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里下雪,谷穗闲着没事,在榻上翻来覆去的。
飞丫头说道“公子,去大相国寺么?眼下年关要到了,可热闹了呢。”
谷穗一骨碌坐了起来,问道“大相国寺的许愿准么?”顿时觉得问了句废话,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
依丫头停止摆弄着琴弦,仰头说道“公子,准呢,您看咱们茶楼,沽衣铺子,桃花庵生意都好呢。”
谷穗叹了口气“那是爷我脑子好,要是拜财神发财的话,岂不是通货膨胀了。”
“什么是通货膨胀?”
“算了,不重要。”
次日早,谷穗便带着八童,丫头们,坐了两辆马车去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正值开放的日子,百姓人家在这里交易,架彩帐铺簟席。飞禽奇兽,日常杂物,弓剑鞍辔,笔墨果脯,珠翠玉冠,销金花样……应接不暇,应有尽有。
谷穗看到人群比肩接踵,便露了怯,丢了丫头书童,一人踩着枯喳枯喳的积雪走到了一处僻静处。低矮的墙角边的一颗老树上,落上去一只乌鸦,发出呱……呱……凄厉的哀鸣,谷穗仰头望去,愁云暗淡,惨日冽风,谷穗没来由的伤心,便从小径一侧的小寺庙里端了墨出来,从地上捡起个被风刮擦掉的树枝,蘸了墨水在墙上写下一首曲来,这首正是马致远的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谷穗写完,又念了一遍,自觉得很是应景,便心满意足地径直朝小径旁的小寺庙去还墨。她瞧着眼下无人,不如问上一问,何时才能回家,指不定佛祖知道呢。
谷穗往蒲团上一跪,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问道“佛祖啊,菩萨啊,你们快快告诉我,何时才有日食?”
说完,认认真真地抽了个签,自己可不会解签,便瞧了又瞧,忽地闻到一丝丝肉香味,谷穗咽了口水,正四下里看,背后突然一声狂笑,谷穗吓的一个激灵,签落到地上去了。
文及正迈了左脚进来,笑的前俯后仰“谷兄,我听到了,你求日食。”文及一脸得意之色“你竟敢求日食?!求日食可是死罪,这次你可完了。”
“你胡说什么呢,你听错了,我求的是哪天好日头。”
“你休要哄骗我了,我都听到了”文及也跪在蒲团上,笑嘻嘻地双手合十“你说,佛祖啊,菩萨啊,你们快快告诉我,何时才有日食啊?阿弥陀佛!”
谷穗不理会他,又似有似无地嗅到肉香味,正吸着鼻子,外面一阵嘈杂声,文及起身出去看。谷穗贴近香案用力地嗅了嗅,便掀起黄色财布施。瞧见便就乐了,又是那日的酒肉小和尚,正躲坐在香案下吃烤鱼。谷穗笑道“我说小和尚,这里挺宽敞啊?”
他张大嘴格格地笑起来,说道“他们来抓你了。”
“谁们?”
“呵呵呵呵!你身后。阿弥陀佛!”
谷穗一扭头,这可了不得了!从半掩着的门望去,文及被当差的把围住了,他正跟当差的比划着什么。谷穗一骨溜地钻进了香案下,放下财布施。
谷穗屏着呼吸,凌乱的脚步声朝着小寺庙里来了。见小和尚还在吃鱼,谷穗一把捂住他的嘴“乖乖的,我以后就给你送鱼,猫爱吃的鱼。”
小和尚眼珠子转了一骨碌,又眨了眨。
谷穗还是捂着他的嘴不放手。
当差的已进了寺庙。
两位差人瞧了四处“无人。”
文及说道“刚才还在呢,真的不是我说的!”
“休要再巧言糊弄!香客已认出你的背影来,休想从我手里逃脱!”
“我说,真不是我说的,我就是重复他的话。啊……你们干什么?你们真的抓错了人了……你们带我去哪儿?……哎?!”
“当然是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真不是我!呀……”文及被两个士兵拖走了。
谷穗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撕了块烤鱼塞嘴里嚼了嚼,又撕了一块塞进嘴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脸看着小和尚说道“小和尚,老吃鱼肉腻不腻?”她眨了眨眼睛“要不要隔几天,给你换个狍子肉,野鸡肉?”
小和尚咽了口水,问道“施主,好吃么?阿弥陀佛!”
“那当然了,比御膳房的都好吃!”
小和尚又咽了口水“阿弥陀佛!”
“你帮我给刚才那家伙带个话,烤野鸡,烤狍子都等着你呢。”
小和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谷穗“施主,什么话?阿弥陀佛!”
