时候,就多了些本钱。
我又眨眨眼,云香说:“良辰,你喉咙化脓,吃不了别的东西,所以,我一直给你温着粥,你喝一点。”
长安扶我起来,靠在他的肩头我这才发现,车板后面有个小炉子,烧得不是干柴,而是持久耐烧的黑炭,这倒让我很是吃惊。
云香盛了碗粥过来,一边吹着粥里的热气,一边说道:“良辰,你许多天没有进食,不宜吃太多,现在先吃小半碗,晚点再吃,等过两天身体适应了,就可以多吃点儿了。”
我好饿,我觉得我能吃下一头牛,当然,我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现在的我饿了这么多天,决计是不能多吃的,容易被撑死。
这不是玩笑,以前就有个外出打探消息的斥候,他在出任务的时候迷了路,身上带的口粮不够,活活给饿了半个多月,只靠喝点路上的水,吃些草皮充饥,等回来的时候,看到米饭,一个没忍住吃多了,就给撑死了。
可是,就小半碗也太少了吧,我以为,我怎么也能吃一碗的,可当我喝粥的时候才晓得,就这小半碗,我吃着都是无比的艰难,我喉咙痛得根本就吞不下去,好容易才把这半碗粥喝完,肚子里也有了热乎乎的感觉,是好久都没有过的安逸,只是,我呼吸起来,仍然有费力之感,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不光不能生育,还落下了肺疾,此后,但凡我劳累,就会呼吸困难。
喝完粥,长安小心扶我躺好,云香一面照看着我,一面照看着小炉子不被途中的颠簸给弄倒了。
我们晓行夜宿,六天过后,到达铁卜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