谷穗附耳低语。
小和尚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睛明亮亮的,又闭上眼睛念到“阿弥陀佛!”
谷穗便掀了财布施出来,仰头吓了一跳,赵左正站在那儿笑吟吟的,似乎是等待多时了。谷穗往后一弹,把刚爬出来的小和尚撞的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去了。
谷穗欲掩护小和尚开溜,便上来抱住赵左胳膊,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怎么听到你们躲在香案下,商量着吃鱼又吃鸡的。”
谷穗嘴角抽动“长身体么。”
赵左正色道“还有正事没完呢。”
“正事?兄长你不会想把我也抓进去吧?”
“你还知道?”
谷穗嘟着嘴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可兄长你不告诉我,我只能求佛祖他老人家了。”
“你……哎……”
“兄长,文及他没事吧?”
“现在想起来问了?”
“谁让他落井下石的,这么大声,也是活该了。”
“你倒是躲了个干净。”
谷穗丢开他的胳膊“噢……,他说了四遍”谷穗伸出一把手指头“我才说了一遍;他明知故犯,我是被逼就范;他有枢密副使的爹,我只有我自己;一人说是口误,二人说是阴谋。我们各自的下场在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他只是被请去吃茶,我必定成为窦娥第二。哪,你帮我选一个吧。”
赵左被她一连串的道理堵得说不出话来,又被她的一句‘我只有我自己’勾起伤心处来,半晌道“穗儿,为兄不是责怪你,我只盼着你好好的。”
“兄长,我好好的呢,我们出去吧。”
两人出了寺庙,一路说话。
“窦娥是谁?”
“窦娥?她是被昏官屈判了死罪的一位好妇人,在临死前,向苍天申诉了她的冤情。”
“上天替她申冤了么?”
“申了,六月里下了好大的雪。”
“我怎么没听说过,哪个朝代的?”
“这我不记得了……”
赵左,谷穗二人出了相国寺东门大街,过了丁家素茶茶肆,一路奔着瓦肆去了。各个戏棚子挤满了人,前面一阵喝彩声,谷穗咬了口糖葫芦,挤了进去,悬丝走索杂技。
一小女孩倒立在软绳上,两手握绳,两足朝天,正在做拿顶动作,绳下的地面上插有四把刀尖在上的尖刀。
下面不断地抛出来喝彩声,碎银子,铜钱。
谷穗看的心惊肉跳,没了意思,便出去了。赵左刚跟着挤了进去,又少不得挤出来。他挥了挥扇子,想要叫住谷穗,却见她人已跑去前面了。
两个波斯人载歌载舞,谷穗把糖葫芦塞给了赵左,上前拿过那老人家手里正弹拨的胡琴,随手拨弄几下,甚是悦耳。谷穗冲那女子一笑,抱着胡琴对着那蒙着面纱的女子载歌载舞:
这位姑娘你为何长得这么漂亮
莫非你就是那传说中东山的美人
……
或者你妈妈坚决不让你嫁给我
我只能变成骗子骗你跟我远走高飞
……
哦来吧我的姑娘跟着我一起跳舞
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羞死个人咯
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美死个人咯
那天晚上我居然梦见了你呀
梦见你成了我梦里盛开的花朵。
掌声阵阵传来,那女子的面纱竟然脱落了,高鼻梁白肤色的西洋女子,一双碧眼似是醉到了心头。台下霎那间寂静下来,瞬间又喧闹起来。
谷穗捡起面纱来给她,正要离去,被那老人家抓住了手臂,说些听不懂的话。
谷穗想着,他不会要我娶她吧?便用英语说道“我不种族歧视,但是我真的不能娶她。”
那老人家只是笑,显然他不说英语的,但是松了手,从观众打赏中捧了一捧给谷穗。谷穗松了口气,示意不用,双手合十,向他们父女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一路嬉闹,大冬日里,竟冒出细细的汗来,两人便去茶肆吃茶,在栏杆处落座。谷穗从赵左手里抓过他的白梨玉柄折扇,扇了两下,拿袖筒去蹭额头的汗,折扇从手里脱落了,谷穗扶着栏杆低头瞧去,下面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折扇的影子。
赵左安慰道“没有砸到人便是好的。”
谷穗抓了把刚上的点心,胡乱地擦在脸上。赵左惊愕地瞧着她,问道“穗儿,你做什么?”
谷穗一面擦,一面说“找扇子”,丢下点心,腾腾地跑下楼去了,她喊道“麻风病,让一让,麻风病。”
她所到之处,一片尖叫声,空出好大空地来了。谷穗还是没在地上找见那柄折扇,仰头看到赵左气糊了的脸。
赵左拉住她的手,一路走了出去“你……,你也太胡闹了。”
“又生气了,你怎么老生气呢?”
“等等,两位!”后面一人跟了上来,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公子,着天青色道袍,冠同色帻,他看了看两人,便从宽大衣袖里拿出一把玉柄折扇来,“这是两位要找的吧?”
谷穗接过折扇,打开来,果然是要找的那把,忙地道谢,又问道“你怎么捡到的?”
“适才,我正在给一位老人家写家书,这柄折扇从天而落,到了我的文案上。”
“还好没砸到你,我叫谷穗,敢问怎么称呼?”
“在下赵旭,成都人。”赵旭笑道。
谷穗往远处瞧了瞧他幌子上的字“赵兄,你字写的这样好看,也是来京城科考的么?”
“我……,我不是,……我哪里还有颜面,我就是靠卖字养活自己。”
“九穗禾茶楼,哪日里你高兴去,哪日里你便去。”
赵旭见他如此这般爽朗,便笑道“告辞。”
谷穗把折扇塞到赵左手里,见他直直盯着赵旭。
赵左回神,接过折扇,拉着谷穗径直跟上去,来到赵旭的文案前,借他纸笔一用。
赵旭愣了下。
谷穗笑道“我不是麻风病。”
“谷兄脸上的东西已掉了。”赵旭笑了笑,随递了纸笔来。
赵左随即写了一封拜谒信,要他交给成都要员王制智,留下发楞的赵旭,随拉着谷穗出了瓦肆。
原来赵旭竟是三年前的状元郎赵旭,因‘唯’是口字旁,他写成了‘厶’字旁,他解释为通假字,而丢了状元名头。当时大殿内,皇帝听完他的解释,并不做声,命人取来文房四宝来,写下八个字:私和、去吉、矣吴、台吕。问他是不是一个字?便要他回去好好读书去了。
赵旭哪里还有颜面回去,也无颜面再次科考,只得卖字为生。今儿算是碰到了真主,他自然不识得皇帝,皇帝却识得他。赵左今儿想来,为了一个字的缘故,便捋了人家的状元,确实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赵旭拿着拜谒信到了成都才知,这份信竟是皇帝亲笔的任职书,任命赵旭为西川五十四州新任制置,自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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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桢刚进了宫门,苗公公便上前“主子,文大人在上书房等了三柱香了。”
“要他去御书房候着。”赵桢知道他会来的,没想到他来这么着急。
赵桢去福宁殿换衣,方到御书房来。
文彦博迎上来,扑通一跪,伏地不起,一个劲儿地磕头“皇上,救救老臣吧。”
“文爱卿快快请起。”
文彦博还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李公公前去扶他起来。
文彦博方起了来“皇上,老臣的儿子被关进刑部大牢去了,他虽不争气,却是老臣唯一的儿子,他母亲去的早,无人管教他,落得个痴傻的毛病。”
赵桢想着,你这个老狐狸,明明说你因忙于公务才无力管教儿子,问道“令公子为何进了刑部大牢?”
文彦博又扑通跪地“老臣打听了,刑部说那孽子去大相国寺祈福,祈日食。”
“日食?!”
文彦博伏地磕头“皇上,老臣该死!”
“与文爱卿无关,你且站起来说。”
这事可大可小,大小全在皇上,文彦博长跪不起“皇上,老臣恳请皇上救我那不孝子一命。”
“这,这是刑部案件……”
“皇上,老臣那个不孝子平日里连四书五经都背不齐全,怎会知什么日食,想必吃醉了酒,吐字不清也是有的。”
“刑部定秉公处理,几日便会放出来了,文爱卿莫要担心。”
文彦博老泪浑浊“皇上,我那孽畜定了亲,明日便要去送年关礼,羊肉和酒水都备下了,这亲还是王素大人保媒,定的是陈大人的小女。若是明日那孽畜不去送礼,给人家知道在大牢里待着,这婚事便是要毁了……皇上,您看,可不可以先放出去送礼,两天后老臣再把他送回刑部。”
赵桢忍住了笑,这么个老狐狸的老子,怎么生出这么个混账儿子来,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挺喜欢文及的。
“来人,拟圣旨,着刑部即刻放了文及,让他回去送礼成亲。”赵桢又安慰道“文爱卿,不必送回来了,回去悉心教导就是。”
文彦博千恩万谢地回去了。